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麽┅┅啊,好痛┅┅」
单手撑起自己的身子,微恙初愈的病人才不过微幅摆动头部,整颗头就彷佛几万只箭同时射进脑门一般,头痛欲裂,不禁失声呻吟。
「徒弟!你醒过来了!」忽略掉自己因好奇拔头发造成的错误,见到病人醒来,三郎高兴的一跃而起,将还在揉自己太阳穴的剑傲粗暴地一搂颈子入怀,此行为使得还在处理头痛的他猝不及防,差点把手指插进穴道里∶
「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我好不容易物色到一个资质不错的徒弟,就这样没了,实在太可惜了,你能活转过来,果然是天照大神的护!」
因为三郎的冲击而头更加疼痛,剑傲不忍拂了三郎的热情,因此隐忍不说,边努力的将模糊成一片的视线聚焦,边回想自己完全晕过去之前的种种。锻冶屋┅┅岱姬┅┅眼前的三郎┅┅还有,霜霜。
他一惊抬头,顾不得全身的疼痛,蓦然转头问向三郎∶「月海┅┅不,月山先生,啊┅┅头真的好痛,凌姑┅┅霜霜呢?」情急之下,他不小心又恢复了原来的称呼,诳uㄓ@慌改正。
「嗯?不就在你前面的地上打地铺吗?真是可爱的小姑娘,可惜一直睡著,都不睁开眼,我这老人好久没听到年轻小姑娘的声音了。」以一种爱怜的目光望著地上的霜霜,三郎露出父亲对女儿般的慈详微笑。
「呃┅┅是吗┅┅?」视线微清,剑傲不禁也尴尬的发现了睡在一旁的霜霜,心中泛起了一丝丝苦意,没想到区区一个小病,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铁定是自己以往不断忽视感冒所遭的惩罚∶「谢谢┅┅烦你们照顾了。」突地想起世上有礼仪这东西,剑傲淡然说道,但他实在不习惯这个词汇,尤其是当他出於真心的时候,因此语气有些生涩。
「啊,我不算什麽啦,倒是岱姬,她担心死你啦!小徒弟,要是你活不过来,我铁定被他罚跪算盘到天亮。」三郎闻言将注意力转回剑傲,少有的也露出了关心的神色,让仰於床上的剑傲竟开始有受感动的嫌疑。
「我没事,我┅┅好得多了,」虽然按著太阳穴时,还是会感到一阵晕眩,但是确实已经好多了,对他来说,受伤不致命是痊愈外,生病不失去意识也就是康复了。摇了摇头,让自己的思路清晰一点,然而思考能力一但恢复,他马上便再惊恐的想起一件事∶
「我┅┅睡了多久?」
「呃?就一个晚上,徒儿你真是了不起,昨天晚上还烧得跟炭烤串烧一样,只睡个觉就好这般多,不,也是我找来的草药具有神效,呵呵,想当初天叶生病的时候,我也是用这样的配方,把他养得健健康康的┅┅」语至此处,想起往日情境,但人已不在,三郎也不禁止口不说了,但此语却似乎提醒他想起了什麽事,一指搁在床头的一碗黑色,似乎已经冷掉,还有不明悬浮物在上头飘动的液体。
「岱姬交待我早上要叫她起来,好喂你吃药,不过既然徒儿你已经醒了,我们还是别打扰她,她照顾了你一夜,怪辛苦的。」语气之中,不乏关心怜惜之色。
剑傲闻言脸色微微一颤,他在外头也不是完全没有生过病,但是每次都是采用「自体自愈大法」,反正累了就睡,流鼻水就擦,过一段时间也就好了,因此也不需要什麽人看护。像这样完全病倒的情况,实在从来也没有过,而岱姬竟然在自己病榻守了一夜,这在他更是特例之中的特例。
故意忽略心中泛起的异样,剑傲望著那一碗不明物体,忽地萌发不好的预感,他不能相信一个喜欢作装死手工艺的六十岁老头,万一这碗药又是他的作品之一。
「可不可以请问一下┅┅月山先生,那药的成份究竟是┅┅?」
「喔,你问得好,你不知道我下了多大工夫来研究这种秘方,」果然,三郎闻言极为兴奋,五指伸出,开始屈指细数∶
