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的走进去,脸上热得发烫。
他编好了一句话,要对虎妞说:“我来了,瞧着办吧!怎办都好,我没了法儿!”
及至见了她,他把这句话在心中转了好几次,始终说不出来,他的嘴没有那么便利。
虎妞刚起来,头发髭髭着,眼泡儿浮肿着些,黑脸上起着一层小白的鸡皮疙瘩,像拔去毛的冻鸡。
“哟!你回来啦!”
非常的亲热,她的眼中笑得发了些光。
“赁给我辆车!”
祥子低着头看鞋头上未化净的一些雪。
“跟老头子说去,”她低声的说,说完向东间一努嘴。
刘四爷正在屋里喝茶呢,面前放着个大白炉子,火苗有半尺多高。
见祥子进来,他半恼半笑的说:“你这小子还活着哪?
忘了我啦!算算,你有多少天没来了?
事情怎样?
买上车没有?”
祥子摇了摇头,心中刺着似的疼。
“还得给我辆车拉,四爷!”
“哼,事又吹了!好吧,自己去挑一辆!”
刘四爷倒了碗茶,“来,先喝一碗。”
祥子端起碗来,立在火炉前面,大口的喝着。
茶非常的烫,火非常的热,他觉得有点发困。
把碗放下,刚要出来,刘四爷把他叫住了。
“等等走,你忙什么?
告诉你:你来得正好。
二十七是我的生日,我还要搭个棚呢,请请客。
你帮几天忙好了,先不必去拉车。
他们,”刘四爷向院中指了指,“都不可靠,我不愿意教他们吊儿啷当的瞎起哄。
你帮帮好了。
该干什么就干,甭等我说。
先去扫扫雪,晌午我请你吃火锅。”
“是了,四爷!”
祥子想开了,既然又回到这里,一切就都交给刘家父女吧;他们爱怎么调动他,都好,他认了命!
“我说是不是?”
虎姑娘拿着时候拿着时候:估摸着抓住了适当的时刻。
进来了,“还是祥子,别人都差点劲儿。”
刘四爷笑了。
祥子把头低得更往下了些。
“来,祥子!”
虎妞往外叫他,“给你钱,先去买扫帚,要竹子的,好扫雪。
得赶紧扫,今天搭棚的就来。”
走到她的屋里,她一边给祥子数钱,一边低声的说:“精神着点!讨老头子的喜欢!咱们的事有盼望!”
祥子没言语,也没生气。
他好像是死了心,什么也不想,给它个混一天是一天。
有吃就吃,有喝就喝,有活儿就作,手脚不闲着,几转就是一天,自己顶好学拉磨的驴,一问三不知,只会拉着磨走。
他可也觉出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很高兴。
虽然不肯思索,不肯说话,不肯发脾气,但是心中老堵一块什么,在工作的时候暂时忘掉,只要有会儿闲工夫,他就觉出来这块东西——绵软,可是老那么大;没有什么一定的味道,可是噎得慌,像块海绵似的。
心中堵着这块东西,他强打精神去作事,为是把自己累得动也不能动,好去闷睡。
把夜里的事交给梦,白天的事交给手脚,他仿佛是个能干活的死人。
他扫雪,他买东西,他去定煤气灯,他刷车,他搬桌椅,他吃刘四爷的犒劳饭,他睡觉,他什么也不知道,口里没话,心里没思想,只隐隐的觉到那块海绵似的东西!
地上的雪扫净,房上的雪渐渐化完,棚匠“喊高儿”上了房,支起棚架子。
讲好的是可着院子可着院子:和院子一样大小。
的暖棚,三面挂檐,三面栏杆,三面玻璃窗户。
棚里有玻璃隔扇,挂面屏,见木头就包红布。
正门旁门一律挂彩子,厨房搭在后院。
刘四爷,因为庆九,要热热闹闹的办回事,所以第一要搭个体面的棚。
天短,棚匠只扎好了棚身,上了栏杆和布,棚里的花活和门上的彩子,得到第二天早晨来挂。
刘四爷为这个和棚匠大发脾气,气得脸上飞红。
因为这个,他派祥子去催煤气灯,厨子,千万不要误事。
其实这两件绝不会误下,可是老头子不放心。
祥子为这个刚跑回来,刘四爷又教他去给借麻将牌,借三四副,到日子非痛痛快快的赌一下不可。
借来牌,又被派走去借留声机,作寿总得有些响声儿。
祥子的腿没停住一会儿,一直跑到夜里十一点。
拉惯了车,空着手儿走比跑还累得慌;末一趟回来,他,连他,也有点抬不起脚来了。
“好小子!你成!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少教我活几岁也是好的!歇着去吧,明天还有事呢!”
虎妞在一旁,向祥子挤了挤眼。
第二天早上,棚匠来找补活。
彩屏悬上,画的是“三国”里的战景,三战吕布,长坂坡,火烧连营等等,大花脸二花脸都骑马持着刀枪。
刘老头子仰着头看了一遍,觉得很满意。
紧跟着家伙铺来卸家伙:棚里放八个座儿,围裙椅垫凳套全是大红绣花的。
一份寿堂,放在堂屋,香炉蜡扦都是景泰蓝的,桌前放了四块红毡子。
刘老头子马上教祥子去请一堂苹果,虎妞背地里掖给他两块钱,教他去叫寿桃寿面,寿桃上要一份儿八仙人,作为是祥子送的。
苹果买到,马上摆好;待了不大会儿,寿桃寿面也来到,放在苹果后面,大寿桃点着红嘴,插着八仙人,非常大气。
“祥子送的,看他多么有心眼!”
