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就用这种矛盾和怀疑的眼神定定地把那字笺看了一晌,眼眸中碧芒一闪,人已杳然无踪。于此同时,桌上烛光明灭;压在了烛台下的一纸邀约却是无故自燃,刹时成灰。
如果单从“大陆史”的角度上看,卡亚大陆其实远远不是一片热衷于杀戮与掠夺的土地。正相反,其居民大多质朴善良。大陆上物产丰富,各国从正常的贸易往来上就可以大致得到自己所需的物资。因此,即使偶有战火燃起,多数时也只是为了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而已,很快就能平息下来。
而在决定采取“魔幻历”为各国统一历法的三千多年以来,大陆上所发生的唯一一次战争,就是令天下人至今仍为之颤栗不已的“铁血宗教战争”了。
事实上,这也是大陆史上国与国之间唯一的一次全面战争。因之而造成经济、科技、文化上全面的倒退至今仍未能完全恢复。
但这却远非重点。
重点是,那一次战争中,无处不在的,残酷的人性。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陆上现存的每一个家庭,它们都曾为“铁血宗教战争”付出过极其惨重的代价;而其中,鲜血或生命----实在就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损失了。
比起当时的死难者来,也许,受到最大伤害的,还是幸存下来的人们吧?对于他们而言,那时的一切,都终将凝结在胸口之上,化为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只稍一触及,就会痛彻骨髓。即使,是在战争过去,时间又向后推移了三十九年的今天。
而这一座“无字之碑”,事实上,就是原德格莫国家监狱火刑台的旧址----由各国共同为在战争中做出巨大贡献的克莱恩·德·扎克莫尔伯爵而立。
然而……
在大陆人民心中,扎克莫尔伯爵的确是位真正的英雄。这一点,无庸质疑。但他同时却也代表了一段血腥的过往,一双由自己亲人血泪累叠而成的恶魔之翼,一个令人不忍回首、情感上永难接受和面对的----梦魇。
因之,“无字之碑”也就永远成为一座禁忌的圣地了。
……
“结果,扎克莫尔伯爵就是那种后世人不愿评论其功过的人了……”
寂寞夜色中,风静静地笑着;自“无字之碑”的碑座下向上仰望着碑身,口中淡淡低吟。
“也许,在太平盛世下,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还能够认同扎克莫尔伯爵行事的方式吧?可在乱世之中,关系到生死存亡的片刻时光里,又有谁不虔诚祷告,祈求自己的国家民族、妻儿老小不被这样一个疯子不择手段的维护着呢?”
“所以,这才是人们无法最终评定其功过的根本原因吧?----没有人能够左右战争之神染血的战靴。”
“你说呢?影?”
最后这一句话,风却是向着不知什么时候现身,正走过来,同他并肩站立的那一抹孤傲身影提问的。
影先不言语,却目光灼灼地打量起风此时的装束来。
非常难得的,这时风披在了身上的,却并非是他惯常穿着的那种白衫,而是一件极为雍容的深黑长袍。袍袖上,工整地以淡金色丝线拼成了典雅的图案;而在左肩处,却格外显眼地绣出了一个怪异的符号来。
这样的风,渊停岳峙般站在了洁白如雪、柔光四溢的无字碑下,却丝毫也不显突兀。相反的,于近乎默契的和谐况味间,他却更添三分神秘、一分山岳般沉凝的稳重。
影再看看自己,得出的结论却只有“装神弄鬼”这一种而已;不觉有些气恼,答非所问地道:“你倒是比较适合黑色啊。”
风浅笑莞尔。“你也这样看么?其实我最不适合的就是白色了。可惜刚入学时,我那爱操心的小弟却瞒住我,硬是帮我报考了医学系----现在想想,若不是当初赌气,非要他包下我所有换洗的衣物,而白色的面料又比其它颜色更难伺候些,也许我早就改投别系了呢!”忖忖又道:“不过这也还好,他把注意力都分散在这些日常琐事上,对我本人,反倒没能盯得太过紧迫了;不然的话,我就是想要出来散心都难呢!”
