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5
二十
祥子的车卖了!
钱就和流水似的,他的手已拦不住;死人总得抬出去,连开张殃榜也得花钱。
祥子像傻了一般,看着大家忙乱,他只管往外掏钱。
他的眼红得可怕,眼角堆着一团黄白的眵目糊;耳朵发聋,楞楞磕磕的随着大家乱转,可不知道自己作的是什么。
跟着虎妞的棺材往城外走,他这才清楚了一些,可是心里还顾不得思索任何事情。
没有人送殡,除了祥子,就是小福子的两个弟弟,一人手中拿着薄薄的一打儿纸钱,沿路撒给那拦路鬼。
楞楞磕磕的,祥子看着杠夫把棺材埋好,他没有哭。
他的脑中像烧着一把烈火,把泪已烧干,想哭也哭不出。
呆呆的看着,他几乎不知那是干什么呢。
直到“头儿”过来交待,他才想起回家。
屋里已被小福子给收拾好。
回来,他一头倒在炕上,已经累得不能再动。
眼睛干巴巴的闭不上,他呆呆的看着那有些雨漏痕迹的顶棚。
既不能睡去,他坐了起来。
看了屋中一眼,他不敢再看。
心中不知怎样好。
他出去买了包“黄狮子”烟来。
坐在炕沿上,点着了一支烟;并不爱吸。
呆呆的看着烟头上那点蓝烟,忽然泪一串串的流下来,不但想起虎妞,也想起一切。
到城里来了几年,这是他努力的结果,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连哭都哭不出声来!车,车,车是自己的饭碗。
买,丢了;再买,卖出去;三起三落,像个鬼影,永远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与委屈。
没了,什么都没了,连个老婆也没了!虎妞虽然厉害,但是没了她怎能成个家呢?
看着屋中的东西,都是她的,她本人可是埋在了城外!越想越恨,泪被怒火截住,他狠狠的吸那支烟,越不爱吸越偏要吸。
把烟吸完,手捧着头,口中与心中都发辣,要狂喊一阵,把心中的血都喷出来才痛快。
不知道什么工夫,小福子进来了,立在外间屋的菜案前,呆呆的看着他。
他猛一抬头,看见了她,泪极快的又流下来。
此时,就是他看见只狗,他也会流泪;满心的委屈,遇见个活的东西才想发泄;他想跟她说说,想得到一些同情。
可是,话太多,他的嘴反倒张不开了。
“祥哥!”
她往前凑了凑,“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他点了点头,顾不及谢谢她;悲哀中的礼貌是虚伪。
“你打算怎办呢?”
“啊?”
他好像没听明白,但紧跟着他明白过来,摇了摇头——他顾不得想办法。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脸上忽然红起来,露出几个白牙,可是话没能说出。
她的生活使她不能不忘掉羞耻,可是遇到正经事,她还是个有真心的女人:女子的心在羞耻上运用着一大半。
“我想……”她只说出这么点来。
她心中的话很多;脸一红,它们全忽然的跑散,再也想不起来。
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连祥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他的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子,美在骨头里,就是她满身都长了疮,把皮肉都烂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
她美,她年轻,她要强,她勤俭。
假若祥子想再娶,她是个理想的人。
他并不想马上就续娶,他顾不得想任何的事。
可是她既然愿意,而且是因为生活的压迫不能不马上提出来,他似乎没有法子拒绝。
她本人是那么好,而且帮了他这么多的忙,他只能点头,他真想过去抱住她,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把委屈都哭净,而后与她努力同心的再往下苦奔。
在她身上,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从女子所能得的与所应得的安慰。
他的口不大爱说话,见了她,他愿意随便的说;有她听着,他的话才不至于白说;她的一点头,或一笑,都是最美满的回答,使他觉得真是成了“家”。
正在这个时候,小福子的二弟弟进来了:“姐姐!爸爸来了!”
她皱了皱眉。
她刚推开门,二强子已走到院中。
“你上祥子屋里干什么去了?”
二强子的眼睛瞪圆,两脚拌着蒜,东一晃西一晃的扑过来:“你卖还卖不够,还得白教祥子玩?
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祥子,听到自己的名字,赶了出来,立在小福子的身后。
“我说祥子,”二强子歪歪拧拧的想挺起胸脯,可是连立也立不稳:“我说祥子,你还算人吗?
你占谁的便宜也罢,单占她的便宜?
什么玩艺!”
祥子不肯欺负个醉鬼,可是心中的积郁使他没法管束住自己的怒气。
他赶上一步去。
四只红眼睛对了光,好像要在空气中激触,发出火花。
祥子一把扯住二强子的肩,就像提拉着个孩子似的,掷出老远。
良心的谴责,借着点酒,变成狂暴:二强子的醉本来多少有些假装。
经这一摔,他醒过来一半。
他想反攻,可是明知不是祥子的对手。
就这么老老实实的出去,又十分的不是味儿。
他坐在地上,不肯往起立,又不便老这么坐着。
心中十分的乱,嘴里只好随便的说了:“我管教儿女,与你什么相干?
揍我?
你姥姥!你也得配!”
