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另外一个地方要去。有另外一个人要见。
……
温秋所在的正房,亦是房门紧闭,但却见不着半点亮光。
里面的人,是歇息了?或是外出了?
严冬呆呆地站在门前。世俗礼制不容许他推门而入。可温秋又非练武之人,无法感觉到半点运行中的内劲或气息。他只是凭直觉判断这不过是一间空房,但该如何确认呢?
他踌躇片刻,不经意间,却又捕抓到一丝极淡的幽香。
似曾相识!他屏息静听,但除了微风轻扰却再无异响;待得环首四望,注意力却倏然集中在一条通往中庭的石板路上。那儿,似有些若隐若现的幽香留痕。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踏上石路,循迹而行。
或许是找对了方向。只觉得越走下去,幽香愈明。他不禁加快脚步,待得再奔过一段路后,竟能察觉到一股潜伏在空气中的流息。
他从怀中掏出了小锈剑。这不是决斗用具,他有别的用途。
眼前,一个徐徐轻步的背影,渐渐清晰。那是他曾经魂牵梦萦的身影,他的心跳开始加速,脚步却放缓下来,便在那三丈开外停下而立,同时轻唤一声。
“秋。”
这声叫唤,在这肃静且空旷的府内显得格外突兀。
前面的人,亦闻声而停。她转身,回首:衣着、行姿落落大方;云鬟、步摇相映成辉。一个动人的笑容在这萧杀的夜里显得温柔万千。
“冬?”
听到对方的叫唤,严冬突然感到一阵苦楚。她唤他作“冬”?好像是好久前的事了。大概十几年前吧?
……
那一年,他十岁,她九岁。
“你是谁啊?”
“我是温秋,今年九岁!九月初三生!你呢?”
“我是严冬,十岁。二月生。”
“好巧呀!我是秋天,你却是冬天!可是暖秋过后才是寒冬哦!所以你要叫我姐姐!”
“……”
……
“你手里拿着什么呢?”
前面的女人,幽幽问了一声。
严冬举起手中的小锈剑,轻声说道:“这是你送我的破烂货。怎么,不记得了?”
“原来如此。夜太黑,又相距这么远,真一时看不出呢。”那人笑着说。
严冬苦笑着摇了摇头。
……
那一年,他十二岁,她十一岁。
“这是什么?”
“好像是小刀,又好像是匕首……哦,我也不懂。送你的!”
“为什么啊?”
“你好像开始长胡子了!好邋遢!给你刮胡子用的!”
“这匕首长得好丑呀。而且很不好使!你看,连段木头都削不下去!哎,差点划到手!不好用!”
“送你的东西不准挑剔!”
……
严冬的双眼变得锐利起来,凌厉的气劲刺穿着寂冷的夜。他往前迈出一步,激起一阵弱尘;同时,收刀入怀,身势若跃。
“她从不叫我冬。只会叫我:石头。”
话音刚落,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起来。虽然夜幕深沉,他亦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变了脸色,连着动作也有了变化:她那原本屈抱于腹前的双手垂了下来;虽然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她的双手,但袖口一阵颤动,似有劲风在急行。
……
那一年,他十九岁,她十八岁。
“妹子。”
“等等……你叫我什么?”
“我想了很久。不如,我认你作妹妹吧。”
“为什么?”
“卓书很喜欢你呢。似乎你也挺喜欢他的。我们这样的关系总觉得怪怪的,要不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我哥哥吧。”
“考虑清楚了么?”
“是的。”
“随你。可是要我叫你哥哥,总觉得叫不出口。”
“那你想叫我啥?”
“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石头!石头人!”
……
严冬已做好最后的摊牌准备。他决定说一个谎。这能让他彻底知晓真相,但也可能印证他所猜测过的最糟糕情形。
“很遗憾。那把匕首,其实是卓书送我的。”
当最后一个字落入黑暗之中,刹那间,便有一道极为凶猛的气劲,朝着自己的面门激射而来!
严冬早已蓄势待发,但身体却有些意外地反应迟钝!他只是来得及把头一歪,便有一束锐利的刀风掠过脸庞,片刻之间,左脸先一阵辣,再一阵凉,接着便是有什么液体顺着皮肤缓缓流下!