“……”影不觉为之哑然。
这个人,把一族的皇储握在手心里玩转得理直气壮不说,其中的手足之情,毕竟也很值得外人艳羡了;可是,就这样一副残破到随时散架的身体,他居然也好意思抱怨,嫌别人限制他的人身自由----这天下虽大,还上哪儿找这么不知好歹的一个人去?!
“怎么不吭声?”
风扬眉。
直至这时,他才回过头来看影。
“你来见我,不会就只为了听我说这些不相干的闲话吧?”
影郁郁地闷哼一声,两眼刹时自斗篷下爆出了凌厉的绿芒。又是半晌,才驴唇不对马嘴地讽刺:“你可真是不知死活!”
“嗯?”风微微一讶,旋又会意,静静地笑开。“天下众生碌碌,谁又当真能够预知自己的死期?若只是一味怕死,可不知要错过人生旅途中多少瑰丽的风景呢;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些。况且----”他低低沉吟:“我若只有十年寿命,则天下奇景,尽可从书本上窥知一二;若有百年寿命,我就想自己能够身体力行,亲眼得见一些山川秀色,倒也不枉此生了。把自己困在一间小屋子里,纵能活上千年万年,终究也不过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个囚徒罢了;那又有什么乐趣?”
“一派胡言!”影不屑地看风,深觉自己又碰上一个无病呻吟的主儿。“你先好好把自己身上的病养好了,再顾你那些乱七糟八的远大理想也还不晚,难道真就差这一时片刻不成!!”
“你心思倒是单纯……”
风悠悠一笑。
“这病若真能养好,我又怎敢对诺亚这样的指手划脚?不怕他将来登上皇位之后,反过来找我麻烦么?不论长幼,他总是魔族未来的皇者啊……”
“说到底,我是笃定了要他报复无着,才有胆量在老虎尾巴上拔毛呢!”
“你……”影一领会到风言语中隐晦的意思,就是骇然地张大了眼睛;嘴巴里,一股苦涩的味道淡淡泛起。
是了!从一初见时起,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就在在都向影暗示着----他的命不久远。
可一个人,又要有怎样开朗的襟怀,才能在涉及自己生死时表现得如此轻松自在、甚至言辞间还遍透着一股“占了便宜就跑”的自得味道……?
“我也是一个疯子吧?”仿佛看穿了影此时的心情般,风粲然一笑;负手回望眼前,那座静默无声的洁白石碑。“说到底,我所能失去的,也不过就一条性命而已……没有什么太大不了啊……”
“你……很敬重……‘他’么?”观察着风脸上的表情,影敏锐一问。
“嗯?”风只有片刻失神,随后就自言自语般平平说道:“很久之前,我也曾经结交过这样的一种人----昧着自己的良心,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只平白便宜了别人的事情----而那人,却是一心一意地想要陷他于死地!”
说到这里,风就是微微浩叹,极认真极凝重地点头。
“是啊!他就是这世界上,我最为敬重的几个人之一了。”
“可是,我最讨厌的就是他了!”影激烈回应,心下却略觉奇怪:这一刻,他似乎也没有想像中那么痛恨那个人似的。
“呵……”风略有些意外地看影,旋即也就释然。“恨也无妨……爱与恨,反正都与现在的他无关了……”
“影。”
“哼……”影正若有所思。
风扬头,轻声说道:“生命中本就有着太多的意外。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会长命百岁----既然这样,你就不要计较我这一回的失信;我也不想追问你讨厌我的原因。我们就这样和解好么?”
“我----”影张口,刚想辩驳说自己并没有讨厌过风,结果却几乎把舌头给吞了下肚,不甘不愿中只简单地回答:“好吧!和解。”
直到这一刻,风才真正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于一片孤寂而清寒的夜色中,这样的笑颜,竟会令人产生一种“如沐春风”的错觉。
影只一瞥,心情就是毫无来由地变坏,胡乱找了个借口脱身,把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风淡笑,静定地看着另一抹黑发黑眸的身影自石碑后转出,用恶狠狠的眼睛瞪他。
遥远天际间,一条巨大的光龙正盘旋飞舞,口中吞吐着绝美而娇艳的烟花。
又是一夜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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