「成份多了些,我有点记不得┅┅我想想,该是混合了糯米,白糖,铁粉,蟑螂脚,蚂蚁头,稻草茎,鸽子羽毛和女人头发,对了,还有一点点牛粪和沼泥,至於还有没有其他的┅┅嗯,反正不会太多就是。总之你快喝下去,凉掉了不好。」推了推那碗药至剑傲面前,三郎的叮咛充满了急切与关心。
自己真的在无意识之下已经喝了一碗这样的「药草」?剑傲忽然感到呼吸急促,望著那越益恐怖的黑色悬浮液,他深感一定会在三日内中毒身亡。
「谢,谢谢。我待会儿┅┅再喝。」
善意谎言,这下除了霜霜,他自己可能也要向百鬼门讨些解药了。为了怕他和岱姬相处久了,学了她容易在一件事情上坚持的坏习惯,剑傲连忙再转移话题。媒介是他忽地看到三郎的身畔,放了一样以黄油布包著,长型坚硬的物体。
「对了,月山先生,那是┅┅什麽?」
伸出虚弱的指尖,剑傲强调似的指了指,以免他转移话题的计画失败。
「你说那个?喔,这个啊,」三郎一呆後恍然,手掌微动,忽地朝周围瞄了一瞄,好像怕被什麽人发现似的,待确定她爱妻真的熟睡如常了,才小心翼翼的从床下抽出一个他一直隐藏著的黄油布包,鬼鬼祟祟的带著得意的笑容,拿到剑傲的面前。
「我考虑了很久,觉得人如果一直沉浸在回忆里面,实在没多大用处,好不容易见到你这种活力四射,前途光明的青年,所以就决定再把他交付给你了。」
「呃┅┅恕我多问,可是这到底是什麽?」听三郎没头没脑的讲了这麽一串话,剑傲病得晕成一团的脑子无法分析思考,满眼迷蒙的凝望那长形的布包。希望三郎给他的答案不要是装死用具,其他什麽都可以。
三郎静默下来,剑傲惊讶的发现,原来他也可以有这麽正经的时候,踌躇了半天,三郎终於喃喃地开口∶
「这是天叶┅┅我们儿子用过的剑,亦是我年轻时的作品之一┅┅「岱月」。」
同时间,他解下黄油布包,一把深深纳在朴木制成的素面白鞘中,剑柄上犹刻著复杂花纹的日出式长剑,蓦地展现在剑傲的眼前。
「岱姬一定不会答应的,但是我却不愿她一直留著这样的回忆,能够忘却难过的事,还是早点把他忘掉比较好,洛u饱A我想把他送给你。」呐呐地,三郎缓缓的将长剑递向剑傲。
「等,等一下┅┅」忍住想立刻接过剑的冲动,剑傲扶了扶又开始痛起来的脑袋,他的思考逻辑还很清楚∶
「你┅┅怎麽知道我会不会用剑?」
「嗯?那是岱姬说的,她说你应当是不弱的武学家,至於会不会用剑┅┅总是会一点儿罢?」显然也没将细节想清楚,三郎困惑的抓了抓头,对於不会武的人来说,就和没学医的人不知道医学也分门别类,总觉得武学应当是四海一家,还不就是打打杀杀,剑法通刀法,弓法同棍法,不知道单是武学也是细分甚繁,隔项如隔山。一个人毕生只要精通一项武具就足以是名扬四海的伟大成就,全能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
「果然被她知道了┅┅」暗暗警惕在心,剑傲也知道这样的情况绝计骗人骗不了多少。反正会武就会武罢,同是武学者,岱姬应该明白学武之人经常无法揭露自己案底的难处,除非知道他真正的名头,否则光是知道他会武,应当也不是什麽太严重的事。
「难道你一点也不会用剑?那┅┅」见剑傲久不答话,三郎的神色显得有些失望,做出想要收剑的手势,剑傲连忙惊醒过来,一手伸到剑柄上方,阻住了他收剑的手。
「嗯┅┅是会一点,」不知道该怎麽说,对他来讲,他毕生钻研,所学所爱的都是剑法,虽然并非日出的型式,但是一个人越去深究一样事物,往往就会越感受到自己所学的渺小,他说的「会一点」,实在不算是骗人,於剑的一道博大精深,他是最清楚不过,恐怕终其一生都无法说真正的「学会」,只不会每一次的「学不会」,能够比上一次的「学不会」层次再高一些,也就足以自豪了。
「当真?」由忧转喜,三郎立刻像是挖到宝似的恢复神采,迫不及待的将长刀压入剑傲手中,催促他拔出剑来∶「那你一定得看看,不是我老人爱吹牛,那可是我年轻时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微微一笑,实际上他就算是对自己剑法上的造诣不敢自傲,但对赏剑的经验,他却是绝对有自信,从上皇到其他的文化圈,各种各样的剑,於他来讲都是最迷人的事物。