虎妞堵着爸爸的耳根子吹嘘,刘四爷对祥子笑了笑。
寿堂正中还短着个大寿字,照例是由朋友们赠送,不必自己预备。
现在还没有人送来,刘四爷性急,又要发脾气:“谁家的红白事,我都跑到前面,到我的事情上了,给我个干撂台,×他妈妈的!”
“明天二十六,才落座儿,忙什么呀?”
虎妞喊着劝慰。
“我愿意一下子全摆上;这么零零碎碎的看着揪心!我说祥子,水月灯水月灯:煤气灯。
今天就得安好,要是过四点还不来,我剐了他们!”
“祥子,你再去催!”
虎妞故意倚重他,总在爸的面前喊祥子作事。
祥子一声不出,把话听明白就走。
“也不是我说,老爷子,”她撇着点嘴说,“要是有儿子,不像我就得像祥子!可惜我错投了胎。
那可也无法。
其实有祥子这么个干儿子也不坏!看他,一天连个屁也不放,可把事都作了!”
刘四爷没答碴儿,想了想:“话匣子呢?
唱唱!”
不知道由哪里借来的破留声机,每一个声音都像踩了猫尾巴那么叫得钻心!刘四爷倒不在乎,只要有点声响就好。
到下午,一切都齐备了,只等次日厨子来落座儿。
刘四爷各处巡视了一番,处处花红柳绿,自己点了点头。
当晚,他去请了天顺煤铺的先生给管账,先生姓冯,山西人,管账最仔细。
冯先生马上过来看了看,叫祥子去买两份红账本,和一张顺红笺。
把红笺裁开,他写了些寿字,贴在各处。
刘四爷觉得冯先生真是心细,当时要再约两手,和冯先生打几圈麻将。
冯先生晓得刘四爷的厉害,没敢接碴儿。
牌没打成,刘四爷挂了点气,找来几个车夫,“开宝,你们有胆子没有?”
大家都愿意来,可是没胆子和刘四爷来,谁不知道他从前开过宝局!
“你们这群玩艺,怎么活着来的!”
四爷发了脾气。
“我在你们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兜里没一个小钱也敢干,输了再说;来!”
“来铜子儿的?”
一个车夫试着步儿问。
“留着你那铜子吧,刘四不哄孩子玩!”
老头子一口吞了一杯茶,摸了摸秃脑袋。
“算了,请我来也不来了!我说,你们去告诉大伙儿:明天落座儿,晚半天就有亲友来,四点以前都收车,不能出来进去的拉着车乱挤!明天的车份儿不要了,四点收车。
白教你们拉一天车,都心里给我多念道点吉祥话儿,别没良心!后天正日子,谁也不准拉车。
早八点半,先给你们摆,六大碗,俩七寸,四个便碟,一个锅子;对得起你们!都穿上大褂,谁短撅撅的进来把谁踢出去!吃完,都给我滚,我好招待亲友。
亲友们吃三个海碗,六个冷荤,六个炒菜,四大碗,一个锅子。
我先交待明白了,别看着眼馋。
亲友是亲友;我不要你们什么。
有人心的给我出十大枚的礼,我不嫌少;一个子儿不拿,干给我磕三个头,我也接着。
就是得规规矩矩,明白了没有?
晚上愿意还吃我,六点以后回来,剩多剩少全是你们的;早回来可不行!听明白了没有?”
“明天有拉晚儿的,四爷,”一个中年的车夫问,“怎么四点就收车呢?”
“拉晚的十一点以后再回来!反正就别在棚里有人的时候乱挤!你们拉车,刘四并不和你们同行,明白?”
大家都没的可说了,可是找不到个台阶走出去,立在那里又怪发僵;刘四爷的话使人人心中窝住一点气愤不平。
虽然放一天车份是个便宜,可是谁肯白吃一顿,至少还不得出上四十铜子的礼;况且刘四的话是那么难听,仿佛他办寿,他们就得老鼠似的都藏起去。
再说,正日子二十七不准大家出车,正赶上年底有买卖的时候,刘四牺牲得起一天的收入,大家陪着“泡”一天可受不住呢!大家敢怒而不敢言的在那里立着,心中并没有给刘四爷念着吉祥话儿。
虎妞扯了祥子一下,祥子跟她走出来。
大家的怒气仿佛忽然找到了出路,都瞪着祥子的后影。
这两天了,大家都觉得祥子是刘家的走狗,死命的巴结,任劳任怨的当碎催碎催:打杂活的。
祥子一点也不知道这个,帮助刘家作事,为是支走心中的烦恼;晚上没话和大家说,因为本来没话可说。
他们不知道他的委屈,而以为他是巴结上了刘四爷,所以不屑于和他们交谈。
虎妞的照应祥子,在大家心中特别的发着点酸味,想到目前的事,刘四爷不准他们在喜棚里来往,可是祥子一定可以吃一整天好的;同是拉车的,为什么有三六九等呢?
