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县城内的景色并未比城外强上几分,靠内一圈的民房不知何故,都被人拆去。眼下正有不少壮丁正在重修,搭个简陋的棚子,初春虽不比三九天里那般寒冷,不过一阵风吹到身上也能将人冻个半呛。即使住在城内有城墙挡着风,但若不住在屋里的话,再精壮的汉子准也是要冻个半死的。
这些经过筛选的壮丁正上百人聚在城门边一块空地上,一名穿着藏青色长衫,看起来颇为文秀的男子正站在木箱子上与他们讲话。
“汝等本都是要饿死的,眼下给你一口饭,给你们事作,这就是天大的恩典,对你们就是有活命之恩……”
“入了城后,必须住在规定地方,若胆敢随便走动者,赶出城去,若犯了事,无论轻重,一律杀头,此外……”
“我依知道你失去田产,所有积蓄毁于一旦,不少人的父亲妻儿不是亡于胡人手里,就是饿死在路途上。可这又怎么样呢,人就要活下去,老天越是不让活舒坦日子,你越是要活得比谁都自在,给所有人看看。只要有一双手,肯勤奋做活,天就饿不死你们,失去的一切都会拿回来的……”
郭娉婷一行都是停下听这书生摸样的人说话,正好路边也有一个读书人摸样的路人走过,徐主事忙上前问道:“敢问这位先生。”
那读书人停了下来,见徐主事一身布衣,不由鼻子一哼言道:“何事?”
按规矩商人是不许穿丝绸衣服,乘车乘马亦是不许,后来虽放宽此令,但大多数商贾仍是穿布衣。正所谓士农工商,除了官吏之外,读书人可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底。徐主事对此也习以为常,问道:“敢问那站在木箱上说话的书生是谁?”
那读书人轻蔑地言道:“错矣,错矣,那人也叫书生,落了圣人的颜面。”
徐主事又问道:“哦,此话何讲?”
那读书人很是愤慨的模样言道:“此人是徐蒙,是县学学正的儿子,本也是秀才出身。可圣贤之书不读,却助纣为虐,为那姓张的爪牙,坑害县里。听说他父亲已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可此人仍是一条心铁到底,非要帮下去。”
徐主事听了吃了一惊言道:“断绝父子关系,这徐蒙也太不孝了,这读书人读得不就是礼仪仁孝么,敢问你说的姓张的,就是本县父母官么?”
“不是他,还有谁,我看你们是外乡来的,快些走吧,眼下曲县对这二人的怨声载道。那姓张的杀起人来眼都不眨,还降了胡虏,全然是个败类。”
徐主事问完话,回头与众人商议,商会的人意见不一,既有主张直接找那城主的,又有主张退缩的。唯有郭娉婷言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不妨找个落脚地方,先住上一夜。”
曲县乱成这样,客栈肯定是都歇业了,众人也只有先找户人家住下。城中的百姓多是穷困,用苫草盖的屋顶,破落的几间小屋子。曲县的根底原先是不错,先前孙家在的时候,仅是孙府上的家丁就有两千人,自家的匠人也有上千。靠着卖兵器,所以顺带整个曲县都兴旺了起来,但自孙家灭亡后,城中数处又遭了火灾,加之胡人再这么一来,曲县也就败落下去了。
众人好容易才找了间瓦片盖顶像样点的屋子,在承诺付给报酬后,这一行人才在屋中歇脚。
屋主是一对年老夫妻,此外家里并无他人,徐主事去后院牵马了,屋内就郭娉婷和明翠主仆二人。郭娉婷爱洁,所以明翠特意将桌椅都抹擦得干净,又换上自家的茶杯从随身的水囊里倒了水。
那屋主见了对郭娉婷笑道:“草舍寒碜,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郭娉婷一愣,才想起自己男装打扮,笑道:“老人家哪里的话,若不是你,我们都还要露宿街头呢。”
屋主沙哑地干笑了两声,郭娉婷可以看见这屋主的面容中流露着凄苦之色,看这屋里的摆设倒还有几样值钱之物,想来该是比普通百姓生活好些,这却奇怪了。
郭娉婷按捺住好奇心低头喝水,可明翠却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直接问道:“老人家,怎地不见你家后生呢?”
