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怪物!
克用心中不由自主发起慌来,立刻策马向后退走。但手执铁枪的汴将却咬定不放,仅以一双长脚飞跃奔跑,竟然毫不比黑龙驹的速度逊色。
“前面那位,可是晋王!小将王彦章前来拜见!”
一边奔跑,他还不停叫嚣讥笑。克用竟有如芒刺在背,浑身冷汗直流,就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只是拼命打马狂奔。幸好李嗣源的“横冲都”在前方出现,克用直奔进嗣源阵中,这才转身望去。那将也停了脚步,握着铁枪站在一个小土丘上,若无其事地往这边投来目光,不住叹气。
“你真的就是晋王?太可惜了!”
“你说你叫王彦章?”
克用忍不住向对方喝问,对方点点头,举起铁枪,昂然说道:“我便是铁枪王彦章!下次见面时,但愿能取下晋王首级!”
——铁枪王彦章。
克用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号,然而,眼前这人的口气却好像自己早已名震天下般充满了高傲和自信。突然间,克用觉得对方那副模样架势像煞了过去认识的某人,但却怎么也记不起究竟是谁。
“大王,敌人援兵已至!”
这时,一边的嗣源提醒克用。克用抬首眺望远处,火把的数目逐渐增多,人声鼎沸。克用无暇再与王彦章纠缠,火速与嗣源、嗣昭退回城中。
几天后,汴人终于从晋阳城下撤走。李嗣昭、周德威率部追击,在石会关旁的山岗之顶,氏叔琮留下几匹空马,立起不少旌旗,犹如伏兵。晋兵不敢冒险追赶,于是转而略地四境,收复慈、隰、汾三州而回。
晋阳保卫战结束后的一晚,克用作了个奇怪的梦。梦中,他独自伫立在漆黑的街道间,有不少人影从他面前低头默默地走过,有些克用不认识,有些则很熟悉。走在最前面的,是位骑着红马,全身披着朱甲,脸如火炭,络腮胡子的人,克用大吃一惊,叫道:“父亲!”然而朱邪赤心就连头也不回,无言地从儿子面前走过。接着,又是二哥克让、大哥克恭,还有李克修、安金俊、康君立、李尽忠、薛铁山、史敬思、陈景思、赫连铎、李罕之、王重荣、王处存、杨复光……他们全都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走过街道。突然间,克用蓦然发觉这些人事实上已经全都死了,一股寒意不由自主涌上心头。他拼命揉了揉独眼,再睁开时街道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那人提着一杆沉重粗大的铁枪,昂首阔步地走着。克用想起他正是不久前遇到的那个铁枪王彦章,心想终于见到一个活人了,连忙招呼道:“喂!”
听见克用的叫嚷,王彦章果然缓缓回过头来,但当克用看清他的脸时,一瞬间全身僵冷,血液几乎都要凝固了。那张脸,不正是存孝那悲伤而又高傲的脸庞吗?克用大吼一声,用力舞动手足,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脸色苍白如纸,以手覆面,像孩子般不停地嚎啕大哭,犹如置身冰雪之中般寒冷彻骨,心如刀割。
第二年正月,李茂贞终于向朱全忠臣服,在汴兵浩浩荡荡的阵容中,天子踏上了东归的道路。青州的平卢军节度使王师范以孤军奋起讨伐朱全忠,使得汴人付出惨重代价,然而在一年抗战后终于被全忠消灭。到此时为止,朱全忠受封梁王、太尉、天下各道兵马副元帅。唐室的天下,终于完全为朱全忠所一手掌握。
天佑元年的春天,全忠逼令天子迁都洛阳。临行之前,天子暗地遣使向克用、杨行密以及西川节度使王建告急,信中写道:“朕至洛阳,必将为朱温所幽闭。诏敕皆出其手,朕意不复得通矣!”但克用只得南向垂泪,心中充满哀痛和无力感。他隐隐感到,此次天子东行,恐怕就再也无法西归了。
这一年八月,从洛阳传来了天子被汴人弑杀,另立幼君的噩耗。克用望着洛阳的方向,恸哭不止。三军将士,无不缟素服丧。克用来到阿媎的房间,发现她已哭得如同泪人。克用紧紧抱住阿媎,心中有一股巨大的悲痛和压抑感,令他忍不住终于吼叫悲鸣。自从二十七岁入关讨黄巢以来,他为勤王奋战了整整二十载。然而,这一切终究还是如同泡影,化作东流。克用哭到全身无力,但在这疲惫和无力当中,有一种强烈的不甘心和愤怒勃然而生,他决心燃尽自己最后的残躯,与既为****又为私敌的朱温奋战到底,以身殉志。翌年春天,克用向契丹派出使者。放眼天下,中原诸镇已无人敢违逆朱温之虎威,克用只有向塞外寻求盟友,而近几年来,契丹部中出了一位名为耶律阿保机的英主,日益强盛。要打倒朱温,复兴唐朝,克用只有向契丹伸出求援之手。在云州之东,阿保机统领三部族十万之众前来赴会,克用与他握手相盟,结为兄弟。十日之后阿保机归还,克用又馈赠金帛数万,阿保机也回赠良马三千匹,牛羊数以万计。
“今年冬初,请族长大举发兵,与老夫一同渡黄河而下,扫平逆贼!”