祥子不愿还口,只静静的等着他反攻。
小福子含着泪,不知怎样好。
劝父亲是没用的,看着祥子打他也于心不安。
她将全身都摸索到了,凑出十几个铜子儿来,交给了弟弟。
弟弟平日绝不敢挨近爸爸的身,今天看爸爸是被揍在地上,胆子大了些。
“给你,走吧!”
二强子棱棱着眼把钱接过去,一边往起立,一边叨唠:“放着你们这群丫头养的!招翻了太爷,妈的弄刀全宰了你们!”
快走到街门了,他喊了声“祥子!搁着这个碴儿,咱们外头见!”
二强子走后,祥子和小福子一同进到屋中。
“我没法子!”
她自言自语的说了这么句,这一句总结了她一切的困难,并且含着无限的希望——假如祥子愿意娶她,她便有了办法。
祥子,经过这一场,在她的身上看出许多黑影来。
他还喜欢她,可是负不起养着她两个弟弟和一个醉爸爸的责任!他不敢想虎妞一死,他便有了自由;虎妞也有虎妞的好处,至少是在经济上帮了他许多。
他不敢想小福子要是死吃他一口,可是她这一家人都不会挣饭吃也千真万确。
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他开始收拾东西。
“你要搬走吧?”
小福子连嘴唇全白了。
“搬走!”
他狠了心,在没有公道的世界里,穷人仗着狠心维持个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点自由。
看了他一眼,她低着头走出去。
她不恨,也不恼,只是绝望。
虎妞的首饰与好一点的衣服,都带到棺材里去。
剩下的只是一些破旧的衣裳,几件木器,和些盆碗锅勺什么的。
祥子由那些衣服中拣出几件较好的来,放在一边;其余的连衣报带器具全卖。
他叫来个“打鼓儿的”打鼓儿的:收旧货的。
一口价卖了十几块钱。
他急于搬走,急于打发了这些东西,所以没心思去多找几个人来慢慢的绷着价儿绷着价儿:等着高价。
“打鼓儿的”把东西收拾了走,屋中只剩下他的一份铺盖和那几件挑出来的衣服,在没有席的炕上放着。
屋中全空,他觉得痛快了些,仿佛摆脱开了许多缠绕,而他从此可以远走高飞了似的。
可是,不大一会儿,他又想起那些东西。
桌子已被搬走,桌腿儿可还留下一些痕迹——一堆堆的细土,贴着墙根形成几个小四方块。
看着这些印迹,他想起东西,想起人,梦似的都不见了。
不管东西好坏,不管人好坏,没了它们,心便没有地方安放。
他坐在了炕沿上,又掏出支“黄狮子”来。
随着烟卷,他带出一张破毛票儿来。
有意无意的他把钱全掏了出来;这两天了,他始终没顾到算一算账。
掏出一堆来,洋钱,毛票,铜子票,铜子,什么也有。
堆儿不小,数了数,还不到二十块。
凑上卖东西的十几块,他的财产全部只是三十多块钱。
把钱放在炕砖上,他瞪着它们,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
屋里没有人,没有东西,只剩下他自己与这一堆破旧霉污的钱。
这是干什么呢?
长叹了一声,无可如何的把钱揣在怀里,然后他把铺盖和那几件衣服抱起来,去找小福子。
“这几件衣裳,你留着穿吧!把铺盖存在这一会儿,我先去找好车厂子,再来取。”
不敢看小福子,他低着头一气说完这些。
她什么也没说,只答应了两声。
祥子找好车厂,回来取铺盖,看见她的眼已哭肿。
他不会说什么,可是设尽方法想出这么两句:“等着吧!等我混好了,我来!一定来!”
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祥子只休息了一天,便照旧去拉车。
他不像先前那样火着心拉买卖了,可也不故意的偷懒,就那么淡而不厌的一天天的混。
这样混过了一个来月,他心中觉得很平静。
他的脸臌满起来一些,可是不像原先那么红扑扑的了;脸色发黄,不显着足壮,也并不透出瘦弱。
眼睛很明,可没有什么表情,老是那么亮亮的似乎挺有精神,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他的神气很像风暴后的树,静静的立在阳光里,一点不敢再动。
原先他就不喜欢说话,现在更不爱开口了。
天已很暖,柳枝上已挂满嫩叶,他有时候向阳放着车,低着头自言自语的嘴微动着,有时候仰面承受着阳光,打个小盹;除了必须开口,他简直的不大和人家过话。
烟卷可是已吸上了瘾。
一坐在车上,他的大手便向脚垫下面摸去。
点着了支烟,他极缓慢的吸吐,眼随着烟圈儿向上看,呆呆的看着,然后点点头,仿佛看出点意思来似的。
拉起车来,他还比一般的车夫跑得麻利,可是他不再拚命的跑。
在拐弯抹角和上下坡儿的时候,他特别的小心。
几乎是过度的小心。
有人要跟他赛车,不论是怎样的逗弄激发,他低着头一声也不出,依旧不快不慢的跑着。
他似乎看透了拉车是怎回事,不再想从这里得到任何的光荣与称赞。
在厂子里,他可是交了朋友;虽然不大爱说话,但是不出声的雁也喜欢群飞。
再不交朋友,他的寂寞恐怕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
他的烟卷盒儿,只要一掏出来,便绕着圈儿递给大家。
有时候人家看他的盒里只剩下一支,不好意思伸手,他才简截的说:“再买!”
