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冰层裂开之际,行者慌得跳上空中,八戒、沙、白马都落入水中,八戒本是天蓬元帅临凡,当年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众,沙是流沙河内出身,白马本是西海龙孙,故此能知水性,在水中捞着行李,涌浪翻波,负水而出。行者道:"师父呢?--那厮!"
沙道:"行者,你下水要捻着避水诀,轮不得铁棒,使不得神通,打不得妖怪,不如我们惯水的人先下去引他上来,好不好?"
八戒道:""我们"说的就是你和我啰,好就好吧。下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行者应道:"好,那--妖怪……要小心。"看二人分开水路入通天河内,坐在云端发起呆来。
--什么叫妖怪?怎样算妖怪?--孙悟空?你可知道西天在哪里?--红尘迷瘴,五百年
你还勘不破?
八戒与沙向水底下行了数百余里,抬头见一座楼台,上有"水鼋之第"四个大字,应该就是妖怪的住处,八戒闯至门前大声叫起来:"泼怪物!送我师傅出来!"灵感陡一转身,皱了皱眉头,操起兵器就命开了门,立在八戒和沙面前,冷冷的看着他们。二人都一愣,没有料到这妖怪会就这样应声出来,也没有料到是这般好模样的人物,身上衣物华美好似云霞闪着金色的光芒,长发有些不经意打理的散乱,惆怅而骄傲,好重的恹气。手里一对九瓣赤铜锤。
八戒忍不住赞道:"好人儿。"又板下脸道:"你!弄的冷风,下的大雪,结冻坚冰,害我师傅!快早送我师傅出来,就不和你计较了!"
灵感道:"我何尝害他?他走不走可由不得你!"
八戒道:"那就只有打了!"
八戒又道:"请,请请,不要客气。"说完轮起九齿钉钯朝灵感打去,灵感身子一侧,沙才省起自己也要动手帮忙的,提着降妖宝杖加入战团,灵感用锤杖格住宝杖,八戒钉钯又拦腰扫到,灵感只好向后退跃,八戒飞身扑上,凌空被灵感一锤直袭面门,乱了身形,沙禅杖又至,灵感在空中硬是拧了个身,腾空折了个去势,落地站稳,沙不禁道:"要得!"灵感道:"我倒是要看就你二人怎么和我计较!"蹁跹而起,痛下杀着。沙与八戒知道厉害,全力以赴。三家变脸,在水底下一通好杀。
三人斗了一阵,难分胜败,八戒料到不得赢他,对沙丢了个眼色,二人拖了兵器就走,灵感冷哼道:"想走?"一锤追击沙背心,沙闻背后风声凌厉,回身挡格不及,八戒用尽全力一钯来打铜锤,被灵感的铜锤震得虎口剧痛,口中叫道:"不打了还不行吗?"另一只手拉了沙提身强行上跃。忽然听得灵感说:"好,我就跟你们去会孙悟空。"
八戒见他道破自己用意,也不多言,和沙二人提气紧走。
灵感追八戒、沙二人直出水面,一眼看见所在低低一朵云上冥思苦想的行者,一锤扔出砸将过去,"孙悟空!"行者眼见铜锤破空飞来,翻身跌落云头,口中叫道:"灵感!我正要问你!"灵感站在冰上,道:"晚了!"八戒道:"师兄,开打了!"行者道:"怎么晚了?"灵感笑道:"自你破石而出就已经晚了!"八戒一旁大喊道:"再不动手吃晚饭才晚了呢!"沙道:"师兄!拿下他救师傅!"行者道:"妖怪一派胡言!"一棒往河面上冰层砸下,哗啦啦整条河面上的千丈厚冰登时尽数裂开,灵感稳稳地立在脚下一块冰上借力朝后疾退,手臂一扬衣袂卷起成千上万片冰棱碎片铺天盖地地向行者打去,一面道:"孙悟空,你根本就悟不了空!"