看,刘姑娘又把祥子叫出去!大家的眼跟着祥子,腿也想动,都搭讪着走出来。
刘姑娘正和祥子在煤气灯底下说话呢,大家彼此点了点头。
十四
刘家的事办得很热闹。
刘四爷很满意有这么多人来给他磕头祝寿。
更足以自傲的是许多老朋友也赶着来贺喜。
由这些老友,他看出自己这场事不但办得热闹,而且“改良”。
那些老友的穿戴已经落伍,而四爷的皮袍马褂都是新作的。
以职业说,有好几位朋友在当年都比他阔,可是现在——经过这二三十年来的变迁——已越混越低,有的已很难吃上饱饭。
看着他们,再看看自己的喜棚,寿堂,画着长坂坡的挂屏,与三个海碗的席面,他觉得自己确是高出他们一头,他“改了良”。
连赌钱,他都预备下麻将牌,比押宝就透着文雅了许多。
可是,在这个热闹的局面中,他也感觉到一点凄凉难过。
过惯了独身的生活,他原想在寿日来的人不过是铺户中的掌柜与先生们,和往日交下的外场光棍。
没想到会也来了些女客。
虽然虎妞能替他招待,可是他忽然感到自家的孤独,没有老伴儿,只有个女儿,而且长得像个男子。
假若虎妞是个男子,当然早已成了家,有了小孩,即使自己是个老鳏夫,或者也就不这么孤苦伶仃的了。
是的,自己什么也不缺,只缺个儿子。
自己的寿数越大,有儿子的希望便越小,祝寿本是件喜事,可是又似乎应落泪。
不管自己怎样改了良,没人继续自己的事业,一切还不是白饶?
上半天,他非常的喜欢,大家给他祝寿,他大模大样的承受,仿佛觉出自己是鳌里夺尊的一位老英雄。
下半天,他的气儿塌下点去。
看看女客们携来的小孩子们,他又羡慕,又忌妒,又不敢和孩子们亲近,不亲近又觉得自己别扭。
他要闹脾气,又不肯登时发作,他知道自己是外场人,不能在亲友面前出丑。
他愿意快快把这一天过去,不再受这个罪。
还有点美中不足的地方,早晨给车夫们摆饭的时节,祥子几乎和人打起来。
八点多就开了饭,车夫们都有点不愿意。
虽然昨天放了一天的车份儿,可是今天谁也没空着手来吃饭,一角也罢,四十子儿也罢,大小都有份儿礼金。
平日,大家是苦汉,刘四是厂主;今天,据大家看,他们是客人,不应当受这种待遇。
况且,吃完就得走,还不许拉出车去,大年底下的!
祥子准知道自己不在吃完就滚之列,可是他愿意和大家一块儿吃。
一来是早吃完好去干事,二来是显着和气。
和大家一齐坐下,大家把对刘四的不满意都挪到他身上来。
刚一落座,就有人说了:“哎,您是贵客呀,怎和我们坐在一处?”
祥子傻笑了一下,没有听出来话里的意味。
这几天了,他自己没开口说过闲话,所以他的脑子也似乎不大管事了。
大家对刘四不敢发作,只好多吃他一口吧;菜是不能添,酒可是不能有限制,喜酒!他们不约而同的想拿酒杀气。
有的闷喝,有的猜开了拳;刘老头子不能拦着他们猜拳。
祥子看大家喝,他不便太不随群,也就跟着喝了两盅。
喝着喝着,大家的眼睛红起来,嘴不再受管辖。
有的就说:“祥子,骆驼,你这差事美呀!足吃一天,伺候着老爷小姐!赶明儿你不必拉车了,顶好跟包去!”
祥子听出点意思来,也还没往心中去;从他一进人和厂,他就决定不再充什么英雄好汉,一切都听天由命。
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纳住了气。
有的又说了:“人家祥子是另走一路,咱们凭力气挣钱,人家祥子是内功!”
大家全哈哈的笑起来。
祥子觉出大家是“咬”他,但是那么大的委屈都受了,何必管这几句闲话呢,他还没出声。
邻桌的人看出便宜来,有的伸着脖子叫:“祥子,赶明儿你当了厂主,别忘了哥儿们哪!”
祥子还没言语,本桌上的人又说了:“说话呀,骆驼!”
祥子的脸红起来,低声说了句:“我怎能当厂主?”
“哼,你怎么不能呢,眼看着就咚咚嚓咚咚嚓:娶亲时的敲鼓奏乐声。
啦!”
祥子没绕搭过来,“咚咚嚓”是什么意思,可是直觉的猜到那是指着他与虎妞的关系而言。
他的脸慢慢由红而白,把以前所受过的一切委屈都一下子想起来,全堵在心上。
几天的容忍缄默似乎不能再维持,像憋足了的水,遇见个出口就要激冲出去。
正当这个工夫,一个车夫又指着他的脸说:“祥子,我说你呢,你才真是‘哑巴吃扁食——心里有数儿’呢。
是不是,你自己说,祥子?
祥子?”
祥子猛地立了起来,脸上煞白,对着那个人问:“出去说,你敢不敢?”
大家全楞住了。
他们确是有心“咬”他,撇些闲盘儿,可是并没预备打架。
忽然一静,像林中的啼鸟忽然看见一只老鹰。
祥子独自立在那里,比别人都高着许多,他觉出自己的孤立。
但是气在心头,他仿佛也深信就是他们大家都动手,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钉了一句:“有敢出去的没有?”
大家忽然想过味儿来,几乎是一齐的:“得了,祥子,逗着你玩呢!”
刘四爷看见了:“坐下,祥子!”
然后向大家,“别瞧谁老实就欺侮谁,招急了我把你们全踢出去!快吃!”
祥子离了席。
大家用眼梢儿撩着刘老头子,都拿起饭来。
不大一会儿,又嘁嘁喳喳的说起来,像危险已过的林鸟,又轻轻的啾啾。
祥子在门口蹲了半天,等着他们。
假若他们之中有敢再说闲话的,揍!自己什么都没了,给它个不论秧子吧!
可是大家三五成群的出来,并没再找寻他。
虽然没打成,他到底多少出了点气。
继而一想,今天这一举,可是得罪了许多人。
平日,自己本来就没有知己的朋友,所以才有苦无处去诉;怎能再得罪人呢?
他有点后悔。
刚吃下去的那点东西在胃中横着,有点发痛。
他立起来,管它呢,人家那三天两头打架闹饥荒的不也活得怪有趣吗?
