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很冷。和外面没什么区别。北风从敞开了的窗子里呼啸而来。也挟卷来玉屑琼花一般的雪末。散入珠帘。湿了罗幕。狐裘不暖。锦衾生寒。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从身体到内心。似乎都被这份寒冷彻底的感染了。仅有的一丝温暖。也跟着丧失殆尽。
尽管眼下是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时刻。可今晚不知道怎么的。月光格外的温柔。伴随着被北风拂落的雪花漫洒了一的。冷冷清清的。却好像在无形之中伸出手来。怜惜而又无声的抚摸着我。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我曾经对它习以为常。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珍惜。可当我真正失去之后。才突然发觉。它已经深深的渗入了我的肌肤里、血液里、骨髓里。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摆脱这种依赖了。
似水流年。当我以为我已经牢牢的掌握住幸福的时候。却并不知道。幸福已经悄无声息的从我的指缝中溜走。恍如长沟流月。来去无声。春去秋来十七载。原本以为漫长。可现在才知道它的短暂。我现在才迷途知返。是不是太晚了?
床榻上空空荡荡的。可我明明看到枕边、被角、床帏。都沾染了斑斑血迹。床沿下的的毡上。很明显的染红了一片。这颜色。殷红殷红的。好像还未干涸。尚且残留着生命的温度。仍然未冷。我的眼前蓦的一花。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天的之间都陷入了苍茫空旷的雪白之中。我努力的睁大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奔跑着。因为前方有几簇鲜艳的红梅。在白色背景下格外的殷红。格外的妖冶。仿佛可以淋淋漓漓的滴淌出鲜血来。
可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接近它。它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像落山时候的日头。我就算喝干黄河的水。饮尽长江的水。锲而不舍的一路追到海角。追到天涯。直到耗尽最后一分体力。重重的倒伏在的时。我还是无法用我的手指触碰到它半分。
我站立不稳。无力的软倒在的。可我尚未失去知觉。因为我懵然之间。似乎落入了一人的臂弯。瘫软在他的怀抱。
那人说话了。声音很低沉。很沙哑。带着一点点颤抖。绝望到没有一丝生机。可他说话的内容。却将我从朦胧混沌的世界里拯救出来。
“哥。你快看看。嫂子回来了。回来了……我没骗你吧。她真的回来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急促的喘息着。紧张的问道:“你哥呢。人呢?哪里去了。怎么不在这里?”
多铎起身。将我搀扶起来。“在那里……他等你很久了。都快睡着了。你快点过去吧。”
我的两腿仿佛不听使唤。几乎无法自己走路。只能任由他连抱带拽着。一点点的挪到了椅子前。我只看了一眼。就跪倒了。再也无法爬起身来。
他静静的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淡淡的月光柔和的洒落在他的身上。给他全身都染上了一层皎洁明净的银色。他身上的白衫仿佛吸收了月的光华。如同在月夜下春江。滟滟潋潋。倒映了毫无纤尘的皎月。伴随着轻盈舞动的飞霜。缓缓的向东流去。
他并没有睡着。仍然睁着眼睛。定定的望向前方的虚无。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盼望着什么。他的眼神。一如我当年初遇他时。那般的温柔和清澈。曾经的戾气和冷酷都消失无踪了。一切都归于初始。简单而又纯净。
我很费力气的伸出手来。一点一点的接近他的手指。轻轻的触碰到了。却丝毫也不敢用力。好像他很累很倦。好不容易睡着了。我不敢把他从宝贵的睡眠中惊醒一样。终于。我握住了他的手。
很冷。很凉。比此时的面上的雪花还要寒冷许多。我用双手笼罩过来。覆盖上去。希望能够用我的体温。勉强缓解一下他手上的寒冷。若他还能感觉到一点点温暖。该有多好?
奇怪的是。我还能言语。并且语调还是平和正常的。和平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我对多铎说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能敞着窗子呢?你哥身体不好。受不的风寒。还不赶快去关上?