事已既此,无谓多言!严冬低吼一声,朝着对方猛扑过去!
然而,对手的身影却也闪得极快,急退的同时,数道银光再度穿破黑夜而来!
严冬不得不略缓脚步,旋身避开来袭的利刃。他没想到对手竟还是身法兼暗器高手,这恰恰是他那刚烈拳劲的克星。
翻腾,急退,再追……待得再避过数道来袭的利刃,严冬发现自己和对手总是拉开着一段距离。他定住身形,盯紧对手,尽力克制住满腔的怒火。他的双眼余光扫过那几道钉在附近梧桐树干上的暗器,察觉到那似是数支细长的银针。那针身暗光流闪,恐有剧毒!
“你们到底是谁?把温秋劫到那里去了?!”严冬吼了几声,同时借机调整气息,尽力寻找对手的破绽。
“嘿嘿。”那女子如箭竹般俏然挺立,右手屈于前襟,合拢的纤指中夹着三支几及唇间的银针,如毒蛇的利齿般映衬着她此刻娇丽但狡诈的笑容:“若能追着小女子,便告诉你,如何?”
严冬猜出对方是在挑衅,反而更冷静了一些。适才与对手一阵缠斗,不经意间已在这不大不小的庭院间绕了两圈。对手似无意逃离,那便是要在此决一生死!虽然他现在尚能逃过对手的袭击,但纠缠得越久,恐怕对自己越是不利!
只因他已隐约察觉到对手的意图。那女人之前所发出的暗器,虽然亦颇有劲力,但却不似全力一击。她始终和自己保持着一段距离,却又不断在庭院内绕圈,只是在纯粹消耗自己的力气么?
没那么简单。
他注意到一阵愈来愈浓的暗香,混在已被扰乱的庭园空气中,仿佛一阵摄人心魂的暗流,正要把自己拖入死亡的漩涡之中!他那原本如钢铁一般的意识,此刻好像开始出现了裂缝;他那原本流畅的动作,似乎也有些不灵敏;便是那原本沉稳的呼吸,此刻也开始急促起来!
不能再犹豫了!下一刻,就是生死战。
严冬紧握住拳头,凝聚起内劲,目光如炬,气势如潮。不消片刻,便以更甚之前的速度,朝着对手猛冲而去!
直如一阵决绝的疾风!这让那女人愣了一下,但旋即又冷笑起来。只因她觉得,只需轻轻挥出手中的银针,那疾奔的猛虎亦要停步、闪身、避袭;而之后,她便能再度飘至安全的地方。她就如盘旋的红隼,悲悯地看着那地上永远也捕抓不到她的猛虎,直至对方身疲力尽地死去。
三道银针,劲射向严冬!
但,这次的结果却有点不同。
严冬猛冲的姿势始终未变,只是歪头躲过致命的两道银针;至于射向前胸的第三道,他竟举起左臂硬生生挡下!
女人暮然一怔,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她往后急退一步,同时两手一挥,另外六支凶光毕露的银针再度杀向已在两丈之外的严冬!
不信你不避!
然而,严冬真的不避!他的双肩、两肋均中四针,而护住心脏的左臂,则再被刺入两针!
阵阵毒辣的麻痹和痛感开始折磨起他的神经。他咬牙坚忍,以意志凝固着直欲决堤的全身内劲,以无以伦比的速度,继续向前奔去!
距离,已只剩一丈!
他那保护完好的右拳,集聚了他全部内劲的最终杀招,已做好出击的准备!
这一拳下去,他绝对有自信把这女人轰成半身瘫痪!他之所以不打算取她性命,只因他还要知道温秋的确切下落!
他能见着眼前这女人的面容了。对手那已然恐慌的神色,是他即将得胜的预兆!
一击定胜负!
女人那熟悉却陌生的容貌完整地映入严冬的眼帘。此时,伊人朱唇轻启,一声仿佛源自记忆深处的惊呼,突如寒风袭来,冻僵了他的理性!
“石头!”