“今年冬初,一言为定!”
阿保机高声答应,就此率部离去。克用从云州回到晋阳,这时传来了盖寓病卒的消息,克用悲呼着策马赶往盖寓府第,望着老将的遗容,追忆起二十多年来盖寓对自己的辅佐扶助,不由泪如雨下。盖寓的遗族把他的遗书交给克用,上面没有一句提及自己身后之事,只是仍谆谆劝谕克用节约日常开支,减少赋税,征求贤才。克用还未看完,泪水就已打湿了信纸。他呜咽着把信纸放在胸前,仿佛仍能感觉到盖寓那像山一般魁梧沉稳的身躯就站在自己面前。接下来的日子,克用以悲壮的心情厉兵秣马,等待着冬初的大举讨贼。但到了约定时日,契丹方面却仍全无动静。克用派人前去质问,这才知道阿保机已向朱全忠称臣。克用气得咬牙切齿,将原先拟定的作战方案亲手撕得粉碎,抛向空中。在如雪花般飘飞的纸片中,克用双肩颤抖,老泪纵横。
次年秋天,朱全忠发兵数十万北上,攻打刘仁恭辖下的沧州。仁恭屡战屡败,一再向克用发书求援,前后不下百次。但克用对仁恭的反复无常深恶痛绝,始终不曾答允。一天,儿子李存勖前来拜见,力请克用援助仁恭:“如今天下大势,归顺朱温者已十有七八,就算魏博、镇、定这几大强藩,也无不附制。黄河以北,与朱温为敌者唯独我方与刘仁恭而已。现在仁恭为朱温所困,我方倘若不与其并力抗拒老贼,大势去矣!所谓为天下者不顾小怨,彼虽叛我而我仍救彼之急,恩威之举必为世间称道。此乃我方复振之时,机不可失!”
这一年,存勖已长到二十二岁,容姿清秀中又透着勃勃英气,善于骑射,通习《春秋》,爱好优伶歌咏。听着存勖的话,克用不由感到由衷的赞叹和震动。这位年轻人的见识,明显已在克用之上。不知不觉中,克用心中再度燃起了希望之火。“好,就依吾儿之策!”他向刘仁恭征发兵马三万,令周德威、李嗣昭统军与燕人一道攻打潞州。当晋、燕联军抵达潞州时,朱全忠任命的昭义节度使丁会不做抵抗,举全军归降。
“并非丁会之力不能守城。梁王陵虐唐室,丁会虽受其拔擢之恩,但实在无法忍受其所作所为,因此前来归附天命。”丁会是在黄巢之乱时就与朱温一同从贼,以后在朱温旗下转战天下三十载的宿将。然而,此时因痛恨朱温弑杀昭宗,终于向克用归降。克用抚着老将悲伤颤抖的肩膀,虽然过去曾与他兵刃相对多年,但此刻却有知己故人般的共鸣。他任命嗣昭留守潞州,而以丁会位列诸将之上,厚禄待之。
由于潞州失守,朱温也放弃了对沧州的包围,收兵南归。不久之后,终于篡位称帝,改国号为“梁”,也就是五代十国中的后梁。至此,唐朝三百年帝业彻底覆灭。
随着唐的灭亡,几位仍与朱温为敌的藩镇也陆续有了称帝之心。占据四川的蜀王王建派使者来到晋阳,请与克用各自称帝一方,等平定朱温之后,再寻访唐朝宗室子弟立之,退归藩镇。晋王回书如下:“窃念本朝屯否,巨业沦胥,攀鼎驾以长违,抚彤弓而自咎,默默终占,悠悠彼苍,生此厉阶,永为痛毒,视横流而莫救,徒誓楫以兴言。别捧函题,过垂奖谕,省览周既,骇惕异常。泪下沾衿,倍郁申胥之素;汗流浃背,如闻蒋济之言。