赶上大家赌钱,他不像从前那样躲在一边,也过来看看,并且有时候押上一注,输赢都不在乎的,似乎只为向大家表示他很合群,很明白大家奔忙了几天之后应当快乐一下。
他们喝酒,他也陪着;不多喝,可是自己出钱买些酒菜让大家吃。
以前他所看不上眼的事,现在他都觉得有些意思——自己的路既走不通,便没法不承认别人作得对。
朋友之中若有了红白事,原先他不懂得行人情,现在他也出上四十铜子的份子,或随个“公议儿”。
不但是出了钱,他还亲自去吊祭或庆贺,因为他明白了这些事并非是只为糟蹋钱,而是有些必须尽到的人情。
在这里人们是真哭或真笑,并不是瞎起哄。
那三十多块钱,他可不敢动。
弄了块白布,他自己笨手八脚的拿个大针把钱缝在里面,永远放在贴着肉的地方。
不想花,也不想再买车,只是带在身旁,作为一种预备——谁知道将来有什么灾患呢!病,意外的祸害,都能随时的来到自己身上,总得有个预备。
人并不是铁打的,他明白过来。
快到立秋,他又拉上了包月。
这回,比以前所混过的宅门里的事都轻闲;要不是这样,他就不会应下这个事来。
他现在懂得选择事情了,有合适的包月才干;不然,拉散座也无所不可,不像原先那样火着心往宅门里去了。
他晓得了自己的身体是应该保重的,一个车夫而想拚命——像他原先那样——只有丧了命而得不到任何好处。
经验使人知道怎样应当油滑一些,因为命只有一条啊!
这回他上工的地方是在雍和宫附近。
主人姓夏,五十多岁,知书明礼;家里有太太和十二个儿女。
最近娶了个姨太太,不敢让家中知道,所以特意的挑个僻静地方另组织了个小家庭。
在雍和宫附近的这个小家庭,只有夏先生和新娶的姨太太;此外还有一个女仆,一个车夫——就是祥子。
祥子很喜欢这个事。
先说院子吧,院中一共才有六间房,夏先生住三间,厨房占一间,其余的两间作为下房。
院子很小,靠着南墙根有棵半大的小枣树,树尖上挂着十几个半红的枣儿。
祥子扫院子的时候,几乎两三笤帚就由这头扫到那头,非常的省事。
没有花草可浇灌,他很想整理一下那棵枣树,可是他晓得枣树是多么任性,歪歪拧拧的不受调理,所以也就不便动手。
别的工作也不多。
夏先生早晨到衙门去办公,下午五点才回来,祥子只须一送一接;回到家,夏先生就不再出去,好像避难似的。
夏太太倒常出去,可是总在四点左右就回来,好让祥子去接夏先生——接回他来,祥子一天的工作就算交待了。
再说,夏太太所去的地方不过是东安市场与中山公园什么的,拉到之后,还有很大的休息时间。
这点事儿,祥子闹着玩似的就都作了。
夏先生的手很紧,一个小钱也不肯轻易撒手;出来进去,他目不旁视,仿佛街上没有人,也没有东西。
太太可手松,三天两头的出去买东西;若是吃的,不好吃便给了仆人;若是用品,等到要再去买新的时候,便先把旧的给了仆人,好跟夏先生交涉要钱。
夏先生一生的使命似乎就是鞠躬尽瘁的把所有的精力与金钱全敬献给姨太太;此外,他没有任何生活与享受。
他的钱必须借着姨太太的手才会出去,他自己不会花,更说不到给人——据说,他的原配夫人与十二个儿女住在保定,有时候连着四五个月得不到他的一个小钱。
祥子讨厌这位夏先生:成天际弯弯着腰,缩缩着脖,贼似的出入,眼看着脚尖,永远不出声,不花钱,不笑,连坐在车上都像个瘦猴;可是偶尔说一两句话,他会说得极不得人心,仿佛谁都是混账,只有他自己是知书明礼的君子人。
祥子不喜欢这样的人。
可是他把“事”看成了“事”,只要月间进钱,管别的干什么呢?