老实规矩就一定有好处吗?
这么一想,他心中给自己另画出一条路来,在这条路上的祥子,与以前他所希望的完全不同了。
这是个见人就交朋友,而处处占便宜,喝别人的茶,吸别人的烟,借了钱不还,见汽车不躲,是个地方就撒尿,成天际和巡警们耍骨头,拉到“区”里去住两三天不算什么。
是的,这样的车夫也活着,也快乐,至少是比祥子快乐。
好吧,老实,规矩,要强,既然都没用,变成这样的无赖也不错。
不但是不错,祥子想,而且是有些英雄好汉的气概,天不怕,地不怕,绝对不低着头吃哑巴亏。
对了!应当这么办!坏嘎嘎是好人削成的。
反倒有点后悔,这一架没能打成。
好在不忙,从今以后,对谁也不再低头。
刘四爷的眼里不揉沙子。
把前前后后所闻所见的都搁在一处,他的心中已明白了八九成。
这几天了,姑娘特别的听话,哼,因为祥子回来了!看她的眼,老跟着他。
老头子把这点事存在心里,就更觉得凄凉难过。
想想看吧,本来就没有儿子,不能火火炽炽的凑起个家庭来;姑娘再跟人一走!自己一辈子算是白费了心机!祥子的确不错,但是提到儿婿两当,还差得多呢;一个臭拉车的!自己奔波了一辈子,打过群架,跪过铁索,临完教个乡下脑袋连女儿带产业全搬了走?
没那个便宜事!就是有,也甭想由刘四这儿得到!刘四自幼便是放屁崩坑儿的人!
下午三四点钟还来了些拜寿的,老头子已觉得索然无味,客人越称赞他硬朗有造化,他越觉得没什么意思。
到了掌灯以后,客人陆续的散去,只有十几位住得近的和交情深的还没走,凑起麻将来。
看着院内的空棚,被水月灯照得发青,和撤去围裙的桌子,老头子觉得空寂无聊,仿佛看到自己死了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这样,不过是把喜棚改作白棚而已,棺材前没有儿孙们穿孝跪灵,只有些不相干的人们打麻将守夜!他真想把现在未走的客人们赶出去;乘着自己有口活气,应当发发威!可是,到底不好意思拿朋友杀气。
怒气便拐了弯儿,越看姑娘越不顺眼。
祥子在棚里坐着呢,人模狗样的,脸上的疤被灯光照得像块玉石。
老头子怎看这一对儿,怎别扭!
虎姑娘一向野调无腔惯了,今天头上脚下都打扮着,而且得装模作样的应酬客人,既为讨大家的称赞,也为在祥子面前露一手儿。
上半天倒觉得这怪有个意思,赶到过午,因有点疲乏,就觉出讨厌,也颇想找谁叫骂一场。
到了晚上,她连半点耐性也没有了,眉毛自己叫着劲,老直立着。
七点多钟了,刘四爷有点发困,可是不服老,还不肯去睡。
大家请他加入打几圈儿牌,他不肯说精神来不及,而说打牌不痛快,押宝或牌九才合他的脾味。
大家不愿中途改变,他只好在一旁坐着。
为打起点精神,他还要再喝几盅,口口声声说自己没吃饱,而且抱怨厨子赚钱太多了,菜并不丰满。
由这一点上说起,他把白天所觉到的满意之处,全盘推翻:棚,家伙座儿家伙座儿:成套的桌椅食具。
厨子,和其他的一切都不值那么些钱,都捉了他的大头,都冤枉!
管账的冯先生,这时候,已把账杀好:进了二十五条寿幛,三堂寿桃寿面,一坛儿寿酒,两对寿烛,和二十来块钱的礼金。
号数不少,可是多数的是给四十铜子或一毛大洋。
听到这个报告,刘四爷更火啦。
早知道这样,就应该预备“炒菜面”!三个海碗的席吃着,就出一毛钱的人情?
这简直是拿老头子当冤大脑袋!从此再也不办事,不能赔这份窝囊钱!不用说,大家连亲带友,全想白吃他一口;六十九岁的人了,反倒聪明一世,胡涂一时,教一群猴儿王八蛋给吃了!老头子越想越气,连白天所感到的满意也算成了自己的胡涂;心里这么想,嘴里就念道着,带着许多街面上已不通行的咒骂。
朋友们还没走净,虎妞为顾全大家的面子,想拦拦父亲的撒野。
可是,一看大家都注意手中的牌,似乎并没理会老头子叨唠什么,她不便于开口,省得反把事儿弄明了。
由他叨唠去吧,都给他个装聋,也就过去了。
哪知道,老头子说着说着绕到她身上来。
她决定不吃这一套!他办寿,她跟着忙乱了好几天,反倒没落出好儿来,她不能容让!六十九,七十九也不行,也得讲理!她马上还了回去:
“你自己要花钱办事,碍着我什么啦?”
老头子遇到了反攻,精神猛然一振。
“碍着你什么了?
简直的就跟你!你当我的眼睛不管闲事哪?”
“你看见什么啦?
我受了一天的累,临完拿我杀气呀,先等等!说吧,你看见了什么?”
虎姑娘的疲乏也解了,嘴非常的灵便。
“你甭看着我办事,你眼儿热!看见?
我早就全看见了,哼!”
“我干吗眼儿热呀?”
她摇晃着头说。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那不是?”
刘四往棚里一指——祥子正弯着腰扫地呢。
“他呀?”
虎妞心里哆嗦了一下,没想到老头的眼睛会这么尖。
“哼!他怎样?”
“不用揣着明白的,说胡涂的!”