仆经事两朝,受恩三代,位叨将相,籍系宗枝,赐鈇钺以专征,征苞茅而问罪。鏖兵校战,二十余年,竟未能斩新莽之头颅,断蚩尤之肩髀,以至庙朝颠覆,豺虎纵横。且授任分忧,叨荣冒宠,龟玉毁椟,谁之咎欤!俯阅指陈,不胜惭恧。然则君臣无常位,陵谷有变迁,或箠塞长河,泥封函谷,时移事改,理有万殊。即如周末虎争,魏初鼎据。孙权父子,不显授于汉恩,刘备君臣,自微兴于涿郡。得之不谢于家世,失之无损于功名,适当逐鹿之秋,何惜华虫之服。惟仆累朝席宠,奕世输忠,忝佩训词,粗存家法。善博奕者惟先守道,治蹊田者不可夺牛。誓于此生,靡敢失节,仰凭庙胜,早殄寇雠。如其事与愿违,则共臧洪游于地下,亦无恨矣。
惟公社稷元勋,嵩、衡降祉,镇九州之上地,负一代之鸿才,合于此时,自求多福。所承良讯,非仆深心,天下其谓我何,有国非吾节也。凄凄孤恳,此不尽陈。”
这篇文章,可谓写尽了独眼龙一生的悲愿,作者每次重读,总有一种泫然欲泣的感伤。
同年五月,梁帝朱温派遣康怀贞率十万兵进围潞州,李嗣昭闭城固守。梁军攻城半月不克,于是环城筑垒,穿“蚰蜓堑”而包围,城中音信断绝。克用令周德威统军赴援,屡败梁军。朱温又改由毫州刺史李思安代替康怀贞,梁人在原先的围城防线之外又筑下第二道城壁防线,以拒周德威之军,号称“夹寨”。周德威日夜以轻骑侵扰梁军粮路,不断攻打“夹寨”,有时一昼夜间出击数十次,推倒墙壁栅栏,填埋壕沟,梁兵陷入苦战,就此闭寨不出,只是紧紧包围着潞州城。
战争一直持续,到了初冬。一天,晋阳城突然狂风大作,犹如风伯暴怒,掀起屋瓦,拔倒树木,就连城垣,也为风势摧毁大半。从这时起,克用的身体终于无法支撑,卧病在床,他记得当初攻打镇州时曾被困于树林中,被赵兵围捕,那时候他向上天许愿:倘若自己能世有太原,坐骑不嘶不鸣。后来黑龙驹果然没有嘶鸣,使他得以脱险。然而,如今晋阳城无故自坏,他心里也泛起了不祥的预感,似乎自己的生命,终于也要走到尽头了。
从这时起,他开始有意识地开始为后事准备,领内的钱粮、兵马、官吏人选都进行最后的一遍审核,并让继承人存勖尽快的掌握熟悉统帅的责任和职权。在政务的闲暇,他也将一些私人的琐事陆续完成。
十一月的某天,由下人延请的一名画师前来为他绘制画像。克用虽已病重,但仍勉强穿戴起官服,在纪纲们的搀扶下来到画室,正襟危坐下来。
“可以开始了吗?”
这时,对面响起一个似乎非常熟悉的声音,克用猛地睁开微瞑的独眼。他的视力已经衰退,在朦胧之中,那位画师的神态、形容,竟像极了青年时遇到的流浪画师胡瓌!
“你!”
克用声音颤抖地喝道:“你莫非……不,不可能!你叫什么名字?”
那位画师缓缓抬起头,随后用一种充满力度的声音回答:“小人名叫胡虔。”
“胡虔……你认识一个叫胡瓌的画师吗?”
“那正是家父。”
克用脸上肌肉抖动,他想不到世间的因缘竟如此奇妙。过了片刻,他才略带激动地问:“那么,令尊现在?”
“家父已于两年前亡故。”
“是吗?”
克用闭上眼睛,昂首向天,心中百感交集。
翌年正月十日,克用病情加重,头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骨而出般剧痛难忍,一度昏厥,不省人事。陪侍的人们一片慌乱。然而,克用终于还是醒转过来,向床边望去,正看见阿媎那苍白焦急的容颜。
“王终于活转了吗?”
