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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2(1 / 2)

骆驼祥子2

初秋的夜晚,星光叶影里阵阵的小风,祥子抬起头,看着高远的天河,叹了口气。

这么凉爽的天,他的胸脯又是那么宽,可是他觉到空气仿佛不够,胸中非常憋闷。

他想坐下痛哭一场。

以自己的体格,以自己的忍性,以自己的要强,会让人当作猪狗,会维持不住一个事情,他不只怨恨杨家那一伙人,而渺茫的觉到一种无望,恐怕自己一辈子不会再有什么起色了。

拉着铺盖卷,他越走越慢,好像自己已经不是拿起腿就能跑个十里八里的祥子了。

到了大街上,行人已少,可是街灯很亮,他更觉得空旷渺茫,不知道往哪里去好了。

上哪儿?

自然是回人和厂。

心中又有些难过。

作买卖的,卖力气的,不怕没有生意,倒怕有了照顾主儿而没作成买卖,像饭铺理发馆进来客人,看了一眼,又走出去那样。

祥子明知道上工辞工是常有的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可是,他是低声下气的维持事情,舍着脸为是买上车,而结果还是三天半的事儿,跟那些串惯宅门的老油子一个样,他觉着伤心。

他几乎觉得没脸再进人和厂,而给大家当笑话说:“瞧瞧,骆驼祥子敢情也是三天半就吹呀,哼!”

不上人和厂,又上哪里去呢?

为免得再为这个事思索,他一直走向西安门大街去。

人和厂的前脸是三间铺面房,当中的一间作为柜房,只许车夫们进来交账或交涉事情,并不准随便来回打穿堂儿,因为东间与西间是刘家父女的卧室。

西间的旁边有一个车门,两扇绿漆大门,上面弯着一根粗铁条,悬着一盏极亮的,没有罩子的电灯,灯下横悬着铁片涂金的四个字——“人和车厂”。

车夫们出车收车和随时来往都走这个门。

门上的漆深绿,配着上面的金字,都被那支白亮亮的电灯照得发光;出来进去的又都是漂亮的车,黑漆的黄漆的都一样的油汪汪发光,配着雪白的垫套,连车夫们都感到一些骄傲,仿佛都自居为车夫中的贵族。

由大门进去,拐过前脸的西间,才是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中间有棵老槐。

东西房全是敞脸的,是存车的所在;南房和南房后面小院里的几间小屋,全是车夫的宿舍。

大概有十一点多了,祥子看见了人和厂那盏极明而怪孤单的灯。

柜房和东间没有灯光,西间可是还亮着。

他知道虎姑娘还没睡。

他想轻手蹑脚的进去,别教虎姑娘看见;正因为她平日很看得起他,所以不愿头一个就被她看见他的失败。

他刚把车拉到她的窗下,虎妞由车门里出来了:

“哟,祥子?

怎——”她刚要往下问,一看祥子垂头丧气的样子,车上拉着铺盖卷,把话咽了回去。

怕什么有什么,祥子心里的惭愧与气闷凝成一团,登时立住了脚,呆在了那里。

说不出话来,他傻看着虎姑娘。

她今天也异样,不知是电灯照的,还是擦了粉,脸上比平日白了许多;脸上白了些,就掩去好多她的凶气。

嘴唇上的确是抹着点胭脂,使虎妞也带出些媚气;祥子看到这里,觉得非常的奇怪,心中更加慌乱,因为平日没拿她当过女人看待,骤然看到这红唇,心中忽然感到点不好意思。

她上身穿着件浅绿的绸子小夹袄,下面一条青洋绉肥腿的单裤。

绿袄在电灯下闪出些柔软而微带凄惨的丝光,因为短小,还露出一点点白裤腰来,使绿色更加明显素净。

下面的肥黑裤被小风吹得微动,像一些什么阴森的气儿,想要摆脱开那贼亮的灯光,而与黑夜联成一气。

祥子不敢再看了,茫然的低下头去,心中还存着个小小的带光的绿袄。

虎姑娘一向,他晓得,不这样打扮。

以刘家的财力说,她满可以天天穿着绸缎,可是终日与车夫们打交待,她总是布衣布裤,即使有些花色,在布上也就不惹眼。

祥子好似看见一个非常新异的东西,既熟识,又新异,所以心中有点发乱。

心中原本苦恼,又在极强的灯光下遇见这新异的活东西,他没有了主意。

自己既不肯动,他倒希望虎姑娘快快进屋去,或是命令他干点什么,简直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一种什么也不像而非常难过的折磨。

“嗨!”

她往前凑了一步,声音不高的说:“别楞着!去,把车放下,赶紧回来,有话跟你说。

屋里见。”

平日帮她办惯了事,他只好服从。

但是今天她和往日不同,他很想要思索一下;楞在那里去想,又怪僵得慌;他没主意,把车拉了进去。

看看南屋,没有灯光,大概是都睡了;或者还有没收车的。

把车放好,他折回到她的门前。

忽然,他的心跳起来。

“进来呀,有话跟你说!”