行者恼羞成了怒,飞身扑向灵感,金箍棒随便一抡,挡开迎面飞来无数锐利冰锥,挡不开的就任它打在身上,力量足的就打进身子里去,遇到行者愤怒的热血即融化,留在他的身体里,于是行者的愤怒和困惑不解一半燃烧沸腾一半冰冷刺骨折腾他的全身他的心脏,他左手一掌直拍中灵感胸口,灵感闷哼一声像另一片冰一样飞了出去,行者分明看见灵感在被击中的那一刹那嘴角还不屑地笑了一下,正是灵感自始至终的这种轻描淡写的不屑叫行者根本不能确定意见对他很重要的事请甚至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什么事情从而愤怒不已,其实是恐惧的性质,因为无知和空洞的恐惧,行者意识到一旦灵感消逝再很困难在找到一个人帮助他确定他所无能为力确定的事情,但是晚了,的确如灵感所说,晚了,行者看见灵感的身子就这么飞出去像一瓣开尽的荷落下,行者也跟着飞出去救他挽救自己的灵感与希望,同时他看着灵感的陨落就像眼睁睁看着摆脱又将有多少个五百年懵懂无知的幽暗岁月就像被压五指山下的苦役的机会离自己而去,他预感到自己的孤独命运,行者伸手去抓果然被他抓住了只是灵感的一幅衣袖,云霞灿烂的丝质衣袍在行者的手里化成几片金色的鳞片,行者低头一看,霎时哑然,此刻灵感摔在水面幻化成一尾金鱼,一只紫竹篮凭空生出,困住了它,行者有种心头霎时一黑的感觉,原来灵感也无端会陷囹圄,那么究竟什么才能自由。原来灵感也那么脆弱。一回首,才发现灵感脱手的九瓣铜锤落入通天河中,开出了一片大好菡萏,映着雪后晴日别样姣好。行者这才猜出灵感真的来自西天,是佛莲花池里的金鱼,听得经的,带着一枝未开的菡萏运炼成兵下至通天河。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注定会是晚了?所有的事情,总是在它已然发生才被知道,就像开始后的知道开始,结束后的知道结束,记住过后的知道忘记,我们在那里找得到不迟的领悟?
"多好的荷花!"八戒道。
"哦,哦,应该先救师父!我就说!"八戒又道。
"不会吧?我一个人去?抢功了吧?"八戒说。
行者道:"唔。"
沙道:"大师兄。"
行者道:"累了,你们去救师父吧。"
沙点点头,与八戒分开水道寻向水鼋之第,唐僧一个人在庞大的珊瑚从中,八戒问道:"师父,一秤金呢?"
唐僧道:"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意外。"
是在玩耍的时候失足跌下摔死的,或者是其它种种意外,意外可能是一件很小的小事,不是每个人都会死得惊天动地,在楼梯上摔一跤跌死的人比从险峻山道摔下去死的人多得多的多,走过街道的时候可能被一驾马车撞到,不要以为你要是要死就得用投石车和连弩火箭对付你,一个人的死有什么大不了的?什么时候都可以死,怎么样都能死,用不着择个良辰吉日作什么准备,你要是觉得什么人她一出场就不寻常所以非要有个像样的可以传奇的死法,那就错了,死都是微不足道的,死了更微不足道,他们收拾了你,然后你就连灰都没了。看重死真的笨得可以,一秤金一点都不聪明,其实死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轻如鸿毛,你不要看重它,你也不要指望别人来看重它。唐僧说一秤金死了,就死了,就没她什么事了,对沙和八戒来说,只是他们少带一个人上去了,对世界上的人来说,什么事也没有,沙和八戒,对世界上的人来说,也等于什么也不是。这就是意外,偶然,随时随地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凡夫俗子身上都会发生,数不胜数,所以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悲伤,你就笨了。
行者是笨的。没想到一秤金死了。不是被灵感或什么妖怪害死的。他打得过灵感,但是对日常中的偶然永远都没有还手之力,行者没接受日常意外,他是个笨蛋,而且觉得自己的誓言像通天河上的玄冰一样瓦解,这是第二笨的,没有什么誓言,什么冬雷阵阵下雨雪山无岭江水为竭天地合,废话,你看了一千年,上天下地,排山倒海,就在你眼前还七月下了雪,凡人都知道的事情你还不知道,有的什么誓言!