见到克用睁开眼睛,阿媎喜极而泣,他将克用花白的头颅抱在怀中,悲声说:“妾为王执扫除之役,已有十四载。王万一有所不幸,妾也决计以身殉死。”
“不,万万不可。”
克用脱口而出,阿媎低垂粉颈,默默无语。克用又说:“我决不允许你殉死,听见了吗?”“……是。”
阿媎抬起布满泪水的脸庞,低声答允,接着说道:“那么,妾身便落发为尼,为王读佛经一藏,以报恩情。”
克用注视着阿媎哀伤的表情,也只有流泪以对。后来陈阿媎果然在克用死后削发为尼,法号智愿。这位智愿尼姑的余生,亲眼目睹了后梁的灭亡,又经历了后唐的覆灭,直到后晋的天福年间,才圆寂于太原,最终追谥为光国大师。
正月十九日,克用终于迎来了最后的日子。这一天,晋阳城中下起雪来,从窗棂向外眺望,克用看见细雪像灰尘般缓慢飘落。他将弟弟李克宁、监军张承业、义儿李存璋、吴珙、掌书记卢质几位重臣召到床前,让他们共同辅佐存勖。谈话当中,他几度头痛欲裂,说不出话来,感到好像有一种沉重的压力如大山般压在自己胸前,呼吸困难,使得交谈不得不中断了好几次。向重臣们交待完后事,他下令存勖单独留下。
“亚子!”
克用越是说话,就越是感到头痛、胸闷。然而,却有一股不甘心向病痛屈服的意志使得他偏要用尽全力大声吼叫。他伸出颤抖的手,从锦帐边挂着的一个箭囊中取出三支箭矢,如震雷般厉声喝道:“老夫这一生,有三个心愿至死未了。汝一定要听好。”
“是!”
“第一,是讨灭刘仁恭。老夫于流人中将其拔擢,任用为一镇节度使。然而,他却在老夫最需要他的时候举起叛旗,使我勤王之志半途夭折,精兵良将为之死伤殆尽。汝继位之后,必须先拿下幽州,方得以挥戈河南。”
说着,他从三箭中取出一支。接着,又说道:“第二,则是讨伐契丹。耶律阿保机与吾把臂而盟,结为兄弟,立誓兴复大唐社稷,如今却背约附贼。汝平幽燕之后,当为我伐之!”
他取出第二支箭,这时胸口的压迫感越来越重,克用不由张大嘴巴,用力呼吸,一阵强烈的心悸布满全身。好一会儿,他才有气力说出话来:“这第三支箭,就是老贼朱温。汝若能成吾遗志,老夫死而无憾!”
话音刚落,突然胸腔像要被压塌下去般喘不过气来,他再也无法忍受,眼泪、鼻涕、涎水都流了出来,感到无比痛苦。就在这时,克用突然感觉有一只强有力的、温暖的手从自己手中接过了三支箭矢,然后耳边响起一个充满意志力和自信的沉静嗓音:“儿臣必定亲手完成三大悲愿,请父王放心!”
存勖这时的声音,竟是克用以前从来听到过的。一瞬间,他的身躯猛地一轻,胸口的重压就此无影无踪。克用想最后再看一眼儿子的英姿,但老眼已经一片迷蒙,只看见无尽的虚空。他抽动了一下嘴角,意识终于完全消散,坠入永久的安眠。
独眼龙李克用辞世之日,为后梁开平二年正月十九日(08年2月24日),享年五十三岁。死后,葬于他的出身地:雁门(今山西代县)。陵墓名为极建陵,有“晋陵古柏”之景,遗迹至今留存。
尾声
克用逝世的消息传到前线,周德威引军退还。梁军增兵日夜围攻潞州。同年五月,晋王李存勖率军自晋阳潜行出发。途中,经过三垂岗,晋王叹息着说:“这便是二十年前先王置酒听《百年歌》之处!”是日降下大雾,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晋兵在雾色掩护下急行军来到潞州城的夹寨前,展开出其不意的袭击,十万梁军一败涂地,主将康怀贞引百余骑逃归,余众全军覆没。梁帝朱温得知夹寨失守,惊呼:“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虽死犹生。与之相比,吾之诸子皆如猪狗而已!”
此后,晋王存勖每次征伐,都将三箭其中的一支随军携带,战无不胜。公元14年,破幽州,生擒刘仁恭;22年,大破契丹;23年,晋王灭梁朝,称帝,改国号为——“唐”。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