她探出头来,半笑半恼的说。

他慢慢走了进去。

桌上有几个还不甚熟的白梨,皮儿还发青。

一把酒壶,三个白磁酒盅。

一个头号大盘子,摆着半只酱鸡,和些熏肝酱肚之类的吃食。

“你瞧,”虎姑娘指给他一个椅子,看他坐下了,才说:“你瞧,我今天吃犒劳,你也吃点!”

说着,她给他斟上一杯酒;白干酒的辣味,混合上熏酱肉味,显着特别的浓厚沉重。

“喝吧,吃了这个鸡;我已早吃过了,不必让!我刚才用骨牌打了一卦,准知道你回来,灵不灵?”

“我不喝酒!”

祥子看着酒盅出神。

“不喝就滚出去;好心好意,不领情是怎着?

你个傻骆驼!辣不死你!连我还能喝四两呢。

不信,你看看!”

她把酒盅端起来,灌了多半盅,一闭眼,哈了一声。

举着盅儿:“你喝!要不我揪耳朵灌你!”

祥子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遇到这种戏弄,真想和她瞪眼。

可是他知道,虎姑娘一向对他不错,而且她对谁都是那么直爽,他不应当得罪她。

既然不肯得罪她,再一想,就爽性和她诉诉委屈吧。

自己素来不大爱说话,可是今天似乎有千言万语在心中憋闷着,非说说不痛快。

这么一想,他觉得虎姑娘不是戏弄他,而是坦白的爱护他。

他把酒盅接过来,喝干。

一股辣气慢慢的,准确的,有力的,往下走,他伸长了脖子,挺直了胸,打了两个不十分便利的嗝儿。

虎妞笑起来。

他好容易把这口酒调动下去,听到这个笑声,赶紧向东间那边看了看。

“没人,”她把笑声收了,脸上可还留着笑容。

“老头子给姑妈作寿去了,得有两三天的耽误呢;姑妈在南苑住。”

一边说,一边又给他倒满了盅。

听到这个,他心中转了个弯,觉出在哪儿似乎有些不对的地方。

同时,他又舍不得出去;她的脸是离他那么近,她的衣裳是那么干净光滑,她的唇是那么红,都使他觉到一种新的刺激。

她还是那么老丑,可是比往常添加了一些活力,好似她忽然变成另一个人,还是她,但多了一些什么。

他不敢对这点新的什么去详细的思索,一时又不敢随便的接受,可也不忍得拒绝。

他的脸红起来。

好像为是壮壮自己的胆气,他又喝了口酒。

刚才他想对她诉诉委屈,此刻又忘了。

红着脸,他不由的多看了她几眼。

越看,他心中越乱;她越来越显出他所不明白的那点什么,越来越有一点什么热辣辣的力量传递过来,渐渐的她变成一个抽象的什么东西。

他警告着自己,须要小心;可是他又要大胆。

他连喝了三盅酒,忘了什么叫作小心。

迷迷忽忽地看着她,他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常痛快,大胆;极勇敢的要马上抓到一种新的经验与快乐。

平日,他有点怕她;现在,她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了。

他自己反倒变成了有威严与力气的,似乎能把她当作个猫似的,拿到手中。

屋内灭了灯。

天上很黑。

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了银河,或划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

有时一两个星,有时好几个星,同时飞落,使静寂的秋空微颤,使万星一时迷乱起来。

有时一个单独的巨星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星花;红,渐黄;在最后的挺进,忽然狂悦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条,好像刺开万重的黑暗,透进并逗留一些乳白的光。

余光散尽,黑暗似晃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在秋风上微笑。

地上飞着些寻求情侣的秋萤,也作着星样的游戏。

第二天,祥子起得很早,拉起车就出去了。

头与喉中都有点发痛,这是因为第一次喝酒,他倒没去注意。

坐在一个小胡同口上,清晨的小风吹着他的头,他知道这点头疼不久就会过去。

可是他心中另有一些事儿,使他憋闷得慌,而且一时没有方法去开脱。

昨天夜里的事教他疑惑,羞愧,难过,并且觉着有点危险。

他不明白虎姑娘是怎么回事。

她已早不是处女,祥子在几点钟前才知道。

他一向很敬重她,而且没有听说过她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虽然她对大家很随便爽快,可是大家没在背地里讲论过她;即使车夫中有说她坏话的,也是说她厉害,没有别的。

那么,为什么有昨夜那一场呢?

这个既显着胡涂,祥子也怀疑了昨晚的事儿。

她知道他没在车厂里,怎能是一心一意的等着他?