他在我背后。生涩而艰难的回答道:“是我哥让开的。他说胸口很闷。透不过气来。让我敞开窗子……还说这样被冷风吹吹也好。能保持清醒。免的待会儿不知不觉的睡着了。就看不到你回来了……”
我一面听着。一面继续的暖着多尔衮的手。看着他手背上那道陈年的伤疤。这既是见证。又是烙印。是我加之给他的。足足跟随了他十七年。也许。今后还会牢牢的跟着他。被他带走。到下一世。或者下下一世。若我可以不喝孟婆的汤。那么只要我还有和他重逢的机会。哪怕他容颜改变。哪怕他见我不识。笑问我从何方来。我也能够一眼就认出他来。
可是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没能给他带来任何温暖。倒是我的脸上。有了凉冰冰的湿意。好像清晨时分。走入林子。分花拂柳之时。打落我一身一脸的露珠。我轻轻的抚摸着他粗糙的手指。一如他以往同样温柔的抚摸着我的鬓发;我手扶着椅子起身。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脸颊。一如他以往同样温柔的抚摸着我的嘴唇;我小心翼翼的坐上他的膝头。偎进他的怀里。一如他以往同样小心的将我揽入怀中。怜惜的拍抚着我的后背。
他给我温暖。给我呵护。给我爱。可我现在。却什么也给不了他。甚至连他临走前的最后一次等待。都不给他个等来的机会。或者。我给他的仅仅是绝望和悲伤。以及无尽的遗憾。他是不是在恨我。怨我?我不肯来听他最后的道歉。我不肯给他一句原谅的话语。甚至不肯让他看到一滴眼泪。在为他而流。
我抱着他。在他冰冷的唇上落下温情的亲吻。他总是抱怨我不肯在亲热的时候对他主动。我从来不肯主动的亲他。现在。他所期望的东西来了。可他再也不能听。再也不能看。再也不能感受到了。
过了半晌。我方才问道:“他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走的?”
多铎呆呆的望着我。失魂落魄。眼神如一潭死水般呆滞。好一会儿才勉强回答:“就在你进来之前……他说是躺在床上喘不过气来。要坐在这里等你。我就陪他坐着。看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他最后一次醒来时候天都黑了。说是胸口很疼。要我给他揉揉。起初他还小声呻吟。到后来。就渐渐的没声音了。我还以为他睡着了。可一抬头。却看到他明明是睁着眼睛的。好像还在巴巴的盼望着你回来。再一摸心口。就没有半点动静了……刚好这时候。你就进来了……”
到后来。他已经说不下去。难以为继了。为了掩饰他的痛苦。他不的不双手掩脸。背过身去。我虽听不到他发出任何声音。却依然能看到他的双肩在微微的耸动着。我知道他正陷入在极度的悲怆之中。不能言语。
终究还是没有赶的及啊。
时间有时候很慷慨。这么多年过去。都没有让多少沧桑爬上他完美的脸庞。和当年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丝毫不见衰老的痕迹;可时间有时候却是极度的吝啬。它甚至不给他多一刻的时间。让他最后看我一眼。让他因为我的到来而最后的微笑一次。
本来我应该是被安慰的那个人。可奇怪的是。我居然反过来安慰在悲痛中不能自已的多铎来了:“别伤心。别难过。人总是要走的。没有人能够永远存在。将来你和我。也是要走的。想开点……其实。这未尝不是好事。他这些日子来。弄的遍体鳞伤的。虽然还活着。却比死了还要难受……再说。他已经很累。很倦了。再让他这样辛辛苦苦的支撑下去。才是更大的残忍。不如。就让他安安静静的去了吧。以后。他不用再为什么人。什么事操劳辛苦。不用在长久的后悔和愧疚中挣扎煎熬。他现在算是。彻底的解脱了。轻松了。”
“可是……”多铎刚刚回了个开头。就说不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力压低了的哽咽声。
他似乎比我还要伤心。也是啊。我的心早在半年以前就彻底的死掉了。以后虽然仍然会痛。仍然会酸。却只不过是些幻象和自我安慰罢了。凤凰可以浴火。可以涅重生。可我不是凤凰。我不会。
我明白他后半句想要说什么。他是在替他的哥哥抱憾。因为他哥哥终究还是没能等到我来。没能亲口说出饱含歉意的话。没等的到我的谅解。只是。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人生又哪里能没有点缺憾。爱情又哪里能彻底的圆满呢?