老头子立了起来。
“要他没我,要我没他,干脆的告诉你得了。
我是你爸爸!我应当管!”
虎妞没想到事情破的这么快,自己的计划才使了不到一半,而老头子已经点破了题!怎办呢?
她的脸红起来,黑红,加上半残的粉,与青亮的灯光,好像一块煮老了的猪肝,颜色复杂而难看。
她有点疲乏;被这一激,又发着肝火,想不出主意,心中很乱。
她不能就这么窝回去,心中乱也得马上有办法。
顶不妥当的主意也比没主意好,她向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服软!好吧,爽性来干脆的吧,好坏都凭这一锤子了!
“今儿个都说清了也好,就打算是这么笔账儿吧,你怎样呢?
我倒要听听!这可是你自己找病,别说我有心气你!”
打牌的人们似乎听见他们父女吵嘴,可是舍不得分心看别的,为抵抗他们的声音,大家把牌更摔得响了一些,而且嘴里叫唤着红的,碰……
祥子把事儿已听明白,照旧低着头扫地,他心中有了底;说翻了,揍!
“你简直的是气我吗!”
老头子的眼已瞪得极圆。
“把我气死,你好去倒贴儿?
甭打算,我还得活些年呢!”
“甭摆闲盘,你怎办吧?”
虎妞心里噗通,嘴里可很硬。
“我怎办?
不是说过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不能都便宜了个臭拉车的!”
祥子把笤帚扔了,直起腰来,看准了刘四,问:“说谁呢?”
刘四狂笑起来:“哈哈,你这小子要造反吗?
说你哪,说谁!你给我马上滚!看着你不错,赏你脸,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是干什么的,你也不打听打听!滚!永远别再教我瞧见你,上他妈的这儿找便宜来啦,啊?”
老头子的声音过大了,招出几个车夫来看热闹。
打牌的人们以为刘四爷又和个车夫吵闹,依旧不肯抬头看看。
祥子没有个便利的嘴,想要说的话很多,可是一句也不到舌头上来。
他呆呆的立在那里,直着脖子咽唾沫。
“给我滚!快滚!上这儿来找便宜?
我往外掏坏的时候还没有你呢,哼!”
老头子有点纯为唬吓祥子而唬吓了,他心中恨祥子并不像恨女儿那么厉害,就是生着气还觉得祥子的确是个老实人。
“好了,我走!”
祥子没话可说,只好赶紧离开这里;无论如何,斗嘴他是斗不过他们的。
车夫们本来是看热闹,看见刘四爷骂祥子,大家还记着早晨那一场,觉得很痛快。
及至听到老头子往外赶祥子,他们又向着他了——祥子受了那么多的累,过河拆桥,老头子翻脸不认人,他们替祥子不平。
有的赶过来问:“怎么了,祥子?”
祥子摇了摇头。
“祥子你等等走!”
虎妞心中打了个闪似的,看清楚:自己的计划是没多大用处了,急不如快,得赶紧抓住祥子,别鸡也飞蛋也打了!“咱们俩的事,一条绳拴着俩蚂蚱,谁也跑不了!你等等,等我说明白了!”
她转过头来,冲着老头子:“干脆说了吧,我已经有了,祥子的!他上哪儿我也上哪儿!你是把我给他呢?
还是把我们俩一齐赶出去?
听你一句话!”
虎妞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把最后的一招这么早就拿出来。
刘四爷更没想到事情会弄到了这步天地。
但是,事已至此,他不能服软,特别是在大家面前。
“你真有脸往外说,我这个老脸都替你发烧!”
他打了自己个嘴巴。
“呸!好不要脸!”
打牌的人们把手停住了,觉出点不大是味来,可是胡里胡涂,不知是怎回事,搭不上嘴;有的立起来,有的呆呆的看着自己的牌。
话都说出来,虎妞反倒痛快了:“我不要脸?
别教我往外说你的事儿,你什么屎没拉过?
我这才是头一回,还都是你的错儿:男大当娶,女大当聘,你六十九了,白活!这不是当着大众,”她向四下里一指,“咱们弄清楚了顶好,心明眼亮!就着这个喜棚,你再办一通儿事得了!”
“我?”
刘四爷的脸由红而白,把当年的光棍劲儿全拿了出来:“我放把火把棚烧了,也不能给你用!”
“好!”
虎妞的嘴唇哆嗦上了,声音非常的难听,“我卷起铺盖一走,你给我多少钱?”
“钱是我的,我爱给谁才给!”
老头子听女儿说要走,心中有些难过,但是为斗这口气,他狠了心。
“你的钱?
我帮你这些年了;没我,你想想,你的钱要不都填给野娘们才怪,咱们凭良心吧!”
她的眼又找到祥子,“你说吧!”
祥子直挺挺的立在那里,没有一句话可说。
十五
讲动武,祥子不能打个老人,也不能打个姑娘。
他的力量没地方用。
耍无赖,只能想想,耍不出。
论虎妞这个人,他满可以跺脚一跑。
为目前这一场,她既然和父亲闹翻,而且愿意跟他走;骨子里的事没人晓得,表面上她是为祥子而牺牲;当着大家面前,他没法不拿出点英雄气儿来。
他没话可说,只能立在那里,等个水落石出;至少他得作到这个,才能像个男子汉。
刘家父女只剩了彼此瞪着,已无话可讲;祥子是闭口无言。
车夫们,不管向着谁吧,似乎很难插嘴。
打牌的人们不能不说话了,静默得已经很难堪。
不过,大家只能浮面皮的敷衍几句,劝双方不必太挂火,慢慢的说,事情没有过不去的。
他们只能说这些,不能解决什么,也不想解决什么。
见两方面都不肯让步,那么,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机会便溜了吧。
没等大家都溜净,虎姑娘抓住了天顺煤厂的冯先生:“冯先生,你们铺子里不是有地方吗?
