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低了一下头。
行者往树林走去拾柴,三藏开口问道:“你认出她来了?”
行者看了看三藏,问道:“认出什么?”
三藏也不说话。低下头。三藏是个话很少的人,低头的姿势很好看。他生下来,像每个婴儿那样预感到诞生的不幸福而哇哇大哭,然后他就没有想到要说什么话。说出来的话像泡影一样白费,像炙灼的锯子一样切割真和善,滋滋响着,屡屡青烟升起来,还是像泡影一样化为乌有。这堆火等到八戒和沙来的时候派上了烧酒的作用。八戒说酒能洗肠,可清心,他的心肠一直都很软,也很热。
5
波月洞的状貌,好像是亘古的时候这里可能有过一滴水和一整座岩石山峰长相厮守的故事,一滴水从天而降掉进它的罅隙,结成冰,自己像榫子一样把它弄伤、裂开、深入它,更多的水从天而降,岂止是厮守,简直是厮杀,漫长的抵死缠mian,直到如今山变空心,水在它的脉络里流淌,造成天地间孤零零的一个她和那七百个孤零零飘荡的游魂野妖的栖身之所。她住在洞府的最高处,上方有一眼透天的洞,像是口朝天的井,月亮刚好滑到它正上方的位置照下来,映在水潭上,又反到贴石壁的一帘水上,像淡黄色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她的脸也照在水帘上,当镜子来用,镜子里看见自己披着红色的袈裟,身后男子进来了。
“你没事吧?”
“唔。”她没回头,在镜子里看着男子的脸和她的和淡黄色的稀薄月亮一起哗哗往下掉。男子体段峥嵘,面貌硬朗,眼角眉梢有一点甜腻腻懒洋洋的媚意,除此以外掩饰不住凶残和暴躁,从精健的肢体动作里流露出来的蠢蠢欲动,蓄势待发的暴力。长得不错。她想。
男子穿着黄色的衣服,道:“你没说一声就走开了。”
她道:“唔。”
黄衣男子道:“怎么会?”
她道:“练功的时候突然听到奇异的鼓声,扰乱心神,寒气岔乱,被封住了。”
黄衣男子想了想似的,道:“哦。你早就知道他们会经过这里么?”
她猛然转身,大声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也没想到。”
黄衣男子道:“那现在打算怎么办?”
她道:“没想好。我想不出。知道他们要来了只想先问问他,听他怎么对我说。”
黄衣男子露出一丝艰涩的表情,道:“结果他说妖精两个字。”
她紧紧咬了一下牙齿,缓缓道:“他说的没错。”
黄衣男子道:“不知道你去哪里,十三天,担心着。”
她漠然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黄衣男子道:“受伤,我以为是你故意的计策。”
她目露凶光,淡淡说道:“你也来羞辱我?”
黄衣男子顿了顿,道:“那么,孙行者羞辱你,你又能怎么样?”
她静了一下,很快地说道:“我要他死。”
她又道:“你可以出去了。”
黄衣男子站了一下,转身出去。
通过一条不长的狭窄的甬道,出口喇叭状豁然打开,是一个无比宽阔的天然岩石殿堂,可以容纳七百个妖魔鬼怪在此向他们的月亮和法力超群的圣主公顶礼膜拜,七百个里面是追随她的亡灵和山上野生妖精,月亮投在前方的水潭,这里面沉积了无数曾经活过死去的祭品,它们被沉埋在水和月亮的压制地下,永世不得超生,用来偿换妖魔鬼怪不得安宁的苦痛生命,这是波月洞可以看见月亮的第三处,它的出现一日一度唤醒它们苦痛的记忆,现有的灵魂和身躯,现有的存在,得以存在的极度欢愉,为此它们最大限度地伸展扭曲身躯,伴着欢呼、咒语和呻吟,全力跳跃起舞,以期获得生的放恣和欢畅。黄衣男子在上首坐下,旁边有个麦色皮肤的甜美女子幽幽地道:“你我都是不得意的人,何苦为了那些负心人?”递上人骨酒樽,黄衣男子端起将比血还浓的酒浆毒汁一饮而尽,肠胃就燃烧起来,他一面纵声歌唱一面跳起了火焰一样熊熊的舞蹈。
——而它们的厮守和厮杀从不曾停止。她想,看见又一滴水沿着倒挂的尖润石头滑下来,她伸出食指去接,可水滴在坠下来的一刹凝成了冰,像一柄无锋的剔透的剑要刺破她指尖一点。要是刺破也不会流出殷红的一滴血,她想。她往水帘凑近了些看自己,又一滴水沿着方才的轨迹掉在她脸上,她不喜欢月影在她眼角眉梢明晃晃的摇摇欲坠,便把水帘冻结住了,悬挂在半空,水滴也在脸上化为一层水银模样。
——我怎么知道还会再次遇见他们?
——现在打算怎么办?
——你又能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她自怨自艾了一会儿,圣主公,神功盖世,法力无边是么?呵呵,什么神功?什么法力?呼风唤雨还是引雪降霜?降低温度或许是出于心底的寒意,一向不喜欢雪,雪是那样转瞬即逝,连朝生暮死都不如,如何求得不消逝的生命……因为背负的誓言,不再有恒定温度的血液,假如周围春暖,身体里便能花开,假如接近一分太阳,身体就会沸腾。这样一来,同人类对时光流逝的看法大相径庭,对他们而言每一秒钟的长度和周期是相等的,可是对她来说,当温度变高,每秒钟变短促,温度降低每秒钟开始扭曲、无限延长,于是,定义一项事件,不仅利用空间和时间,还加上第三种坐标——温度,就好像微小的爬虫,至少,可以暂时延长存在吧,可是,连爬虫都不如呢,他们是活的,她却是死去的,在死之后无法终结的畸形延续,像守宫不要的尾巴,——别人丢弃了的,却已是我的全部。
她试着变老,身体一下子萎缩佝偻下去,弱不禁风,脸如枯叶,水分都蒸发,袅袅白雾笼罩全身,她狠狠地看着镜子,在它融化之前一下子把一面月亮砸成碎片。
——我要他死要他死要他死死死死……
6
——杀死他之前要不要让他知道我是谁?