况且太太还很开通,吃的用的都常得到一些;算了吧,直当是拉着个不通人情的猴子吧。
对于那个太太,祥子只把她当作个会给点零钱的女人,并不十分喜爱她。
她比小福子美多了,而且香粉香水的沤着,绫罗绸缎的包着,更不是小福子所能比上的。
不过,她虽然长得美,打扮得漂亮,可是他不知为何一看见她便想起虎妞来;她的身上老有些地方像虎妞,不是那些衣服,也不是她的模样,而是一点什么态度或神味,祥子找不到适当的字来形容。
只觉得她与虎妞是,用他所能想出的字,一道货。
她很年轻,至多也就是二十二三岁,可是她的气派很老到,绝不像个新出嫁的女子,正像虎妞那样永远没有过少女的腼腆与温柔。
她烫着头,穿着高跟鞋,衣服裁得正好能帮忙她扭得有棱有角的。
连祥子也看得出,她虽然打扮得这样入时,可是她没有一般的太太们所有的气度。
但是她又不像是由妓女出身。
祥子摸不清她是怎回事。
他只觉得她有些可怕,像虎妞那样可怕。
不过,虎妞没有她这么年轻,没有她这么美好;所以祥子就更怕她,仿佛她身上带着他所尝受过的一切女性的厉害与毒恶。
他简直不敢正眼看她。
在这儿过了些日子,他越发的怕她了。
拉着夏先生出去,祥子没见过他花什么钱;可是,夏先生也有时候去买东西——到大药房去买药。
祥子不晓得他买的是什么药;不过,每逢买了药来,他们夫妇就似乎特别的喜欢,连大气不出的夏先生也显着特别的精神。
精神了两三天,夏先生又不大出气了,而且腰弯得更深了些,很像由街上买来的活鱼,乍放在水中欢炽一会儿,不久便又老实了。
一看到夏先生坐在车上像个死鬼似的,祥子便知道又到了上药房的时候。
他不喜欢夏先生,可是每逢到药房去,他不由的替这个老瘦猴难过。
赶到夏先生拿着药包回到家中,祥子便想起虎妞,心中说不清的怎么难受。
他不愿意怀恨着死鬼,可是看看自己,看看夏先生,他没法不怨恨她了;无论怎说,他的身体是不像从前那么结实了,虎妞应负着大部分的责任。
他很想辞工不干了。
可是,为这点不靠边的事而辞工,又仿佛不像话;吸着“黄狮子”,他自言自语的说,“管别人的闲事干吗?”
二十一
菊花下市的时候,夏太太因为买了四盆花,而被女仆杨妈摔了一盆,就和杨妈吵闹起来。
杨妈来自乡间,根本以为花草算不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既是打了人家的物件,不管怎么不重要,总是自己粗心大意,所以就一声没敢出。
及至夏太太闹上没完,村的野的一劲儿叫骂,杨妈的火儿再也按不住,可就还了口。
乡下人急了,不会拿着尺寸说话,她抖着底儿把最粗野的骂出来。
夏太太跳着脚儿骂了一阵,教杨妈马上卷铺盖滚蛋。
祥子始终没过来劝解,他的嘴不会劝架,更不会劝解两个妇人的架。
及至他听到杨妈骂夏太太是暗门子,千人骑万人摸的臭×,他知道杨妈的事必定吹了。
同时也看出来,杨妈要是吹了,他自己也得跟着吹;夏太太大概不会留着个知道她的历史的仆人。
杨妈走后,他等着被辞;算计着,大概新女仆来到就是他该卷铺盖的时候了。
他可是没为这个发愁,经验使他冷静的上工辞工,犯不着用什么感情。
可是,杨妈走后,夏太太对祥子反倒非常的客气。
没了女仆,她得自己去下厨房做饭。
她给祥子钱,教他出去买菜。
买回来,她嘱咐他把什么该剥了皮,把什么该洗一洗。
他剥皮洗菜,她就切肉煮饭,一边作事,一边找着话跟他说。
她穿着件粉红的卫生衣,下面衬着条青裤子,脚上趿拉着双白缎子绣花的拖鞋。
祥子低着头笨手笨脚的工作,不敢看她,可是又想看她,她的香水味儿时时强烈的流入他的鼻中,似乎是告诉他非看看她不可,像香花那样引逗蜂蝶。
祥子晓得妇女的厉害,也晓得妇女的好处;一个虎妞已足使任何人怕女子,又舍不得女子。
何况,夏太太又远非虎妞所能比得上的呢。
祥子不由的看了她两眼,假若她和虎妞一样的可怕,她可是有比虎妞强着许多倍使人爱慕的地方。
这要搁在二年前,祥子决不敢看她这么两眼。
现在,他不大管这个了:一来是经过妇女引诱过的,没法再管束自己。
二来是他已经渐渐入了“车夫”的辙:一般车夫所认为对的,他现在也看着对;自己的努力与克己既然失败,大家的行为一定是有道理的,他非作个“车夫”不可,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与众不同是行不开的。
那么,拾个便宜是一般的苦人认为正当的,祥子干吗见便宜不检着呢?
他看了这个娘们两眼,是的,她只是个娘们!假如她愿意呢,祥子没法拒绝。
他不敢相信她就能这么下贱,可是万一呢?
她不动,祥子当然不动;她要是先露出点意思,他没主意。
她已经露出点意思来了吧?
要不然,干吗散了杨妈而不马上去雇人,单教祥子帮忙做饭呢?
干吗下厨房还擦那么多香水呢?
祥子不敢决定什么,不敢希望什么,可是心里又微微的要决定点什么,要有点什么希望。
他好像是作着个不实在的好梦,知道是梦,又愿意继续往下作。
生命有种热力逼着他承认自己没出息,而在这没出息的事里藏着最大的快乐——也许是最大的苦恼,谁管它!
一点希冀,鼓起些勇气;一些勇气激起很大的热力;他心中烧起火来。
这里没有一点下贱,他与她都不下贱,欲火是平等的!
一点恐惧,唤醒了理智;一点理智浇灭了心火;他几乎想马上逃走。
这里只有苦恼,上这条路的必闹出笑话!