他震惊至极。他疾奔的脚步出现了刹那间的停顿,身形亦不自然地扭曲起来。他举在半空的拳头硬生生地止住攻势,聚势欲发的澎湃内劲顿时如江水倒灌般反噬起自身的经脉,即刻就有一丝甜甜腥腥的血气涌上咽喉!
阵阵幽香迎面扑来,意识愈加沉迷。便在那模糊的视线中,他仿佛又看见那似曾相识的她那惊慌失措的表情。他想起来了,那年她十五岁时,硬要和自己上山打猎,待得见到真猛兽时,那一副惊恐的样子,不就是现在的模样?!
眼前的她,好像又露出了一丝浅笑。
他竟不自觉地苦笑起来。他记得,似是去年不久……她大婚之日,红盖头遮住了她的双眸,但那一抹浅笑所透露的,应该是满满的幸福吧?!
只要她能幸福地生活下去。他愿意默默地守护一辈子。
他突然注意到她那云鬟中的蝶形步摇。其实,他下午在郊**见她时,便注意到这件金饰了。如今,那犹如要在黑夜中翩翩起舞的玉蝶身影,更令他回忆起很多年前的往事。那年,许卓书因不慎碰坏某位红颜的步摇,而耗费不少心力专门定制而成一模一样的饰品。只可惜物成之日,红颜亦离去;卓书便把这步摇收藏起来,且一藏就是好多年。如今,这玉蝶步摇却是好好地饰于她的秀发间。他记得年初之时,卓书跟他说过要送她一件礼物,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既然卓书如今与她已是两情相悦,那身为旁人的他便不再有任何遗憾了吧?
既是无憾,死亦何妨?
他不知道为何一连串回忆竟似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烁起来。这难道真是死前的回忆?
当最后的珍贵记忆画面如风逝去后,云里雾里间,百战余生的敏捷直觉,却感应到死神的呼唤!
两束索命的银光,激射向他的双眸。
残存的理性、僵硬的身体让他吃力地侧开脸庞。一道疾风刮破了他的右脸;而与此同时,左眼却暮然血红一片!
“啊!”严冬忍不住大吼一声。他的世界,突然崩塌了一半!他不禁抬起双手护住眼睛!
刹那间,他的上身,露出了极其危险的破绽!
此刻,女人倩身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在颤动着,就连那云鬟中的蝶形步摇也被那疾行的气息驱动得双翼猛抖;那原本娇弱的玉蝶,仿佛下一刻便要化成夺人魂魄的猛禽!
另一道更强劲的招式,亦同期而至!那是她师从帮内贵人而得的武学,是她绝不轻易使出的最终杀招。
“蝶影·轻风逝—”
满载凄厉杀气和凶狠内劲的银针,疾射向严冬的心脏!
砰的一声脆响!竟似是连胸骨也被震碎。再也无法支撑的严冬,喷出一口鲜血后,那原本如大山般的身躯,此刻也不得不往后倒下。
轰的一声过去,一片尘土飞扬后,仰躺在地的严冬,不断地咳着血,但声响却越来越小;他的气息,亦渐渐微弱;他幸存的右瞳中满是不甘,但已无可奈何。
女人谨慎地朝着严冬走了几步。这上一刻刚烈如火、迅猛如风的汉子雄姿还深刻地印在她的脑海中,令得她不敢太过靠近。她颇为同情地看着这如垂死猛虎的男人,嘴角略微翘起一丝胜利的喜悦,但更多的是侥幸和钦佩。
“我是路筱迎,你可记住了。”女人出乎意料地如实相告道:“许夫人安全得紧。过了今晚,自当送归府上。”隔了片刻,她又轻笑着问道:“若一早告知,你还会如此以命相搏么?”