假若是随便哪个都可以的话……祥子把头低下去。

他来自乡间,虽然一向没有想到娶亲的事,可是心中并非没有个算计;假若他有了自己的车,生活舒服了一些,而且愿意娶亲的话,他必定到乡下娶个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作的姑娘。

像他那个岁数的小伙子们,即使有人管着,哪个不偷偷地跑“白房子”白房子:旧时的下等妓院。

祥子始终不肯随和,一来他自居为要强的人,不能把钱花在娘儿们身上;二来他亲眼得见那些花冤钱的傻子们——有的才十八九岁——在厕所里头顶着墙还撒不出尿来。

最后,他必须规规矩矩,才能对得起将来的老婆,因为一旦要娶,就必娶个一清二白的姑娘,所以自己也得像那么回事儿。

可是现在,现在……想起虎妞,设若当个朋友看,她确是不错;当个娘们看,她丑,老,厉害,不要脸!就是想起抢去他的车,而且几乎要了他的命的那些大兵,也没有像想起她这么可恨可厌!她把他由乡间带来的那点清凉劲儿毁尽了,他现在成了个偷娘们的人!

再说,这个事要是吵嚷开,被刘四知道了呢?

刘四晓得不晓得他女儿是个破货呢?

假若不知道,祥子岂不独自背上黑锅?

假若早就知道而不愿意管束女儿,那么他们父女是什么东西呢?

他和这样人搀合着,他自己又是什么东西呢?

就是他们父女都愿意,他也不能要她;不管刘老头子是有六十辆车,还是六百辆,六千辆!他得马上离开人和厂,跟他们一刀两断。

祥子有祥子的本事,凭着自己的本事买上车,娶上老婆,这才正大光明!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觉得自己是个好汉子,没有可怕的,没有可虑的,只要自己好好的干,就必定成功。

让了两次座儿,都没能拉上。

那点别扭劲儿又忽然回来了。

不愿再思索,可是心中堵得慌。

这回事似乎与其他的事全不同,即使有了解决的办法,也不易随便的忘掉。

不但身上好像粘上了点什么,心中也仿佛多了一个黑点儿,永远不能再洗去。

不管怎样的愤恨,怎样的讨厌她,她似乎老抓住了他的心,越不愿再想,她越忽然的从他心中跳出来,一个赤裸裸的她,把一切丑陋与美好一下子,整个的都交给了他,像买了一堆破烂那样,碎铜烂铁之中也有一二发光的有色的小物件,使人不忍得拒绝。

他没和任何人这样亲密过,虽然是突乎其来,虽然是个骗诱,到底这样的关系不能随便的忘记,就是想把它放在一旁,它自自然然会在心中盘绕,像生了根似的。

这对他不仅是个经验,而也是一种什么形容不出来的扰乱,使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对她,对自己,对现在与将来,都没办法,仿佛是碰在蛛网上的一个小虫,想挣扎已来不及了。

迷迷糊糊的他拉了几个买卖。

就是在奔跑的时节,他的心中也没忘了这件事,并非清清楚楚的,有头有尾的想起来,而是时时想到一个什么意思,或一点什么滋味,或一些什么感情,都是渺茫,而又亲切。

他很想独自去喝酒,喝得人事不知,他也许能痛快一些,不能再受这个折磨!可是他不敢去喝。

他不能为这件事毁坏了自己。

他又想起买车的事来。

但是他不能专心的去想,老有一点什么拦阻着他的心思;还没想到车,这点东西已经偷偷的溜出来,占住他的心,像块黑云遮住了太阳,把光明打断。

到了晚间,打算收车,他更难过了。

他必须回车厂,可是真怕回去。

假如遇上她呢,怎办?

他拉着空车在街上绕,两三次已离车厂不远,又转回头来往别处走,很像初次逃学的孩子不敢进家门那样。

奇怪的是,他越想躲避她,同时也越想遇到她,天越黑,这个想头越来得厉害。

一种明知不妥,而很愿试试的大胆与迷惑紧紧的捉住他的心,小的时候去用竿子捅马蜂窝就是这样,害怕,可是心中跳着要去试试,像有什么邪气催着自己似的。

渺茫的他觉到一种比自己还更有力气的劲头儿,把他要揉成一个圆球,抛到一团烈火里去;他没法阻止住自己的前进。

他又绕回西安门来,这次他不想再迟疑,要直入公堂的找她去。

她已不是任何人,她只是个女子。

他的全身都热起来。

刚走到门脸上,灯光下走来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似乎认识这个人的面貌态度,可是不敢去招呼。

几乎是本能的,他说了声:“车吗?”

那个人楞了一楞:“祥子?”

“是呀,”祥子笑了。

“曹先生?”

曹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我说祥子,你要是没在宅门里的话,还上我那儿来吧?

我现在用着的人太懒,他老不管擦车,虽然跑得也怪麻利的;你来不来?”

“还能不来,先生!”

祥子似乎连怎样笑都忘了,用小毛巾不住的擦脸。

“先生,我几儿上工呢?”

“那什么,”曹先生想了想,“后天吧。”

“是了,先生!”