忽然希冀,忽然惧怕,他心中像发了疟疾。
这比遇上虎妞的时候更加难过;那时候,他什么也不知道,像个初次出来的小蜂落在蛛网上;现在,他知道应当怎样的小心,也知道怎样的大胆,他莫名其妙的要往下淌,又清清楚楚的怕掉下去!
他不轻看这位姨太太,这位暗娼,这位美人,她是一切,又什么也不是。
假若他也有些可以自解的地方,他想,倒是那个老瘦猴似的夏先生可恶,应当得些恶报。
有他那样的丈夫,她作什么也没过错。
有他那样的主人,他——祥子——作什么也没关系。
他胆子大起来。
可是,她并没理会他看了她没有。
作得了饭,她独自在厨房里吃;吃完,她喊了声祥子:“你吃吧。
吃完可得把家伙刷出来。
下半天你接先生去的时候,就手儿买来晚上的菜,省得再出去了。
明天是星期,先生在家,我出去找老妈子去。
你有熟人没有,给荐一个?
老妈子真难找!好吧,先吃去吧,别凉了!”
她说得非常的大方,自然。
那件粉红的卫生衣忽然——在祥子眼中——仿佛素净了许多。
他反倒有些失望,由失望而感到惭愧,自己看明白自己已不是要强的人,不仅是不要强的人,而且是坏人!胡胡涂涂的扒搂了两碗饭,他觉得非常的无聊。
洗了家伙,到自己屋中坐下,一气不知道吸了多少根“黄狮子”!
到下午去接夏先生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非常的恨这个老瘦猴。
他真想拉得欢欢的,一撒手,把这老家伙摔个半死。
他这才明白过来,先前在一个宅门里拉车,老爷的三姨太太和大少爷不甚清楚,经老爷发觉了以后,大少爷怎么几乎把老爷给毒死;他先前以为大少爷太年轻不懂事,现在他才明白过来那个老爷怎么该死。
可是,他并不想杀人,他只觉得夏先生讨厌,可恶,而没有法子惩治他。
他故意的上下颠动车把,摇这个老猴子几下。
老猴子并没说什么,祥子反倒有点不得劲儿。
他永远没作过这样的事,偶尔有理由的作出来也不能原谅自己。
后悔使他对一切都冷淡了些,干吗故意找不自在呢?
无论怎说,自己是个车夫,给人家好好作事就结了,想别的有什么用?
他心中平静了,把这场无结果的事忘掉;偶尔又想起来,他反觉有点可笑。
第二天,夏太太出去找女仆。
出去一会儿就带回来个试工的。
祥子死了心,可是心中怎想怎不是味儿。
星期一午饭后,夏太太把试工的老妈子打发了,嫌她太不干净。
然后,她叫祥子去买一斤栗子来。
买了斤熟栗子回来,祥子在屋门外叫了声。
“拿进来吧,”她在屋中说。
祥子进去,她正对着镜子擦粉呢,还穿着那件粉红的卫生衣,可是换了一条淡绿的下衣。
由镜子中看到祥子进来,她很快的转过身来,向他一笑。
祥子忽然在这个笑容中看见了虎妞,一个年轻而美艳的虎妞。
他木在了那里。
他的胆气,希望,恐惧,小心,都没有了,只剩下可以大可以小的一口热气,撑着他的全体。
这口气使他进就进,退便退,他已没有主张。
次日晚上,他拉着自己的铺盖,回到厂子去。
平日最怕最可耻的一件事,现在他打着哈哈似的泄露给大家——他撒不出尿来了!
大家争着告诉他去买什么药,或去找哪个医生。
谁也不觉得这可耻,都同情的给他出主意,并且红着点脸而得意的述说自己这种的经验。
好几位年轻的曾经用钱买来过这种病,好几位中年的曾经白拾过这个症候,好几位拉过包月的都有一些分量不同而性质一样的经验,好几位拉过包月的没有亲自经验过这个,而另有些关于主人们的故事,颇值得述说。
祥子这点病使他们都打开了心,和他说些知己的话。
他自己忘掉羞耻,可也不以这为荣,就那么心平气和的忍受着这点病,和受了点凉或中了些暑并没有多大分别。
到疼痛的时候,他稍微有点后悔;舒服一会儿,又想起那点甜美。
无论怎样呢,他不着急;生活的经验教他看轻了生命,着急有什么用呢。
这么点药,那么个偏方,揍出他十几块钱去;病并没有除了根。
马马虎虎的,他以为是好了便停止住吃药。
赶到阴天或换节气的时候,他的骨节儿犯疼,再临时服些药,或硬挺过去,全不拿它当作一回事。
命既苦到底儿,身体算什么呢?