严冬虚弱地点了点头,面露难懂的笑容。也不知他是在为温秋安然无恙而感到欣慰,还是在回答路筱迎的问题。
“罢了。可怜又是一个痴情种。”路筱迎摇摇头,转身离开。此时,她呼吸有些絮乱,心中也是后怕不已。她是飘云居为数不多的女人之一,因缘和曲红依有些交情,故能学得一式红蝶。但她毕竟未能修习流云诀,纵然是驱使这起手式亦吃力无比,几乎要用上十足内劲。如无法对敌一击致命,那死的就是自己!在与严冬的对决中,若非易容术、拟声术、媚术以及莫非尘的摄魂香等数招并用,她真的无法预料此刻躺在地上的将会是谁。
路筱迎迫不及待地要远离严冬。她总觉得这头猛虎还没死,即便是已感受不到半点气息。
她的身影,很快便隐入黑暗之中。
庭园渐渐地冷寂下来。
适才那激烈的战斗,仿佛已随风而逝。
插入严冬胸口的银针,此刻却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摇晃着。他那原本应当殷红一片的前胸,却只是浮现一些血痕。
一阵叮叮的响声传来。
致命的银针,突然坠地。
严冬怀中所藏之物,亦成碎片。
他的手指,动了几下,但终究难再凝成拳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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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筱迎单人走在中庭的石板路上,面色冷峻。
先前与严冬的恶战消耗了她不少气力,令她不得不放缓脚步,略作调息。
但此刻,时间对她来说应是充裕得很。傍晚之时,易容成阿海的方铿一早就依她所示,暗中跟踪前往厨房的翠莺,并寻机在拟发给全府的甘草汤中下药。故此刻的许府上下,七七八八都已陷入沉睡。她甚至还亲自为许卓书送上汤水,并在现场留下一些暗香陷阱,以对付可能搅局之人。对她而言,杀戮并不是唯一的解决方式;更何况是对于粤东颇具声望的氏族大家,她总有为帮派留点余地的心思。
但严冬却是她整个计划中的弦外之音,且也不是能轻易除掉的杂音。一开始,方铿随机应变、下手解决掉拟出门召集帮众再侦查城东郊外的阿峰后,还请示过她是否该与严冬见面。为不引起对方怀疑以及尽力拖延时间的需要,她还吩咐方铿可依言前往并见机行事。但没想到最后来找她的人不是方铿,却是那揭穿自己身份的严冬!
看来,方铿已经凶多吉少。她虽非多愁善感之人,但突然失去多年来一直都用得颇为顺心的手下,心中多少还是有一点伤感。
只是,此刻已无暇顾及其他感受。因为更重要的任务还没完成!
目前,已潜入许府的人中,尚有自己、莫非尘和程明;王青还在郊外的废弃酒家看守温秋以及狙杀任何不速之客。而对手?严冬已被击倒。至于剩下的人么?倘若都被迷倒那自然省事,若非如此,便凭着那伤残未愈的叶悠悠,以及只得诡异身法却无武学修为的林馨音,她也有自信达成既定目标。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不确定因素,就是那至今仍颇为神秘的年青英俊男子。他,应不至于是影响全局的棋子吧?!
路筱迎一边思索着,一边探寻着通往客房的路径。许府实在太大,对于新来乍到的她来说,虽然方铿已提前一天潜入并为她作了简明指引,但真正找寻起来也是颇费力气。也不知另外那两个男人,是否已找着地方?
再踏过一段横穿绿色草坪的浅白色石板路,穿过石灰漏窗墙的中空拱门,视野骤然开阔。
前方,根深叶茂的大盘槐下正卧着一处精致的厢房。房内灯火明亮,但窗门紧闭;绣窗的柳条木槅严严实实地挡住外面的视线,让人窥不得屋内的情况。
看来,找到地方了。只是不知屋内之人是否已沉眠?
路筱迎轻笑了一声,朝着厢房再走近几步。
就在此时,一阵吱呀的声音传来,那房门恰好被谁人推开。
那是一位衣着朴素、长发简束的少女。她也发现了不远处那停下脚步的路筱迎,诧异之时,一声轻柔的询问却如夜铃咛唱般动听。
“温姐姐?”
是了。现在,自己还是温秋的模样。
没想到这少女还是好好地站着呢。但,那又如何?若老老实实地睡去,不就可以避开血光之灾吗?
于是,路筱迎便以微笑迎候少女的问语,再走近几步的同时亦变了腔调。
那是温秋的声音,是让严冬迷失理智的梦魇。眼前的少女,应该也不会对这声音陌生。
“馨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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