祥子也想了想:“先生,我送回你去吧?”

“不用;我不是到上海去了一程子程子:一段时间。

吗,回来以后,我不在老地方住了。

现今住在北长街;我晚上出来走走。

后天见吧。”

曹先生告诉了祥子门牌号数,又找补了一句:“还是用我自己的车。”

祥子痛快得要飞起来,这些日子的苦恼全忽然一齐铲净,像大雨冲过的白石路。

曹先生是他的旧主人,虽然在一块没有多少日子,可是感情顶好;曹先生是非常和气的人,而且家中人口不多,只有一位太太,和一个小男孩。

他拉着车一直奔了人和厂去。

虎姑娘屋中的灯还亮着呢。

一见这个灯亮,祥子猛的木在那里。

立了好久,他决定进去见她;告诉她他又找到了包月;把这两天的车份儿交上;要出他的储蓄;从此一刀两断——这自然不便明说,她总会明白的。

他进去先把车放好,而后回来大着胆叫了声刘姑娘。

“进来!”

他推开门,她正在床上斜着呢,穿着平常的衣裤,赤着脚。

依旧斜着身,她说:“怎样?

吃出甜头来了是怎着?”

祥子的脸红得像生小孩时送人的鸡蛋。

楞了半天,他迟迟顿顿的说:“我又找好了事,后天上工。

人家自己有车……”

她把话接了过来:“你这小子不懂好歹!”

她坐起来,半笑半恼的指着他:“这儿有你的吃,有你的穿;非去出臭汗不过瘾是怎着?

老头子管不了我,我不能守一辈女儿寡!就是老头子真犯牛脖子,我手里也有俩体己,咱俩也能弄上两三辆车,一天进个块儿八毛的,不比你成天满街跑臭腿去强?

我哪点不好?

除了我比你大一点,也大不了多少!我可是能护着你,疼你呢!”

“我愿意去拉车!”

祥子找不到别的辩驳。

“地道窝窝头脑袋!你先坐下,咬不着你!”

她说完,笑了笑,露出一对虎牙。

祥子青筋蹦跳的坐下。

“我那点钱呢?”

“老头子手里呢;丢不了,甭害怕;你还别跟他要,你知道他的脾气?

够买车的数儿,你再要,一个小子儿也短不了你的;现在要,他要不骂出你的魂来才怪!他对你不错!丢不了,短一个我赔你俩!你个乡下脑颏!别让我损你啦!”

祥子又没的说了,低着头掏了半天,把两天的车租掏出来,放在桌上:“两天的。”

临时想起来:“今儿个就算交车,明儿个我歇一天。”

他心中一点也不想歇息一天;不过,这样显着干脆;交了车,以后再也不住人和厂。

虎姑娘过来,把钱抓在手中,往他的衣袋里塞:“这两天连车带人都白送了!你这小子有点运气!别忘恩负义就得了!”

说完,她一转身把门倒锁上。

祥子上了曹宅。

对虎姑娘,他觉得有点羞愧。

可是事儿既出于她的引诱,况且他又不想贪图她的金钱,他以为从此和她一刀两断也就没有什么十分对不住人的地方了。

他所不放心的倒是刘四爷拿着他的那点钱。

马上去要,恐怕老头子多心。

从此不再去见他们父女,也许虎姑娘一怒,对老头子说几句坏话,而把那点钱“炸了酱”炸了酱:扣下钱。

还继续着托老头子给存钱吧,一到人和厂就得碰上她,又怪难以为情。

他想不出妥当的办法,越没办法也就越不放心。

他颇想向曹先生要个主意,可是怎么说呢?

对虎姑娘的那一段是对谁也讲不得的。

想到这儿,他真后悔了;这件事是,他开始明白过来,不能一刀两断的。

这种事是永远洗不清的,像肉上的一块黑瘢。

无缘无故的丢了车,无缘无故的又来了这层缠绕,他觉得他这一辈子大概就这么完了,无论自己怎么要强,全算白饶。

想来想去,他看出这么点来:大概到最后,他还得舍着脸要虎姑娘;不为要她,还不为要那几辆车么?

“当王八的吃俩炒肉”!他不能忍受,可是到了时候还许非此不可!只好还往前干吧,干着好的,等着坏的;他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自信了。

他的身量,力气,心胸,都算不了一回事;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别人管着;教些什么顶混账的东西管着。

