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皓干脆抢过周烨的酒碗,起身离位,边踱步,边笑道:“世人只道我们这些士族子弟,天生贵胄,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不愁官,却不知我们从小就被门第族望束缚,远不如寻常的乡民百姓自在逍遥。”
周烨道:“自在逍遥,不过是果腹之余的臆想。乡民百姓,吃饱肚子都是问题,每天都要思考今天、明天的生计,怎么还有什么自在逍遥?若是给他们一个选择,只怕他们还会羡慕足下的身份。”
谢皓凄然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不止一人如此劝我,可是……可是我毕竟不是乡民百姓。我也曾想就这么下去,只是却又不甘。为何人生于世,却要遭受种种束缚。乡民百姓为了生计,我……我,会为了她……她!”
说罢,第四碗酒下肚。
听到这里,周烨有些明白了,想谢皓恐怕是遇到了老掉牙的“公子哥爱上灰姑娘,却被家族反对”这类故事。
士族类似欧洲的贵族,既有与生俱来的特权,又有不少规矩、观念束缚,其中一项,便是自己的婚姻爱情,所谓贵贱不婚。士族子弟也非自由之身,而是家族的附属品,在获得家族给予的特权下,也需要将自身奉献给家族,以让家族的利益达到最大化,并让家族永恒不败。历史上,即使是在士族力量最鼎盛的东晋一朝,士族子弟都必须牺牲爱情,屈从于权力、利益,何况是在今日。
放在平时,周烨会很欣赏谢皓这种追求爱情的精神,还会为其鼓掌,但在现在,他倒颇不为意。
人若是一个自由人,自然有权力追求爱情。可如今是个家族制社会,人只是家族的组成部分,甚至是依托家族生存。这样的人在萌受家族福荫的同时,自然需要承担起巩固家族利益的义务,这是为人必要的责任。
人却又是自私的,往往将生来享有的特权当是必然的,而忘却了特权之下的责任与义务,这不过是公子哥式的任性。然而,鱼与熊掌又岂能兼得。任性之人早晚也将回归现实,若强行为之,鱼与熊掌,两者皆失。
周烨与谢皓非亲非故,并不想参和别人家的事。他拿起酒壶,走到谢皓身边,斟上酒,道:“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足下何必为一时的失意如此感伤。退一步,往往海阔天空。人生可不止一条出路。请。”
谢皓捏着酒碗,迟迟不饮,苦笑着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平淡的一句话却暗含玄理。足下真是高才,谢某自愧不如啊!”
周烨一怔,未料随口一句俗语,竟能被人称作“暗含玄理”。
也就是南北朝时代,士人极好清谈,推崇玄学,而那句“退一步海阔天空”彼时尚未成为俗语,又贴近几分道家学说的思想,才会被谢皓误会。
周烨将错就错,又道:“既然足下明白其中道理,不如就此退一步。”
谢皓摇了摇头,道:“周兄,你可曾有过那种一见到她,心就‘扑通’、‘扑通’乱蹦的感觉?”
周烨顿时想起学生时代追女孩子的糗事,不禁呵呵一笑,道:“当然有过。”
谢皓又道:“那你是否有过见不到他,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经历?”
周烨点点头,道:“也有过。”
谢皓道:“如果你是我,此时此刻能忘却吗?”
周烨摇摇头,道:“现在不能,可时间总会冲淡一切。”
谢皓摇摇手,道:“不会,不会。不瞒周兄,我为此事离家远游,已有大半年岁月。本想寄情于山水,忘却她,不想……竟然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周烨看谢皓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虽然提早加了冠,按照古代观念算是成年人,但心理上恐怕还未成熟,而这个年纪的男子,又最是容易为情所困,他当年也未少陷入此种境地,也因此颇能理解现在的谢皓,然而,正因为经历过,他才更明白,这时的种种痴恋,在时间影响下,真是容易消散,最后也只能深埋于记忆深处,少有想起。只是这个年纪的青年,又怎么会轻易听进他人的劝告。
谢皓兀自感怀,自斟自饮。他酒量本不是很弱,只是今日有意喝醉,心情影响了生理,连续几杯下肚,已是醉醺醺的了。
周烨一直在旁看着,并不劝阻,待谢皓醉得倒在坐垫上,才道:“足下醉了,只是不知是酒醉人,还是人自醉。”
谢皓虚指着周烨,笑问道:“你……你说呢?”
周烨笑了笑,突然想起一句古诗,脱口便道:“酒不醉人人自醉。”
谢皓道:“好……好一句‘醉不醉人人自醉’。干!”
说罢,干脆端起酒壶喝了起来。不一时便将酒喝得一干二净,而他也昏昏睡去。
周烨冷冷一笑,道:“原来是个痴情种子,当真不知道人世艰难。”
想起周氏一族人丁凋落,尚不缺生存意志。想起周遭百姓,每日为了生计劳动,他便不由对这位衣食无忧而自寻烦恼的谢氏子弟蔑视起来。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深处忽然有一个声音在说:“既然所谓的士族是这等货色,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双手获取他们所拥有的东西呢?”
野心一瞬而过,却为休息许久的周烨,指出了一条奋斗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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