先让祥子住两天。
我们的事说办就快,不能长占住你们的地方。
祥子你跟冯先生去,明天见,商量商量咱们的事。
告诉你,我出回门子,还是非坐花轿不出这个门!冯先生,我可把他交给你了,明天跟你要人!”
冯先生直吸气,不愿负这个责任。
祥子急于离开这里,说了句:“我跑不了!”
虎姑娘瞪了老头子一眼,回到自己屋中,娽娽:念zha·lɑ,尖声的意思。
着嗓子哭起来,把屋门从里面锁上。
冯先生们把刘四爷也劝进去,老头子把外场劲儿又拿出来,请大家别走,还得喝几盅:“诸位放心,从此她是她,我是我,再也不吵嘴。
走她的,只当我没有过这么个丫头。
我外场一辈子,脸教她给丢净!倒退二十年,我把她们俩全活劈了!现在,随她去;打算跟我要一个小铜钱,万难!一个子儿不给!不给!看她怎么活着!教她尝尝,她就晓得了,到底是爸爸好,还是野汉子好!别走,再喝一盅!”
大家敷衍了几句,都急于躲避是非。
祥子上了天顺煤厂。
事情果然办得很快。
虎妞在毛家湾一个大杂院里租到两间小北房;马上找了裱糊匠糊得四白落地;求冯先生给写了几个喜字,贴在屋中。
屋子糊好,她去讲轿子:一乘满天星的轿子,十六个响器,不要金灯,不要执事。
一切讲好,她自己赶了身红绸子的上轿衣;在年前赶得,省得不过破五就动针。
喜日定的是大年初六,既是好日子,又不用忌门。
她自己把这一切都办好,告诉祥子去从头至脚都得买新的:“一辈子就这么一回!”
祥子手中只有五块钱!
虎妞又瞧了眼:“怎么?
我交给你那三十多块呢?”
祥子没法不说实话了,把曹宅的事都告诉了她。
她眨巴着眼似信似疑的:“好吧,我没工夫跟你吵嘴,咱们各凭良心吧!给你这十五块吧!你要是到日子不打扮得像个新人,你可提防着!”
初六,虎妞坐上了花轿。
没和父亲过一句话,没有弟兄的护送,没有亲友的祝贺;只有那些锣鼓在新年后的街上响得很热闹,花轿稳稳的走过西安门,西四牌楼,也惹起穿着新衣的人们——特别是铺户中的伙计——一些羡慕,一些感触。
祥子穿着由天桥买来的新衣,红着脸,戴着三角钱一顶的缎小帽。
他仿佛忘了自己,而傻傻忽忽的看着一切,听着一切,连自己好似也不认识了。
他由一个煤铺迁入裱糊得雪白的新房,不知道是怎回事:以前的事正如煤厂里,一堆堆都是黑的;现在茫然的进到新房,白得闪眼,贴着几个血红的喜字。
他觉到一种嘲弄,一种白的,渺茫的,闷气。
屋里,摆着虎妞原有的桌椅与床;火炉与菜案却是新的;屋角里插着把五色鸡毛的撢子。
他认识那些桌椅,可是对火炉,菜案,与鸡毛撢子,又觉得生疏。
新旧的器物合在一处,使他想起过去,又担心将来。
一切任人摆布,他自己既像个旧的,又像是个新的,一个什么摆设,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不认识了自己。
他想不起哭,他想不起笑,他的大手大脚在这小而暖的屋中活动着,像小木笼里一只大兔子,眼睛红红的看着外边,看着里边,空有能飞跑的腿,跑不出去!虎妞穿着红袄,脸上抹着白粉与胭脂,眼睛溜着他。
他不敢正眼看她。
她也是既旧又新的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是姑娘,也是娘们;像女的,又像男的;像人,又像什么凶恶的走兽!这个走兽,穿着红袄,已经捉到他,还预备着细细的收拾他。
谁都能收拾他,这个走兽特别的厉害,要一刻不离的守着他,向他瞪眼,向他发笑,而且能紧紧的抱住他,把他所有的力量吸尽。
他没法脱逃。
他摘了那顶缎小帽,呆呆的看着帽上的红结子,直到看得眼花——一转脸,墙上全是一颗颗的红点,飞旋着,跳动着,中间有一块更大的,红的,脸上发着丑笑的虎妞!
婚夕,祥子才明白:虎妞并没有怀了孕。
像变戏法的,她解释给他听:“要不这么冤你一下,你怎会死心踏地的点头呢!我在裤腰上塞了个枕头!哈哈,哈哈!”
她笑得流出泪来:“你个傻东西!甭提了,反正我对得起你;你是怎个人,我是怎个人?
我楞和爸爸吵了,跟着你来,你还不谢天谢地?”
第二天,祥子很早就出去了。
多数的铺户已经开了市,可是还有些家关着门。
门上的春联依然红艳,黄的挂钱却有被风吹碎了的。
街上很冷静,洋车可不少,车夫们也好似比往日精神了一些,差不离的都穿着双新鞋,车背后还有贴着块红纸儿的。
祥子很羡慕这些车夫,觉得他们倒有点过年的样子,而自己是在个葫芦里憋闷了这好几天;他们都安分守己的混着,而他没有一点营生,在大街上闲晃。
他不安于游手好闲,可是打算想明天的事,就得去和虎妞——他的老婆商议;他是在老婆——这么个老婆!——手里讨饭吃。
空长了那么高的身量,空有那么大的力气,没用。
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那个红袄虎牙的东西;吸人精血的东西;他已不是人,而只是一块肉。
他没了自己,只在她的牙中挣扎着,像被猫叼住的一个小鼠。
他不想跟她去商议,他得走;想好了主意,给她个不辞而别。
这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她是会拿枕头和他变戏法的女怪!他窝心,他不但想把那身新衣扯碎,也想把自己从内到外放在清水里洗一回,他觉得混身都粘着些不洁净的,使人恶心的什么东西,教他从心里厌烦。
他愿永远不再见她的面!