——为什么不?不是很想听他到底能说些什么吗?
——他能说什么?
——竟然在想到要杀死他之前,心里有一种很温柔的感觉,好像亲手杀死他,是跟他最亲近的亲近。不让他清楚明白,而温柔地死在我的目光里,不是很动人而宁静么?关于杀他,竟然能带来一丝羞涩,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看低,不让他恨我……
——竟然还管他恨不恨我,我已然恨他入骨,有趣。
——我,就凭我,如何叫他死?
行者四人走在路上,忽然听到前方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凄凄惨惨,听来叫人头皮发麻。
第二声叹息,已在咫尺之内。
听的人心里一紧。
“杀人偿命,”老妪从斜刺里出来,一把抓住白马的辔头,带着浓郁的哭腔道,“你去死吧。”
白马一惊,但又似乎嗅到一丝相识的气息,因而犹疑着,只是不安地扭犟着脖子,小步踏动,耳朵因为情绪不好而耷拉着。
行者又非常非常烦躁起来。
“我杀了谁了?”
老妪悲切地笑了一下。
即使你的头发已斑白,我也记得它像缀上闪烁星辰的夜空,即使你的脸干瘪枯萎布满了皱褶,我也记得它像晚霞映照下最高山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即使你的眼睛失去了光泽爬上了蜘蛛的网,我也记得——它令我失去形容,行者想,——我已经看破你了!
“你看破我什么了?”老妪嘲讽地笑了一下。
你竟然会变得如此苍老,我不曾想到,又也许会想到,却不曾预料苍老的变化发生在我眼前如此仓促,原来世人说的与子偕老是件如此具有悲怆意味的事情,却要与另一个人在仓促之间做一个见证,你的样子行将就木,行者想,——妖精!
“滚。”行者强忍住无来由冲天的怒气,压低喉咙说了一个字。滚。
妖精倔强地不肯动,冷冷地看着他。
三藏、八戒和沙也都不说话,三藏是不愿说说了又如何,八戒是不知如何说,沙呢?都不说话,看着,那么沉默,简直听得到热血在耳廓里面汩汩流动的动静,行者很难堪,莫名其妙,烦躁不安,愤懑,好像是有所亏欠,感觉中如此,可究竟是什么?还有妒忌,可又妒忌什么?该死的!行者绕开妖精独自往前走。三藏终于开口轻轻地道:“金。”妖精倔强地不肯动,冷冷地看着三藏,一颗眼泪从混浊的眼眶里流出来,陷进纵横的深皱褶里蜿蜒成河。
泪未落定,妖精一脚踢中白马膝盖,白马嘶了一声向前跪下,妖精单手一按马首,空翻而上,另一只手就去扣三藏的脖子,手没够到就被一棒打来,她也不避,手掌一翻就抓住了金箍棒,身体欺棒而上,改而抓行者的脖颈,行者甩不脱她,只好另一掌当头切下,见这妖精定不闪避,忽然收住了手,那一刻竟心一软,那一掌切到手端的金箍棒上,金箍棒脱手,妖精从棒上弹起,手指已到了行者喉间。一迟疑。行者回神,怒喝,妖精一迟疑间已失去机会,行者开始下杀手,冰冷的枯枝般的手指在喉头残余的触觉仍在,万分令人厌恶的感觉,妖精惧怕了,知道他这次当真要杀她,怎甘心被他杀除,避了几避都险些丧命,脚尖一挫,拧身逃遁,行者伸手一抄,触手是一截羊脂软玉般柔滑细腻的脚踝,再一迟疑。妖精在雪雾中遁去,洒落雪末一样的咯咯笑声。
行者喘息。
很累人的战斗。
是因为山太高吧。
行者变得不愿与师父师弟多说话,生着辨别不清楚的气愤,心里也有一点点的惊讶。并且,好像刚才听见三藏唤了声“金”……
三藏又垂下了眼睛,只道:“走吧。”就接着上路了。行者好像听见八戒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再听就是他唱起歌来,拖着悠长徊转起落的调子,行者听来面色却愈发难看了。沙也垂头,沉默不语。
“金是什么?”行者发问道。
三藏低声道:“你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吧?”
行者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果然。
行者闷闷地走了一段,说道:“我找找看哪里有吃的去。”将身一纵,跳上云端里,冰凉清新的云间水雾钻不进他紧闭的肌肤,不过在高处稍微好了些,朝下看黑黑白白的山石冰雪广袤无边,山峰向阳处竟会有一片粉红色的点子,是桃花吧,还记得天上的桃之夭夭,花果山漫山遍野的桃花比朝霞还鲜艳,那时候,虽然有时也焦躁不安,但是那是种叫自己痛快的冲动吧,何况,五百年后,再也回不去以前的轻狂时分了,那片白雪中娇嫩的粉红,是在一道银蓝色的涧水环绕之内,还有依照天然地形造就的一座城池,利用洞穴开凿出的堡垒,却明显是他们要通过这座山的唯一道路。旁边都高耸着刀削一样的峭壁,好像强健的禽鸟都难以飞越。
他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点畏惧退缩的感觉,不过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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