小心的以日出剑的握法捏住了剑柄,在三郎期盼的目光里微一压肘,以一种极其优美的手势,五指轻划,在不伤到三郎的情况下,於空中划了一个小弧,高速造成的清脆声响在空气间产生共鸣,宛如一枚精莹的月亮破水而出,瞬间那通体冰凉的长剑已赫然现於眼前。
若是三郎懂得拔剑的技巧,看到这一手,必定会大大赞叹一番。
「好漂亮┅┅」无视於自己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手法,虽然人在病中,那剑身上的纹路还是让他视觉神经一颤。使剑的人不一定懂得赏剑,但是剑傲是剑客中的异质,剑对他来说不只是吃饭保命的家伙,更是他引以为兴趣的艺术。
「很不错罢,跟你说过,那是我的得意之作。」得一语之褒,三郎高兴的翘尾仰首。
剑傲的神色已被那把剑所袭夺,根本没注意到三郎在说些什麽。以指轻播那武士刀的刃文部份,那是瀛式剑对敌时用来伤人的地方,因此在制剑时往往也特别考究,一把剑是否能够物尽其用,准确伤人,就看著刃文的弧度和精致度,否则高手相斗,失之毫厘都是身首异处之祸。
「看不出来你是剑道的行家。」三郎似乎颇为惊讶,望这剑傲观看那把剑的方式,露出奇妙的神色。
「嗯?」没有察觉到自己不经意的举动已经透露出自己对剑的无限狂热,剑傲有些惊讶的抬起手来,反应极快的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脸上微现尴尬之色∶
「啊,这没什麽,我┅┅只是对这样的东西有点好奇。」
「一般人看剑时,往往只注意他利不利,光亮不光亮,古来的名刀名剑,似乎都强调在他的吹弹断发,削铁如泥,以刃的锋利程度来定生死。然而一把剑还有很多可取之处,似你刚才检视的刃文,还有刀身上的热纹,护手,镐筋等等,都是能够判定一把剑好坏之标准。我锻剑这些多年,第一次有看见年轻人赏剑不先试剑力度而先赏刃文,果然不愧是我三郎的徒弟┅┅」
哈哈大笑声中,三郎重重的一拍剑傲的背脊,差点要让他好不容易恢复一些力气的骨头再度肢解。不过剑傲也十分惊异於眼前这位志在装死不在锻工的糊涂老者,谈到剑学时候,竟是如此的如数家珍。
泛起虚弱的一笑,虽然气力还未恢复,但病中谈剑,对剑傲来说不啻是一帖最佳的良药。
「东瀛的剑和上皇的型制不同,我贯见的剑是以直为基础,而日出的剑则是以圆为基,而且剑身上下厚度也不一样,由剑柄向剑尖,依次削薄,越往刀锋越轻越锋利,依著力学原理,重劈砍也重突刺。也因此上皇的剑法几乎完全不适用日出的刀剑,我还必须┅┅不,我是说,上皇和日出的用剑者,在剑法上彼此交流就难上许多。」
暗暗捏了自己的手背一把,要说什麽东西最容易让他这只狐狸现出原形,那就是碰上他最爱不释手的东西了。加上他大病初缓,脑袋混成一团,容易被情感给左右,当下微微一缩,闭嘴不谈。
「原来你也知道这些,很好,很好,」完全不在意也不去怀疑,三郎单纯的高兴剑傲对於剑的了解∶「其实也没有差那般多,我们日出的武士刀,算来还源自你们上皇前世的环头直刀,只是後来地方分得远了,锻冶师铸剑的方法也就渐行渐远。」伸出手来,三郎同样以爱不释手的目光,望著那把从自己手上重生,被自己的骨肉握过的武士刀,脸上充满了宛如对自己孩子的爱怜与情感∶
「就是因为这圆啊,圆得太过了,是烂刀,圆得太少了,变成笔直的,也是烂货。所以要控制好这圆,就在泥土覆刀,下水火前的那一刹那,你给别小看这小小的一个步骤,这项入水火,刀身的那一部位接触水面多少,时间多长等,影响到整把刀的热账冷缩,差一点儿,绝世名刀,就变成废铁!」一口气道尽细数,好像自己也颇为得意,许久被忘怀对於锻冶的热爱,竟不知不觉被对方给激了起来,语毕高兴的一跷起脚,右手轻挥∶