上哪里去呢?
他没有目的地。
平日拉车,他的腿随着别人的嘴走,今天,他的腿自由了,心中茫然。
顺着西四牌楼一直往南,他出了宣武门:道是那么直,他的心更不会拐弯。
出了城门,还往南,他看见个澡堂子。
他决定去洗个澡。
脱得光光的,看着自己的肢体,他觉得非常的羞愧。
下到池子里去,热水把全身烫得有些发木,他闭上了眼,身上麻麻酥酥的仿佛往外放射着一些积存的污浊。
他几乎不敢去摸自己,心中空空的,头上流下大汗珠来。
一直到呼吸已有些急促,他才懒懒的爬上来,混身通红,像个初生下来的婴儿。
他似乎不敢就那么走出来,围上条大毛巾,他还觉得自己丑陋;虽然汗珠劈嗒啪嗒的往下落,他还觉得自己不干净——心中那点污秽仿佛永远也洗不掉:在刘四爷眼中,在一切知道他的人眼中,他永远是个偷娘们的人!
汗还没完全落下去,他急忙的穿上衣服,跑了出来。
他怕大家看他的赤身!出了澡堂,被凉风一飕,他觉出身上的轻松。
街上也比刚才热闹的多了。
响晴的天空,给人人脸上一些光华。
祥子的心还是揪揪着,不知上哪里去好。
往南,往东,再往南,他奔了天桥去。
新年后,九点多钟,铺户的徒弟们就已吃完早饭,来到此地。
各色的货摊,各样卖艺的场子,都很早的摆好占好。
祥子来到,此处已经围上一圈圈的人,里边打着锣鼓。
他没心去看任何玩艺,他已经不会笑。
平日,这里的说相声的,耍狗熊的,变戏法的,数来宝的,唱秧歌的,说鼓书的,练把式的,都能供给他一些真的快乐,使他张开大嘴去笑。
他舍不得北平,天桥得算一半儿原因。
每逢望到天桥的席棚,与那一圈一圈儿的人,他便想起许多可笑可爱的事。
现在他懒得往前挤,天桥的笑声里已经没了他的份儿。
他躲开人群,向清静的地方走,又觉得舍不得!不,他不能离开这个热闹可爱的地方,不能离开天桥,不能离开北平。
走?
无路可走!他还是得回去跟她——跟她!——去商议。
他不能走,也不能闲着,他得退一步想,正如一切人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都得退一步想。
什么委屈都受过了,何必单在这一点上叫真儿呢?
他没法矫正过去的一切,那么只好顺着路儿往下走吧。
他站定了,听着那杂乱的人声,锣鼓响;看着那来来往往的人,车马,忽然想起那两间小屋。
耳中的声音似乎没有了,眼前的人物似乎不见了,只有那两间白,暖,贴着红喜字的小屋,方方正正的立在面前。
虽然只住过一夜,但是非常的熟习亲密,就是那个穿红袄的娘们仿佛也并不是随便就可以舍弃的。
立在天桥,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在那两间小屋里,他有了一切。
回去,只有回去才能有办法。
明天的一切都在那小屋里。
羞愧,怕事,难过,都没用;打算活着,得找有办法的地方去。
他一气走回来,进了屋门,大概也就刚交十一点钟。
虎妞已把午饭作好:馏的馒头,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冻,一碟酱萝卜。
别的都已摆好,只有白菜还在火上煨着,发出些极美的香味。
她已把红袄脱去,又穿上平日的棉裤棉袄,头上可是戴着一小朵绒作的红花,花上还有个小金纸的元宝。
祥子看了她一眼,她不像个新妇。
她的一举一动都像个多年的媳妇,麻利,老到,还带着点自得的劲儿。
虽然不像个新妇,可是到底使他觉出一点新的什么来;她作饭,收拾屋子;屋子里那点香味,暖气,都是他所未曾经验过的。
不管她怎样,他觉得自己是有了家。
一个家总有它的可爱处。
他不知怎样好了。
“上哪儿啦?
你!”
她一边去盛白菜,一边问。
“洗澡去了。”
他把长袍脱下来。
“啊!以后出去,言语一声!别这么大咧咧的甩手一走!”
他没言语。
“会哼一声不会?
不会,我教给你!”
他哼了一声,没法子!他知道娶来一位母夜叉,可是这个夜叉会作饭,会收拾屋子,会骂他也会帮助他,教他怎样也不是味儿!他吃开了馒头。
饭食的确是比平日的可口,热火;可是吃着不香,嘴里嚼着,心里觉不出平日狼吞虎咽的那种痛快,他吃不出汗来。
吃完饭,他躺在了炕上,头枕着手心,眼看着棚顶。
“嗨!帮着刷家伙!我不是谁的使唤丫头!”
她在外间屋里叫。
很懒的他立起来,看了她一眼,走过去帮忙。
他平日非常的勤紧,现在他憋着口气来作事。
在车厂子的时候,他常帮她的忙,现在越看她越讨厌,他永远没恨人像恨她这么厉害,他说不上是为了什么。
有气,可是不肯发作,全圈在心里;既不能和她一刀两断,吵架是没意思的。
在小屋里转转着,他感到整个的生命是一部委屈。
收拾完东西,她四下里扫了一眼,叹了口气。
紧跟着笑了笑。
“怎样?”