把这个想开了,连个苍蝇还会在粪坑上取乐呢,何况这么大的一个活人。
病过去之后,他几乎变成另一个人。
身量还是那么高,可是那股正气没有了,肩头故意的往前松着些,搭拉着嘴,唇间叼着支烟卷。
有时候也把半截烟放在耳朵上夹着,不为那个地方方便,而专为耍个飘儿。
他还是不大爱说话,可是要张口的时候也勉强的要点俏皮,即使说得不圆满利落,好歹是那么股子劲儿。
心里松懈,身态与神气便吊儿啷当。
不过,比起一般的车夫来,他还不能算是很坏。
当他独自坐定的时候,想起以前的自己,他还想要强,不甘心就这么溜下去。
虽然要强并没有用处,可是毁掉自己也不见得高明。
在这种时候,他又想起买车。
自己的三十多块钱,为治病已花去十多块,花得冤枉!但是有二十来块打底儿,他到底比别人的完全扎空枪更有希望。
这么一想,他很想把未吸完的半盒“黄狮子”扔掉,从此烟酒不动,咬上牙攒钱。
由攒钱想到买车,由买车便想到小福子。
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她,自从由大杂院出来,始终没去看看她,而自己不但没往好了混,反倒弄了一身脏病!
及至见了朋友们,他照旧吸着烟,有机会也喝点酒,把小福子忘得一干二净。
和朋友们在一块,他并不挑着头儿去干什么,不过别人要作点什么,他不能不陪着。
一天的辛苦与一肚子的委屈,只有和他们说说玩玩,才能暂时忘掉。
眼前的舒服驱逐走了高尚的志愿,他愿意快乐一会儿,而后混天地黑的睡个大觉;谁不喜欢这样呢,生活既是那么无聊,痛苦,无望!生活的毒疮只能借着烟酒妇人的毒药麻木一会儿,以毒攻毒,毒气有朝一日必会归了心,谁不知道这个呢,可又谁能有更好的主意代替这个呢?
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怜。
以前他什么也不怕,现在他会找安闲自在:刮风下雨,他都不出车;身上有点酸痛,也一歇就是两三天。
自怜便自私,他那点钱不肯借给别人一块,专为留着风天雨天自己垫着用。
烟酒可以让人,钱不能借出去,自己比一切人都娇贵可怜。
越闲越懒,无事可作又闷得慌,所以时时需要些娱乐,或吃口好东西。
及至想到不该这样浪费光阴与金钱,他的心里永远有句现成的话,由多少经验给他铸成的一句话:“当初咱倒要强过呢,有一钉点好处没有?”
这句话没人能够驳倒,没人能把它解释开;那么,谁能拦着祥子不往低处去呢?
懒,能使人脾气大。
祥子现在知道怎样对人瞪眼。
对车座儿,对巡警,对任何人,他决定不再老老实实的敷衍。
当他勤苦卖力的时候,他没得到过公道。
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汗是怎样的宝贵,能少出一滴便少出一滴;有人要占他的便宜,休想。
随便的把车放下,他懒得再动,不管那是该放车的地方不是。
巡警过来干涉,他动嘴不动身子,能延宕一会儿便多停一会儿。
赶到看见非把车挪开不可了,他的嘴更不能闲着,他会骂。
巡警要是不肯挨骂,那么,打一场也没什么,好在祥子知道自己的力气大,先把巡警揍了,再去坐狱也不吃亏。
在打架的时候,他又觉出自己的力气与本事,把力气都砸在别人的肉上,他见了光明,太阳好像特别的亮起来。
攒着自己的力气好预备打架,他以前连想也没想到过,现在居然成为事实了,而且是件可以使他心中痛快一会儿的事;想起来,多么好笑呢!
不要说是个赤手空拳的巡警,就是那满街横行的汽车,他也不怕。
汽车迎头来了,卷起地上所有的灰土,祥子不躲,不论汽车的喇叭怎样的响,不管坐车的怎样着急。
汽车也没了法,只好放慢了速度。
它慢了,祥子也躲开了,少吃许多尘土。
汽车要是由后边来,他也用这一招。
他算清楚了,反正汽车不敢伤人,那么为什么老早的躲开,好教它把尘土都带起来呢?
巡警是专为给汽车开道的,唯恐它跑得不快与带起来的尘土不多,祥子不是巡警,就不许汽车横行。
在巡警眼中,祥子是头等的“刺儿头”,可是他们也不敢惹“刺儿头”。
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
对于车座儿,他绝对不客气。
讲到哪里拉到哪里,一步也不多走。
讲到胡同口“上”,而教他拉到胡同口“里”,没那个事!座儿瞪眼,祥子的眼瞪得更大。
他晓得那些穿洋服的先生们是多么怕脏了衣裳,也知道穿洋服的先生们——多数的——是多么强横而吝啬。
好,他早预备好了;说翻了,过去就是一把,抓住他们五六十块钱一身的洋服的袖子,至少给他们印个大黑手印!赠给他们这么个手印儿,还得照样的给钱,他们晓得那只大手有多么大的力气,那一把已将他们的小细胳臂攥得生疼。
他跑得还不慢,可是不能白白的特别加快。
座儿一催,他的大脚便蹭了地:“快呀,加多少钱?”