按理说,他应当很痛快,因为曹宅是,在他所混过的宅门里,顶可爱的。

曹宅的工钱并不比别处多,除了三节的赏钱也没有很多的零钱,可是曹先生与曹太太都非常的和气,拿谁也当个人对待。

祥子愿意多挣钱,拚命的挣钱,但是他也愿意有个像间屋子的住处,和可以吃得饱的饭食。

曹宅处处很干净,连下房也是如此;曹宅的饭食不苦,而且决不给下人臭东西吃。

自己有间宽绰的屋子,又可以消消停停的吃三顿饭,再加上主人很客气,祥子,连祥子,也不肯专在钱上站着了。

况且吃住都合适,工作又不累,把身体养得好好的也不是吃亏的事。

自己掏钱吃饭,他决不会吃得这么样好,现在既有现成的菜饭,而且吃了不会由脊梁骨下去,他为什么不往饱里吃呢;饭也是钱买来的,这笔账他算得很清楚。

吃得好,睡得好,自己可以干干净净像个人似的,是不容易找到的事。

况且,虽然曹家不打牌,不常请客,没什么零钱,可是作点什么临时的工作也都能得个一毛两毛的。

比如太太叫他给小孩儿去买丸药,她必多给他一毛钱,叫他坐车去,虽然明知道他比谁也跑的快。

这点钱不算什么,可是使他觉到一种人情,一种体谅,使人心中痛快。

祥子遇见过的主人也不算少了,十个倒有九个是能晚给一天工钱,就晚给一天,表示出顶好是白用人,而且仆人根本是猫狗,或者还不如猫狗。

曹家的人是个例外,所以他喜欢在这儿。

他去收拾院子,浇花,都不等他们吩咐他,而他们每见到他作这些事也必说些好听的话,更乘着这种时节,他们找出些破旧的东西,教他去换洋火,虽然那些东西还都可以用,而他也就自己留下。

在这里,他觉出点人味儿。

在祥子眼里,刘四爷可以算作黄天霸。

虽然厉害,可是讲面子,叫字号,决不一面儿黑。

他心中的体面人物,除了黄天霸,就得算是那位孔圣人。

他莫名其妙孔圣人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不过据说是认识许多的字,还挺讲理。

在他所混过的宅门里,有文的也有武的;武的里,连一个能赶上刘四爷的还没有;文的中,虽然有在大学堂教书的先生,也有在衙门里当好差事的,字当然认识不少了,可是没遇到一个讲理的。

就是先生讲点理,太太小姐们也很难伺候。

只有曹先生既认识字,又讲理,而且曹太太也规规矩矩的得人心。

所以曹先生必是孔圣人;假若祥子想不起孔圣人是什么模样,那就必应当像曹先生,不管孔圣人愿意不愿意。

其实呢,曹先生并不怎么高明。

他只是个有时候教点书,有时候也作些别的事的一个中等人物。

他自居为“社会主义者”,同时也是个唯美主义者,很受了维廉·莫利司维廉·莫利司(1834—1896):英国诗人,美术家。

一点儿影响。

在政治上,艺术上,他都并没有高深的见解;不过他有一点好处:他所信仰的那一点点,都能在生活中的小事件上实行出来。

他似乎看出来,自己并没有惊人的才力,能够作出些惊天动地的事业,所以就按着自己的理想来布置自己的工作与家庭;虽然无补于社会,可是至少也愿言行一致,不落个假冒为善。

因此,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仿佛是说只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么社会怎样满可以随便。

这有时使他自愧,有时也使他自喜,似乎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个小绿洲,只能供给来到此地的一些清水与食物,没有更大的意义。

祥子恰好来到了这个小绿洲;在沙漠中走了这么多日子,他以为这是个奇迹。

他一向没遇到过像曹先生这样的人,所以他把这个人看成圣贤。

这也许是他的经验少,也许是世界上连这样的人也不多见。

拉着曹先生出去,曹先生的服装是那么淡雅,人是那么活泼大方,他自己是那么干净利落,魁梧雄壮,他就跑得分外高兴,好像只有他才配拉着曹先生似的。

在家里呢,处处又是那么清洁,永远是那么安静,使他觉得舒服安定。

当在乡间的时候,他常看到老人们在冬日或秋月下,叼着竹管烟袋一声不响的坐着,他虽年岁还小,不能学这些老人,可是他爱看他们这样静静的坐着,必是——他揣摩着——有点什么滋味。

现在,他虽是在城里,可是曹宅的清静足以让他想起乡间来,他真愿抽上个烟袋,咂摸着一点什么滋味。

不幸,那个女的和那点钱教他不能安心;他的心像一个绿叶,被个虫儿用丝给缠起来,预备作茧。

为这点事,他自己放不下心;对别人,甚至是对曹先生,时时发楞,所答非所问。

这使他非常的难过。

曹宅睡得很早,到晚间九点多钟就可以没事了,他独自坐在屋中或院里,翻来复去的想,想的是这两件事。

他甚至想起马上就去娶亲,这样必定能够断了虎妞的念头。

可是凭着拉车怎能养家呢?

他晓得大杂院中的苦哥儿们,男的拉车,女的缝穷缝穷:北方话,即补衣服。

孩子们捡煤核,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冬天全去赶粥厂。

祥子不能受这个。

再说呢,假若他娶了亲,刘老头子手里那点钱就必定要不回来;虎妞岂肯轻饶了他呢!他不能舍了那点钱,那是用命换来的!