那屋主听此言脸色一变,郭娉婷重重瞪了明翠一眼,明翠似也知道自己提了不该提的话,想岔开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屋主苦笑了声,手指着排放在角落的一副香案,言道:“我的儿子就供在那。”
郭娉婷心知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言道:“老人家,请节哀。”
“节什么哀?”屋主突然喝断郭娉婷的话,“若不是姓张的天杀的,我儿子怎么会死。”
郭娉婷与明翠对望了一眼,心想这姓张的好本事,在曲县弄得天怒人怨,一路上就没听人说他的好话。明翠愤愤不平地言道:“就是我们一路走来,多少人在说那姓张的不是,像他这样的恶人早晚老天会来收拾的。”
这时屋主的内人忙从厨房走出来,言道:“两位莫听他胡说。”说完低声怪着屋主,言道:“上次给抓去衙门,给得教训还不够么,我们家已经这样了,你还要不要过活了。”
那屋主脾气上来了,吼道:“怕个球,我老吴当初就是当着那姓张的面也是这么说的,他杀了我儿子,还不让我说道几句了,我偏是要说。”
“混账,”张陵将信函撕个粉碎,将手一扬纸片飞得满地都是。
王君侯,徐蒙二人一声不吭,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下首。张陵意识到自己失态,深呼了一口气坐下,将茶碗端起呷了一口,言道:“这般无良的商家,难道就没有一人念及曲县百姓的死活么,我派的信使一个个都吃了闭门羹,唯一回复的,居然开出八成的利息,他们怎么不去抢。”
王君侯慢条斯理地言道:“大人,曲县库存的粮草就那么多,扣除春耕的种子,恐怕也够不上这些难民吃上十几天了,据杨主薄的统计,截止昨日,我们已经招募了一万三千六百多名壮丁,按一天半斤的口粮,需费六千八百斤,也就是日耗五十七石的粮食。再加上今天来的壮丁,照这个局势下去,曲县的存粮将在二十天内耗尽,大人你可要想个法子出来啊,不然这民心一失就不好办了。”
张陵言道:“照王县丞的意思,难道我要答应着八成利息不成,若是这样即便秋粮收上来,也只是恰够抵债的,何况还有伏允向我要的一万石粮草,这又从何而来?”
王君侯想了想言道:“大人,我的意思,不如将壮丁的口粮改为一日四两,这样又多挨上二十天,足够我们想出办法。”
“不行,”徐蒙反对道,“大人,一人半斤已是最低限度,何况壮丁们还要每日要干重活,若是改为四两,我估计他们要造反了,即使不造反,吃不饱下做活,每日定会有大批的壮丁死去。”
张陵点了点头言道:“不错,决不能减免粮食,那徐先生有什么好办法么?”
徐蒙也是一筹莫展的模样,言道:“眼下只能继续与商家们谈判,不妨将条件放宽到六成利息,再严格控制每日粮食的发放,决不允许有人在其中贪墨。”
“难道还有人贪墨壮丁的粮食么?”张陵说话间透出了一股杀气。
徐蒙答道:“目前没有,不过随着粮草的紧缺,将来一定会出现,除了定下条款重罚贪墨之人外,还必须保证监督到位。”
“好,这件事交由曾武,张国柱,还有你三人一起去办,定要将每日半斤粮食一粒不少的发到壮丁身上,此外所有兵士,军官在内每日供粮由十二两降至十两,所有官吏包括我在内每日领半斤粮食。若有人违反规矩的,无论是谁通通斩首。”张陵下令道。
王君侯起身言道:“大人英明,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大人以身作则百姓定然毫无怨怼。”
张陵没说话,这王君侯的话是不能听的,至少凭着王家府中粮仓里存着千多石粮食,他是不用担心自己吃不饱的。患寡而患不均,放屁。
“好了退下吧。”张陵无力地挥了挥手,只听门轻轻地合上。张陵疲惫地支撑起身子,一步一步挪到窗边。一推手打开窗格,初春的阳光陡然亮在他另一侧脸上。一侧的脸在阳光中,一侧躲在窗格的阴影中,张陵合上眼睛,重重一拳头砸在木柱上,抒发心中的怒意。
张陵想到原先只是个小兵时候,什么都不要去想,上面说什么自己却做什么,随着官位的提高,手中的权力日益增大,身上的权力虽更大了,但负担也越来越重。眼下自己的一个决定就关系着数万人的生死,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在自己身上。除了几个忠心的部下,大部分人都是等着看我的好戏,哼,这个王君侯在想什么我不知么,不就是想有一日局面都了无法收拾的地步,他来接手么,他等这一步已等了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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