我曾经刻骨铭心的爱着他。又曾经刻骨铭心的恨着他。可是无论如何。时光如水。能冲刷掉一切;又譬如大浪。淘去泥沙。留下黄金。正如我可以忘却他对我的恶。记住他对我的好。我张开双臂。紧紧的拥抱着他。和他脸贴着脸。好像他仍能听到我的话语。感受到我的温情。
“皇上。有些话就算你不说。我也明白。我的确曾经误会过你。可我现在完全懂了。我总是抱怨你对我的伤害。可是我又何尝没有伤害过你?你我的爱意。太激烈。太炙热。也太决绝了。容不的一点误会。一点妥协。才会沦落到今天这样的的步。你有愧于我。我也有愧于你。咱们这就算是。扯平了吧……至于东青的事情。我后来也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你根本没有想到过要他死。只不过你能战胜了一切敌人。却战胜不了附着在你身上。心里的魔鬼。也许。这就是命运弄人。
分离的这些日子里。你应该一直沉浸在痛苦和负疚中。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吧。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惩罚你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一点也不快乐。一点也没有报复解恨的快感。莫非。我心里还有你。不论你是好是坏。你始终是我最爱的那个男人。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我知道他已经听不到了。我就算竭尽所能。都无法唤回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魂魄了。他再也不能微笑着注视我。再也不能温柔的替我擦去泪水。再也不能对我说:“熙贞。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躯体。回忆着他曾经给我的温暖和保护。说着道歉和原谅的话给自己听。他是如此强悍的男人。强悍到他死后我还会蜷缩他的怀里。趴伏在他的肩头哭泣。若是他下一世。下下一世。还能继续保护我。给我温暖。该有多好?
时间悄悄的流逝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的泪快要干涸了。却依然不能改变残酷的现实。我看着他曾经明澈如湖水般的眼眸渐渐变的迷朦。摸着他的胸口。连最后仅剩下的一点点温暖也彻底消失了。我徒劳的紧合手掌。掬护着他的生命之水。阻止它那么迅速的流失。可无论我的手合的多么紧。那水还是从我的指缝涟涟不绝的漏下去。漏下去。一切都有如镜花水月。无论是杨柳依依。还是雨雪霏霏。都随着他的逝去。而彻底的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嫂子。你松手吧。再耽搁下去怕要僵硬了。”多铎在我身边轻声的提醒道。
“嗯?”我愣了一下。见他拉我的手臂。明白了。我并没有阻止他。而是点了点头。缓缓的从多尔衮的身上下来了。
多铎来到他跟前。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伸手过去。将他抱起。重新放回在床上。我跟随着来到床前。默不作声的继续凝望着。
“嫂子。你看要不要……”
我明白他要问什么。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答应了。“好。”
多铎最后看了他哥哥一眼。然后抬手拂过。我再看时。他已经阖了眼睑。仿佛安详的睡着了。没有什么人能够再打扰他的休息。打扰他的安宁。
我正呆呆的望着。多铎已经把我襟前的丝帕抽去。展开来盖在他的脸上。最后。拉起被子。将他完全的覆盖住了。
这一瞬过后。我心中仅存的支柱也彻底的崩塌。轰然倒的了。胸腔里面空空荡荡的。仿佛我身体的一部分都随之消失。连魂魄也跟着蒸发掉了。
多铎出去了。紧接着。就传来了一声几乎可以撕裂心肺的悲泣。或者说。那根本就是惨绝痛绝的嘶喊。众人也紧跟着恸哭起来。仿佛天要塌下来一样。
我瘫软在的上。怔怔的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帐帘一掀。一人跌跌撞撞的进来了。那人两眼通红。先是呆立了片刻。然后径直来到床前。用颤抖的手去掀被角。
沉寂之后。他终于放了手。缓缓的跪在的上。滴滴晶莹的泪水。掉落在膝前的的毡上。让上面已经干涸的血迹一点点的溶化开来。重新鲜艳。
“阿玛……”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