他自己的那辆车是去年秋初买的。

一年多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要不出来的三十多块钱,和一些缠绕!他越想越不高兴。

中秋节后十多天了,天气慢慢凉上来。

他算计着得添两件穿的。

又是钱!买了衣裳就不能同时把钱还剩下,买车的希望,简直不敢再希望了!即使老拉包月,这一辈子又算怎回事呢?

一天晚间,曹先生由东城回来的晚一点。

祥子为是小心,由天安门前全走马路。

敞平的路,没有什么人,微微的凉风,静静的灯光,他跑上了劲来。

许多日子心中的憋闷,暂时忘记了,听着自己的脚步,和车弓子的轻响,他忘记了一切。

解开了钮扣,凉风飕飕的吹着胸,他觉到痛快,好像就这么跑下去,一直跑到不知什么地方,跑死也倒干脆。

越跑越快,前面有一辆,他“开”一辆,一会儿就过了天安门。

他的脚似乎是两个弹簧,几乎是微一着地便弹起来;后面的车轮转得已经看不出条来,皮轮仿佛已经离开了地,连人带车都像被阵急风吹起来了似的。

曹先生被凉风一飕,大概是半睡着了,要不然他必会阻止祥子这样的飞跑。

祥子是跑开了腿,心中渺茫的想到,出一身透汗,今天可以睡痛快觉了,不至于再思虑什么。

已离北长街不远,马路的北半,被红墙外的槐林遮得很黑。

祥子刚想收步,脚已碰到一些高起来的东西。

脚到,车轮也到了。

祥子栽了出去。

咯喳,车把断了。

“怎么了?”

曹先生随着自己的话跌出来。

祥子没出一声,就地爬起。

曹先生也轻快的坐起来。

“怎么了?”

新卸的一堆补路的石块,可是没有放红灯。

“摔着没有?”

祥子问。

“没有;我走回去吧,你拉着车。”

曹先生还镇定,在石块上摸了摸有没有落下来的东西。

祥子摸着了已断的一截车把:“没折多少,先生还坐上,能拉!”

说着,他一把将车从石头中扯出来。

“坐上,先生!”

曹先生不想再坐,可是听出祥子的话带着哭音,他只好上去了。

到了北长街口的电灯下面,曹先生看见自己的右手擦去一块皮。

“祥子你站住!”

祥子一回头,脸上满是血。

曹先生害了怕,想不起说什么好,“你快,快——”

祥子莫名其妙,以为是教他快跑呢,他一拿腰,一气跑到了家。

放下车,他看见曹先生手上有血,急忙往院里跑,想去和太太要药。

“别管我,先看你自己吧!”

曹先生跑了进去。

祥子看了看自己,开始觉出疼痛,双膝,右肘全破了;脸蛋上,他以为流的是汗,原来是血。

不顾得干什么,想什么,他坐在门洞的石阶上,呆呆的看着断了把的车。

崭新黑漆的车,把头折了一段,秃碴碴的露着两块白木碴儿,非常的不调和,难看,像糊好的漂亮纸人还没有安上脚,光出溜的插着两根秫秸秆那样。

祥子呆呆的看着这两块白木碴儿。

“祥子!”

曹家的女仆高妈响亮的叫,“祥子!你在哪儿呢?”

他坐着没动,不错眼珠的钉着那破车把,那两块白木碴儿好似插到他的心里。

“你是怎个碴儿呀!一声不出,藏在这儿;你瞧,吓我一跳!先生叫你哪!”

高妈的话永远是把事情与感情都搀合起来,显着既复杂又动人。

她是三十二三岁的寡妇,干净,爽快,作事麻利又仔细。

在别处,有人嫌她太张道,主意多,时常有些神眉鬼道儿的。

曹家喜欢用干净了亮的人,而又不大注意那些小过节儿,所以她跟了他们已经二三年,就是曹家全家到别处去也老带着她。

“先生叫你哪!”

她又重了一句。

及至祥子立起来,她看明他脸上的血:“可吓死我了,我的妈!这是怎么了?

你还不动换哪,得了破伤风还了得!快走!先生那儿有药!”

祥子在前边走,高妈在后边叨唠,一同进了书房。

曹太太也在这里,正给先生裹手上药,见祥子进来,她也“哟”了一声。

“太太,他这下子可是摔得够瞧的。”

高妈唯恐太太看不出来,忙着往脸盆里倒凉水,更忙着说话:“我就早知道吗,他一跑起来就不顾命,早晚是得出点岔儿。

果不其然!还不快洗洗哪?

洗完好上点药,真!”

祥子托着右肘,不动。

书房里是那么干净雅趣,立着他这么个满脸血的大汉,非常的不像样,大家似乎都觉出有点什么不对的地方,连高妈也没了话。

“先生!”