唐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他的手心里有一颗眼泪,所以合十的时候是怀念了一遍一秤金的红色容颜,然后就忘记了。
10
四人回到东岸,与众相见,大家就帮着忙准备船儿送四人过河去,买桅蓬、办篙桨、出绳索、雇水手,正在河边上吵闹,忽听得河中间高叫:"孙大圣不要打船,花费人家财物,我送你们师徒过去。"原来是一只老鼋,钻出水面,道:"感谢大圣,水底下的水鼋之第原来是我住的地方,被那个妖邪占了,现在大圣除了他,我不用再挨土帮泥的,可以回家了。"
行者应了一声:"唔。"
八戒道:"真的假的呀?"
老鼋道:"我要是没真情送唐僧过这条通天河,天打雷劈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八戒道:"没创意。重新发过一个来听听!--哎呀不过算了,像我这么聪明的人到底是很罕见的,不为难你了,省得憋得背过气去又说我不尊老爱幼。你上来吧。"
老鼋负近岸边,将身一纵,爬上河岸,背上有四丈围圆的一个大白盖。
八戒道:"稳不稳的呀?不稳我可晕,晕了搞不好就要吐,吐得稀哩哗啦的的那可不好。"唐僧道:"多谢了。"就上了鼋背,四人都上稳了,老鼋蹬开四足,踏水面如行平地。河面上风很大,风里还有细小的水雾,好像是还有剩下的冰雪,擦着行者的脸颊飞过。行者的黑色发稍也在风中上下飞舞。
沙垂着头,她想,加上八百里,我们去西天又走了八百里。沙又想,别再想了,我老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了,还要自己在心里说出来,前头就一直在说,说得我自己都烦了,能不能不说呢?说了就错。我有时甚至觉得我自己这样的内心言语已经到了絮絮叨叨的地步,可我有时又迷恋这种感觉。对自己想的东西都会烦了腻了,那么是不是会对去西天取经这件事也烦了腻了?可是又不能停下,可真是痛苦啊。其实,没有人说不能停下,没人说非继续不可,都是我自己,我不舍得。其实又有什么不舍得的呢?我真是搞不懂了。总之就是苦恼啊,发愁。再想下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数出去西天的行程,不知道还到不到得了西天。唉!沙又想,又在想了。还是八戒好。
八戒坐在鼋背上看大河的磅礴美景,很是高兴的样子。
沙想,师父也很好。不像我,不健康。大师兄也不健康。他是个病人。我也有病。有病还要出来长途跋涉,把那病加深了,入了精神,就恐怕好不了了。
师徒四人驾着白鼋,不消一日,行过了八百里通天河界,干手干脚地登岸,唐僧用一只手行了礼,他再不双手合十了。
白鼋道:"我听说西天佛祖无灭无生,能够知道过去未来的事情,我在这里整整修行了一千三百多年,虽然延寿身轻,会说人话,可是难脱本壳,你能不能到西天帮我问一下,我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壳给脱了,得一个人身。"
沙想,原来人想成仙得道益寿延年,可是能益寿延年的说到底是为了做人。做人很好么?等我这次的路走完,我也做人试试,不知道做这种一百年内就会死的生物有什么好的。
唐僧答应了白鼋,白鼋便淬水中去了。行者服侍唐僧上马,沙和八戒挑了担子,寻到大路一直奔西。毕竟不知此后还有多少路程,还有什么凶吉。通天河是过去了,从此岸到达了彼岸,然后先前的彼岸就变成了此岸,身后又是滔滔浪响,回头看去依旧浩渺无边看不见对岸,也许对岸已不是来时的样子,无法肯定在离开后的那一岸是不是还是原来的那一岸,说什么一苇渡江,从无数个此岸渡到彼岸,这就是路程,就是开章。此岸彼岸,全部也就是这样。毕竟不知此后还有多少路程,还有什么凶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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