「所以我说锻冶麻烦,徒弟你啊,是学不来的。」
「这是当然的,所以才需要锻冶师父您啊,」笑著附和,夸奖的原价是最低廉的,但收到的回馈却往往物超所值,他举高剑柄,眯著眼睛将刀刃合向光线的直角,好欣赏阳光下刀面的波纹∶
「月山先生的手艺真好,这上面的火刀纹,好像上皇的长卷山水画,很自然,却很美。」
他把後面的话吞到心底,因为他总不能在三郎面前说,他杀过不少日出人,见过他们的剑,而这些剑作品中鲜有这样高品质火纹路的。
「我在其他┅┅其他地方偶然见过的剑,有的会在刀身上再加上阴阳刻,像是梵文,不动明王的图像,还是梅兰竹菊什麽的,但是不管如何,都不及自然火来得动人。」
「一把刀入水後,一切就交给神灵了,刀纹怎样因为冷热温差而变化,还有前面提及刀身怎样弯曲,一切的一切,」
提到这点,好像触及了三郎体内某处身为锻工的灵魂,使他忽地感慨的微笑起来∶
「锻冶的艺术就是这样神妙,感觉上似乎人力能够控制,然而冥冥之间,却还有未知的力量在左右著,一个锻工若是觉得他自己的技术已经登峰造极,足以巧夺天工,因而不敬神灵,不怀著虔诚而是骄傲的心在铸剑的话,他的技术就算再高,所造出来的剑也必定是失败品。」
三郎仰望天空,剑傲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充满著神圣,认真的神情,这样一个敬职的锻工,到底为了什麽原因而停止铸剑?试图从他历经岁月的苍老皱纹里寻找答案,但显然是徒劳无功。
「所以每一个日出的锻工,在他完成一把剑时,都会再打造一把未开封的复制品,将他置於无人知晓之处,设檀祈福,以之献给日出神灵。锻工的作品,到最後无可奈何的必会染上鲜血,杀伤人命,经由这样的一个仪式┅┅也算是天下所有锻工对於生命的罪赎罢。」
似乎因为这句话而勾起什麽回忆,三郎竟也陷入沉默之中。
他不说话,剑傲也乾脆与他一起仰望蓝天。
「不是锻冶那把剑的人的罪┅┅」半晌,像是再也无法忍耐,剑傲突地喃喃开口∶
「一把剑染上血腥,不是因为锻冶师铸造了那把剑┅┅而是使用那把剑的人,使剑染上了无法洗刷的恶业。剑客和锻工,纵然表面上关系是如此之近,但是每一把剑离开锻炉的时候,都是清清白白,都是神灵所降福的恩赐;是剑客的杀心和残忍,替那把剑造孽,但锻工本身,却是永远也无罪的,罪,应由使剑的人承担。」不自觉的轻拂锐利的剑锋,眯著眼观看那把剑刃射出来的光茫,剑傲彷佛短暂的回到自己原来所应扮演的角色。
呆呆的听著剑傲的此番论点,一直以来,被某种情感所困扰的三郎,竟被这番话给深深的撼动了。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忽然开了口,三郎难得的用认真但无恶意的眼神,凝视著剑傲轻抚剑锋的手掌。
剑傲不置可否的洒然一笑。「每个人都有些不普通的地方,即便是全世界最平凡的人,不是麽?」他道,边佣懒地再一笑∶「只要我们都对「平凡」下了相同定义的话。」
风从未紧闭的窗外吹入,拂动三郎剩下不多的银发,彷佛已经没在听剑傲说些什麽,三郎的语声似乎就在祈祷,向一个剑傲看不见的事物祈祷著。
「天叶如果听到这番话┅┅是否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这父亲?」
剑傲凝起眉来,他从昨天就曾动念想问,岱姬和三郎的儿子天叶,究竟是怎麽死的,现在听三郎的说法,竟像不是一般病死或意外,而是给人杀死的。忽地掀开身上的被褥,双脚点地,边问道∶「月山先生,可否冒昧请问一句,令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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