祥子低着头,声音很低,可是很有力:“先生另找人吧!这个月的工钱,你留着收拾车吧:车把断了,左边的灯碎了块玻璃;别处倒都好好的呢。”

“先洗洗,上点药,再说别的。”

曹先生看着自己的手说,太太正给慢慢的往上缠纱布。

“先洗洗!”

高妈也又想起话来。

“先生并没说什么呀,你别先倒打一瓦!”

祥子还不动。

“不用洗,一会儿就好!一个拉包月的,摔了人,碰了车,没脸再……”他的话不够帮助说完全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的感情已经发泄净尽,只差着放声哭了。

辞事,让工钱,在祥子看就差不多等于自杀。

可是责任,脸面,在这时候似乎比命还重要,因为摔的不是别人,而是曹先生。

假若他把那位杨太太摔了,摔了就摔了,活该!对杨太太,他可以拿出街面上的蛮横劲儿,因为她不拿人待他,他也不便客气;钱是一切,说不着什么脸面,哪叫规矩。

曹先生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他得牺牲了钱,好保住脸面。

他顾不得恨谁,只恨自己的命,他差不多想到:从曹家出去,他就永不再拉车;自己的命即使不值钱,可以拚上;人家的命呢?

真要摔死一口子,怎办呢?

以前他没想到过这个,因为这次是把曹先生摔伤,所以悟过这个理儿来。

好吧,工钱可以不要,从此改行,不再干这背着人命的事。

拉车是他理想的职业,搁下这个就等于放弃了希望。

他觉得他的一生就得窝窝囊囊的混过去了,连成个好拉车的也不用再想,空长了那么大的身量!在外面拉散座的时候,他曾毫不客气地“抄”买卖“抄”买卖:把别人正做的生意抢过来。

被大家嘲骂,可是这样的不要脸正是因为自己要强,想买上车,他可以原谅自己。

拉包月而惹了祸,自己有什么可说的呢?

这要被人知道了,祥子摔了人,碰坏了车;哪道拉包车的,什么玩艺!祥子没了出路!他不能等曹先生辞他,只好自己先滚吧!

“祥子,”曹先生的手已裹好,“你洗洗!先不用说什么辞工。

不是你的错儿,放石头就应当放个红灯。

算了吧,洗洗,上点药。”

“是呀,先生,”高妈又想起话来,“祥子是磨不开;本来吗,把先生摔得这个样!可是,先生既说不是你的错儿,你也甭再别扭啦!瞧他这样,身大力不亏的,还和小孩一样呢,倒是真着急!太太说一句,叫他放心吧!”

高妈的话很像留声机片,是转着圆圈说的,把大家都说在里边,而没有起承转合的痕迹。

“快洗洗吧,我怕!”

曹太太只说了这么一句。

祥子的心中很乱,末了听到太太说怕血,似乎找到了一件可以安慰她的事;把脸盆搬出来,在书房门口洗了几把。

高妈拿着药瓶在门内等着他。

“胳臂和腿上呢?”

高妈给他脸上涂抹了一气。

祥子摇了摇头,“不要紧!”

曹氏夫妇去休息。

高妈拿着药瓶,跟出祥子来。

到了他屋中,她把药瓶放下,立在屋门口里:“待会儿你自己抹抹吧。

我说,为这点事不必那么吃心。

当初,有我老头子活着的日子,我也是常辞工。

一来是,我在外头受累,他不要强,教我生气。

二来是,年轻气儿粗,一句话不投缘,散!卖力气挣钱,不是奴才;你有你的臭钱,我泥人也有个土性儿;老太太有个伺候不着!现在我可好多了,老头子一死,我没什么挂念的了,脾气也就好了点。

这儿呢——我在这儿小三年子了;可不是,九月九上的工——零钱太少,可是他们对人还不错。

咱们卖的是力气,为的是钱;净说好的当不了一回事。

可是话又得这么说,把事情看长远了也有好处:三天两头的散工,一年倒歇上六个月,也不上算;莫若遇上个和气的主儿,架不住干日子多了,零钱就是少点,可是靠常儿混下去也能剩俩钱。

今儿个的事,先生既没说什么,算了就算了,何必呢。

也不是我攀个大,你还是小兄弟呢,容易挂火。

一点也不必,火气壮当不了吃饭。

像你这么老实巴焦的,安安顿顿的在这儿混些日子,总比满天打油飞满天打油飞:四处游荡,无处安身。

去强。

我一点也不是向着他们说话,我是为你,在一块儿都怪好的!”

她喘了口气:“得,明儿见;甭犯牛劲,我是直心眼,有一句说一句!”