“什么?”
祥子蹲在炉旁,烤着手;手并不冷,因为没地方安放,只好烤一烤。
这两间小屋的确像个家,可是他不知道往哪里放手放脚好。
“带我出去玩玩?
上白云观?
不,晚点了;街上蹓蹓去?”
她要充分的享受新婚的快乐。
虽然结婚不成个样子,可是这么无拘无束的也倒好,正好和丈夫多在一块儿,痛痛快快的玩几天。
在娘家,她不缺吃,不缺穿,不缺零钱;只是没有个知心的男子。
现在,她要捞回来这点缺欠,要大摇大摆的在街上,在庙会上,同着祥子去玩。
祥子不肯去。
第一他觉得满世界带着老婆逛是件可羞的事,第二他以为这么来的一个老婆,只可以藏在家中;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越少在大家眼前显排越好。
还有,一出去,哪能不遇上熟人,西半城的洋车夫们谁不晓得虎妞和祥子,他不能去招大家在他背后嘀嘀咕咕。
“商量商量好不好?”
他还是蹲在那里。
“有什么可商量的?”
她凑过来,立在炉子旁边。
他把手拿下去,放在膝上,呆呆的看着火苗。
楞了好久,他说出一句来:“我不能这么闲着!”
“受苦的命!”
她笑了一声。
“一天不拉车,身上就痒痒,是不是?
你看老头子,人家玩了一辈子,到老了还开上车厂子。
他也不拉车,也不卖力气,凭心路吃饭。
你也得学着点,拉一辈子车又算老几?
咱们先玩几天再说,事情也不单忙在这几天上,奔什么命?
这两天我不打算跟你拌嘴,你可也别成心气我!”
“先商量商量!”
祥子决定不让步。
既不能跺脚一走,就得想办法作事,先必得站一头儿,不能打秋千似的来回晃悠。
“好吧,你说说!”
她搬过个凳子来,坐在火炉旁。
“你有多少钱?”
他问。
“是不是?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嘛!你不是娶媳妇呢,是娶那点钱,对不对?”
祥子像被一口风噎住,往下连咽了好几口气。
刘老头子,和人和厂的车夫,都以为他是贪财,才勾搭上虎妞;现在,她自己这么说出来了!自己的车,自己的钱,无缘无故的丢掉,而今被压在老婆的几块钱底下;吃饭都得顺脊梁骨下去!他恨不能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掐!掐!掐!一直到她翻了白眼!把一切都掐死,而后自己抹了脖子。
他们不是人,得死;他自己不是人,也死;大家不用想活着!
祥子立起来,想再出去走走;刚才就不应当回来。
看祥子的神色不对,她又软和了点儿:“好吧,我告诉你。
我手里一共有五百来块钱。
连轿子,租房——三份儿三份儿:租房第一个月得先付三个月的租金。
糊棚,作衣裳,买东西,带给你,归了包堆归了包堆:一共加起来。
花了小一百,还剩四百来块。
我告诉你,你不必着急。
咱们给它个得乐且乐。
你呢,成年际拉车出臭汗,也该漂漂亮亮的玩几天;我呢,当了这么些年老姑娘,也该痛快几天。
等到快把钱花完,咱们还是求老头子去。
我呢,那天要是不跟他闹翻了,决走不出来。
现在我气都消了,爸爸到底是爸爸。
他呢,只有我这么个女儿,你又是他喜爱的人,咱们服个软,给他陪个‘不是’,大概也没有过不去的事。
这多么现成!他有钱,咱们正当正派的承受过来,一点没有不合理的地方;强似你去给人家当牲口!过两天,你就先去一趟;他也许不见你。
一次不见,再去第二次;面子都给他,他也就不能不回心转意了。
然后我再去,好歹的给他几句好听的,说不定咱们就能都搬回去。
咱们一搬回去,管保挺起胸脯,谁也不敢斜眼看咱们;咱们要是老在这儿忍着,就老是一对黑人儿,你说是不是?”
祥子没有想到过这个。
自从虎妞到曹宅找他,他就以为娶过她来,用她的钱买上车,自己去拉。
虽然用老婆的钱不大体面,但是他与她的关系既是种有口说不出的关系,也就无可如何了。
他没想到虎妞还有这么一招。
把长脸往下一拉呢,自然这的确是个主意,可是祥子不是那样的人。
前前后后的一想,他似乎明白了点:自己有钱,可以教别人白白的抢去,有冤无处去诉。
赶到别人给你钱呢,你就非接受不可;接受之后,你就完全不能再拿自己当个人,你空有心胸,空有力量,得去当人家的奴隶:作自己老婆的玩物,作老丈人的奴仆。
一个人仿佛根本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鸟,自己去打食,便会落到网里。
吃人家的粮米,便得老老实实的在笼儿里,给人家啼唱,而随时可以被人卖掉!
他不肯去找刘四爷。
跟虎妞,是肉在肉里的关系;跟刘四,没有什么关系。
已经吃了她的亏,不能再去央告她的爸爸!“我不愿意闲着!”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为是省得费话与吵嘴。
“受累的命吗!”
她敲着撩着的说。
“不爱闲着,作个买卖去。”
“我不会!赚不着钱!我会拉车,我爱拉车!”
祥子头上的筋都跳起来。
“告诉你吧,就是不许你拉车!我就不许你混身臭汗,臭烘烘的上我的炕!你有你的主意,我有我的主意,看吧,看谁别扭得过谁!你娶老婆,可是我花的钱,你没往外掏一个小钱。
想想吧,咱俩是谁该听谁的?”
祥子又没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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