没有客气,他卖的是血汗。
他不再希望随他们的善心多赏几个了,一分钱一分货,得先讲清楚了再拿出力气来。
对于车,他不再那么爱惜了。
买车的心既已冷淡,对别人家的车就漠不关心。
车只是辆车,拉着它呢,可以挣出嚼谷与车份便算完结了一切;不拉着它呢,便不用交车份,那么只要手里有够吃一天的钱,就无须往外拉它。
人与车的关系不过如此。
自然,他还不肯故意的损伤了人家的车,可是也不便分外用心的给保护着。
有时候无心中的被别个车夫给碰伤了一块,他决不急里蹦跳的和人家吵闹,而极冷静的拉回厂子去,该赔五毛的,他拿出两毛来,完事。
厂主不答应呢,那好办,最后的解决总出不去起打;假如厂主愿意打呢,祥子陪着!
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
祥子完全入了辙,他不比别的车夫好,也不比他们坏,就是那么个车夫样的车夫。
这么着,他自己觉得倒比以前舒服,别人也看他顺眼;老鸦是一边黑的,他不希望独自成为白毛儿的。
冬天又来到,从沙漠吹来的黄风一夜的工夫能冻死许多人。
听着风声,祥子把头往被子里埋,不敢再起来。
直到风停止住那狼嗥鬼叫的响声,他才无可如何的起来,打不定主意是出去好呢,还是歇一天。
他懒得去拿那冰凉的车把,怕那噎得使人恶心的风。
狂风怕日落,直到四点多钟,风才完全静止,昏黄的天上透出些夕照的微红。
他强打精神,把车拉出来。
揣着手,用胸部顶着车把的头,无精打采的慢慢的晃,嘴中叼着半根烟卷。
一会儿,天便黑了,他想快拉上俩买卖,好早些收车。
懒得去点灯,直到沿路的巡警催了他四五次,才把它们点上。
在鼓楼前,他在灯下抢着个座儿,往东城拉。
连大棉袍也没脱,就那么稀里胡芦的小跑着。
他知道这不像样儿,可是,不像样就不像样吧;像样儿谁又多给几个子儿呢?
这不是拉车,是混;头上见了汗,他还不肯脱长衣裳,能凑合就凑合。
进了小胡同,一条狗大概看穿长衣拉车的不甚顺眼,跟着他咬。
他停住了车,倒攥着布掸子,拼命地追着狗打。
一直把狗赶没了影,他还又等了会儿,看它敢回来不敢。
狗没敢回来,祥子痛快了些:“妈妈的!当我怕你呢!”
“你这算哪道拉车的呀?
听我问你!”
车上的人没有好气儿的问。
祥子的心一动,这个语声听着耳熟。
胡同里很黑,车灯虽亮,可是光都在下边,他看不清车上的是谁。
车上的人戴着大风帽,连嘴带鼻子都围在大围脖之内,只露着两个眼。
祥子正在猜想。
车上的人又说了话:
“你不是祥子吗?”
祥子明白了,车上的是刘四爷!他轰的一下,全身热辣辣的,不知怎样才好。
“我的女儿呢?”
“死了!”
祥子呆呆的在那里立着,不晓得是自己,还是另一个人说了这两个字。
“什么?
死了?”
“死了!”
“落在他妈的你手里,还有个不死?”
祥子忽然找到了自己:“你下来!下来!你太老了,禁不住我揍;下来!”
刘四爷的手颤着走下来。
“埋在了哪儿?
我问你!”
“管不着!”
祥子拉起车来就走。
他走出老远,回头看了看,老头子——一个大黑影似的——还在那儿站着呢。
二十二
祥子忘了是往哪里走呢。
他昂着头,双手紧紧握住车把,眼放着光,迈着大步往前走;只顾得走,不管方向与目的地。
他心中痛快,身上轻松,仿佛把自从娶了虎妞之后所有的倒霉一股拢总都喷在刘四爷身上。
忘了冷,忘了张罗买卖,他只想往前走,仿佛走到什么地方他必能找回原来的自己,那个无牵无挂,纯洁,要强,处处努力的祥子。
想起胡同中立着的那块黑影,那个老人,似乎什么也不必再说了,战胜了刘四便是战胜了一切。
虽然没打这个老家伙一拳,没踹他一脚,可是老头子失去唯一的亲人,而祥子反倒逍遥自在;谁说这不是报应呢!老头子气不死,也得离死差不远!刘老头子有一切,祥子什么也没有;而今,祥子还可以高高兴兴的拉车,而老头子连女儿的坟也找不到!好吧,随你老头子有成堆的洋钱,与天大的脾气,你治不服这个一天现混两个饱的穷光蛋!
越想他越高兴,他真想高声的唱几句什么,教世人都听到这凯歌——祥子又活了,祥子胜利了!晚间的冷气削着他的脸,他不觉得冷,反倒痛快。
街灯发着寒光,祥子心中觉得舒畅的发热,处处是光,照亮了自己的将来。
半天没吸烟了,不想再吸,从此烟酒不动,祥子要重打鼓另开张,照旧去努力自强,今天战胜了刘四,永远战胜刘四;刘四的诅咒适足以教祥子更成功,更有希望。
一口恶气吐出,祥子从此永远吸着新鲜的空气。
看看自己的手脚,祥子不还是很年轻么?
祥子将要永远年轻,教虎妞死,刘四死,而祥子活着,快活的,要强的,活着——恶人都会遭报,都会死,那抢他车的大兵,不给仆人饭吃的杨太太,欺骗他压迫他的虎妞,轻看他的刘四,诈他钱的孙侦探,愚弄他的陈二奶奶,诱惑他的夏太太……都会死,只有忠诚的祥子活着,永远活着!