祥子的右肘很疼,半夜也没睡着。

颠算了七开八得,他觉得高妈的话有理。

什么也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

省钱买车;挂火当不了吃饭!想到这,来了一点平安的睡意。

曹先生把车收拾好,并没扣祥子的工钱。

曹太太给他两丸“三黄宝蜡”,他也没吃。

他没再提辞工的事。

虽然好几天总觉得不大好意思,可是高妈的话得到最后的胜利。

过了些日子,生活又合了辙,他把这件事渐渐忘掉,一切的希望又重新发了芽。

独坐在屋中的时候,他的眼发着亮光,去盘算怎样省钱,怎样买车;嘴里还不住的嘟囔,像有点心病似的。

他的算法很不高明,可是心中和嘴上常常念着“六六三十六”;这并与他的钱数没多少关系,不过是这么念道,心中好像是充实一些,真像有一本账似的。

他对高妈有相当的佩服,觉得这个女人比一般的男子还有心路与能力,她的话是抄着根儿来的。

他不敢赶上她去闲谈,但在院中或门口遇上她,她若有工夫说几句,他就很愿意听她说。

她每说一套,总够他思索半天的,所以每逢遇上她,他会傻傻忽忽的一笑,使她明白他是佩服她的话,她也就觉到点得意,即使没有工夫,也得扯上几句。

不过,对于钱的处置方法,他可不敢冒儿咕咚的就随着她的主意走。

她的主意,他以为,实在不算坏;可是多少有点冒险。

他很愿意听她说,好多学些招数,心里显着宽绰;在实行上,他还是那个老主意——不轻易撒手钱。

不错,高妈的确有办法:自从她守了寡,她就把月间所能剩下的一点钱放出去,一块也是一笔,两块也是一笔,放给作仆人的,当二三等巡警的,和作小买卖的,利钱至少是三分。

这些人时常为一块钱急得红着眼转磨,就是有人借给他们一块而当两块算,他们也得伸手接着。

除了这样,钱就不会教他们看见;他们所看见的钱上有毒,接过来便会抽干他们的血,但是他们还得接着。

凡是能使他们缓一口气的,他们就有胆子拿起来;生命就是且缓一口气再讲,明天再说明天的。

高妈,在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就曾经受着这个毒。

她的丈夫喝醉来找她,非有一块钱不能打发;没有,他就在宅门外醉闹;她没办法,不管多大的利息也得马上借到这块钱。

由这种经验,她学来这种方法,并不是想报复,而是拿它当作合理的,几乎是救急的慈善事。

有急等用钱的,有愿意借出去的,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

在宗旨上,她既以为这没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那么在方法上她就得厉害一点,不能拿钱打水上飘;干什么说什么。

这需要眼光,手段,小心,泼辣,好不至都放了鹰放了鹰:全部丢失。

她比银行经理并不少费心血,因为她需要更多的小心谨慎。

资本有大小,主义是一样,因为这是资本主义的社会,像一个极细极大的筛子,一点一点的从上面往下筛钱,越往下钱越少;同时,也往下筛主义,可是上下一边儿多,因为主义不像钱那样怕筛眼小,它是无形体的,随便由什么极小的孔中也能溜下来。

大家都说高妈厉害,她自己也这么承认;她的厉害是由困苦中折磨中锻炼出来的。

一想起过去的苦处,连自己的丈夫都那样的无情无理,她就咬上了牙。

她可以很和气,也可以很毒辣,她知道非如此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她也劝祥子把钱放出去,完全出于善意,假若他愿意的话,她可以帮他的忙:

“告诉你,祥子,搁在兜儿里,一个子永远是一个子!放出去呢,钱就会下钱!没错儿,咱们的眼睛是干什么的?

瞧准了再放手钱,不能放秃尾巴鹰。

当巡警的到时候不给利,或是不归本,找他的巡官去!一句话,他的差事得搁下,敢!打听明白他们放饷的日子,堵窝掏;不还钱,新新新新:新鲜,奇怪。

!将一比十,放给谁,咱都得有个老底;好,放出去,海里摸锅,那还行吗?

你听我的,准保没错!”

祥子用不着说什么,他的神气已足表示他很佩服高妈的话。

及至独自一盘算,他觉得钱在自己手里比什么也稳当。

不错,这么着是死的,钱不会下钱;可是丢不了也是真的。

把这两三个月剩下的几块钱——都是现洋——轻轻的拿出来,一块一块的翻弄,怕出响声;现洋是那么白亮,厚实,起眼,他更觉得万不可撒手,除非是拿去买车。

各人有各人的办法,他不便全随着高妈。

原先在一家姓方的家里,主人全家大小,连仆人,都在邮局有个储金折子。

方太太也劝过祥子:“一块钱就可以立折子,你怎么不立一个呢?

俗言说得好,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盼有时;年轻轻的,不乘着年轻力壮剩下几个,一年三百六十天不能天天是晴天大日头。

这又不费事,又牢靠,又有利钱,哪时彆住还可以提点儿用,还要怎么方便呢?

去,去要个单子来,你不会写,我给你填上,一片好心!”

祥子知道她是好心,而且知道厨子王六和奶妈子秦妈都有折子,他真想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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