“可是,祥子你得从此好好的干哪!”
他嘱咐着自己。
“干吗不好好的干呢?
我有志气,有力量,年纪轻!”
他替自己答辩:“心中一痛快,谁能拦得住祥子成家立业呢?
把前些日子的事搁在谁身上,谁能高兴,谁能不往下溜?
那全过去了,明天你们会看见一个新的祥子,比以前的还要好,好的多!”
嘴里咕哝着,脚底下便更加了劲,好像是为自己的话作见证——不是瞎说,我确是有个身子骨儿。
虽然闹过病,犯过见不起人的症候,有什么关系呢。
心一变,马上身子也强起来,不成问题!出了一身的汗,口中觉得渴,想喝口水,他这才觉出已到了后门。
顾不得到茶馆去,他把车放在城门西的“停车处”,叫过提着大瓦壶,拿着黄砂碗的卖茶的小孩来,喝了两碗刷锅水似的茶;非常的难喝,可是他告诉自己,以后就得老喝这个,不能再都把钱花在好茶好饭上。
这么决定好,爽性再吃点东西——不好往下咽的东西——就作为勤苦耐劳的新生活的开始。
他买了十个煎包儿,里边全是白菜帮子,外边又“皮”皮:不松脆。
又牙碜牙碜:食物中含有杂物,吃起来像咬着沙土的感觉。
不管怎样难吃,也都把它们吞下去。
吃完,用手背抹了抹嘴。
上哪儿去呢?
可以投奔的,可依靠的,人,在他心中,只有两个。
打算努力自强,他得去找这两个——小福子与曹先生。
曹先生是“圣人”,必能原谅他,帮助他,给他出个好主意。
顺着曹先生的主意去作事,而后再有小福子的帮助;他打外,她打内,必能成功,必能成功,这是无可疑的!
谁知道曹先生回来没有呢?
不要紧,明天到北长街去打听;那里打听不着,他会上左宅去问,只要找着曹先生,什么便都好办了。
好吧,今天先去拉一晚上,明天去找曹先生;找到了他,再去看小福子,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祥子并没混好,可是决定往好里混,咱们一同齐心努力的往前奔吧!
这样计划好,他的眼亮得像个老鹰的眼,发着光向四外扫射,看见个座儿,他飞也似跑过去,还没讲好价钱便脱了大棉袄。
跑起来,腿确是不似先前了,可是一股热气支撑着全身,他拚了命!祥子到底是祥子,祥子拚命跑,还是没有别人的份儿。
见一辆,他开一辆,好像发了狂。
汗痛快的往外流。
跑完一趟,他觉得身上轻了许多,腿又有了那种弹力,还想再跑,像名马没有跑足,立定之后还踢腾着蹄儿那样。
他一直跑到夜里一点才收车。
回到厂中,除了车份,他还落下九毛多钱。
一觉,他睡到了天亮;翻了个身,再睁开眼,太阳已上来老高。
疲乏后的安息是最甜美的享受,起来伸了个懒腰,骨节都轻脆的响,胃中像完全空了,极想吃点什么。
吃了点东西,他笑着告诉厂主:“歇一天,有事。”
心中计算好:歇一天,把事情都办好,明天开始新的生活。
一直的他奔了北长街去,试试看,万一曹先生已经回来了呢。
一边走,一边心里祷告着:曹先生可千万回来了,别教我扑个空!头一样儿不顺当,样样儿就都不顺当!祥子改了,难道老天爷还不保佑么?
到了曹宅门外,他的手哆嗦着去按铃。
等着人来开门,他的心要跳出来。
对这个熟识的门,他并没顾得想过去的一切,只希望门一开,看见个熟识的脸。
他等着,他怀疑院里也许没有人,要不然为什么这样的安静呢,安静得几乎可怕。
忽然门里有点响动,他反倒吓了一跳。
门开了,门的响声里夹着一声最可宝贵,最亲热可爱的“哟!”
高妈!
“祥子?
可真少见哪!你怎么瘦了?”
高妈可是胖了一些。
“先生在家?”
祥子顾不得说别的。
“在家呢。
你可倒好,就知道有先生,仿佛咱们就谁也不认识谁!连个好儿也不问!你真成,永远是‘客(怯)木匠——一锯(句)’!进来吧!你混得倒好哇?”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哼!不好!”
祥子笑了笑。
“那什么,先生,”高妈在书房外面叫,“祥子来了!”
曹先生正在屋里赶着阳光移动水仙呢:“进来!”
“唉,你进去吧,回头咱们再说话儿;我去告诉太太一声;我们全时常念道你!傻人有个傻人缘,你倒别瞧!”
高妈叨唠着走进去。
祥子进了书房:“先生,我来了!”
想要问句好,没说出来。
“啊,祥子!”
曹先生在书房里立着,穿着短衣,脸上怪善净的微笑。
“坐下!那——”他想了会儿:“我们早就回来了,听老程说,你在——对,人和厂。
高妈还去找了你一趟,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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