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塬知道实际上他自己很担心真的“剃光头”,下不了这个决心,很有必要给他鼓一鼓劲,便一改以往的低调说:“这考试既要有过硬的知识基础,也要靠临场发挥。确实很难说能考上几个。但从现在掌握知识的角度看,据数理化老师说十五六个是一块铁,以我语文的角度观察□□个应该不成问题。”
“能考得这么多?”可以听到他语音中透出的怀疑。
“这个问题许多人提出过,包括公社陈沧海书记。但我不愿意菩萨没画先却画个‘蚩蚩’。都没有交底。其实考多考少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对每一个学生负责,不能放弃。如果我们放弃了,就要白白地浪费他们的美好年华,也就意味着放弃他们参与四化建设的前途。这些人也许这一届考不上,但只要我们对他们不放弃,不抛弃,不断地鼓励,他们就可能学得更好,今后他们就可以多一分知识本领,或者明年再来,他们就多一分基础。所以我们的着眼点,也不仅只是在今年我们能考上几个人,而应该是为了这一代青少年的文化素质的提高。您是这一届学生的家长,一定会支持我的这一观点。”
“有道理!”莫飏给他再斟上一杯酒,“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这一代青少年生逢其时,正赶上四化建设的大好时代,他们本应该有很好的前途,我们如果放弃,就无异于葬送他们的前途。譬如我家舜英,看成绩今年高考是难得上线,但她还只有十六岁,明年还可以再来。”
“莫校长,龚老师,你们是家长,你们难道会赞成因为初中毕业考试要排队,就要高中学生作出牺牲吗?汪书记既然和您说到了我不合作,死死扛着,你们说我应该扛着,还是放弃我的学生去‘合作’吗?”
“好,周主任,作为家长我坚决支持你。”莫飏又举起了酒杯。
周塬站了起来说:“酒已经喝得很多了,谢谢二位的盛情。今天我是来迎接校长的,如果校长同意我周塬的观点,如果校长不嫌弃我这个助手,我借花献佛,敬校长这杯酒,请接受我的敬意!”他仰起脖子把酒喝下,让底儿朝天。
但莫飏又把酒斟上了,说:“没有来和你联系,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不敢来。解放前搞□□,我初中都没有毕业,我到高中来教不得一门课,我如何面对高考,面对老师和学生?”
“能教一门课固然是好事,但在今日的狮尾岭中学,大有你的用武之地。过去的半年我的精力可以说百分之七十花在行政工作上。齐校长不在家,许多事我只好硬撑,我又不熟他们的那一套,每天上窜下跳还吃力不讨好……”
“具体说说我来要干些什么事呢?”
“你是老干学校行政工作的了,校长的职权您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您当然是学校的全权代表,我会在您领导下,认真做好教导主任的本职工作。那些台面上的,尤其是应付公社和联校的那些事,我实在无力来完成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内外分工,好,为我们的真心合作干杯!”他站起来把酒干了。
舜英很懂事地适时盛好了米饭送了上来。莫飏又询问了一下老师的情况,周塬把他们任课组不放弃,不离散的共同表态告诉他,他很受鼓舞。
他终于明确地表示了会接受任命的打算。两人又就开学工作研究了具体方案。下午三点多钟,周塬才告辞出来。
从暖融融的屋里出来,走入这冷风飕飕的雪地,周塬不禁打了个冷战。幸喜雪停了,趁着浑身酒热,他把雨衣搭在左肘弯上,大步向前。走出山窝正是风口,北风呼啸着,雪停后路面已经结上冰了,他一脚踏去,向前一溜仰天跌在雪地上,还好,只可怜屁股顿了一下,他赶紧爬起,小心地走着。
上了大路,路面的积雪被行人踏破了,他任溶化了的雪水喷溅,加快了脚步。但只走了二三里,雪又下起来了,雪粒变成了雪花,像鹅毛,像棉絮,飘飘悠悠,在空中飞舞,他赶紧把雨衣披上,任雪花在身上堆积。渐渐雪越下越大,由飘舞而直落,发出瑟瑟索索的响声。
雪幕笼罩着大地,周围的山头房屋只有些依稀的淡影,只觉得地面的雪加厚了,脚下更觉松软。小溪,小坎都被雪遮盖了,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已经几次踏空了。他喘着气,吃力地爬上了一个山峁,外面是雪裹着雨衣,里面的衬衣却汗津津的了。凭着记忆,从这个山峁切下去,走到垅中从坝石上跨过小渠,再爬上对面那个坡,就是一条机耕道,可以望见狮尾岭上的山口了,他舒了一口气。
雪下得正紧。他连滚带滑下到了垅中,可坝石在什么地方呢?眼前已经分不清田地和溪渠,看不见水流,也看不见油菜了,只有茫茫白雪。前面有个突起的雪堆,大概那是跳脚的坝石吧,他抬起右脚向前跨去,哎呀,哪里有什么石头,原来是软绵绵的一堆衰草,他向前一扑,跪倒在小渠里,满嘴满脸是雪不说,下半身全浸在水里了。他站起来,只得四肢着地,向坡上爬行,好不容易才上了机耕道。
热汗突然泡上冰水,他浑身哆嗦,一连几个喷嚏。他两手抱在胸前瑟缩着身子,努力向前躜行。北风呼啸着越括越猛,衣和面裤都结冰了,里衣里裤却冷冰冰紧巴巴地缠着身体,套鞋里的积水总是“唧吧唧吧”地不住地响着,好像为他前行击节……。
天完全黑了,校内刘老头做好了晚饭温在锅里,等周塬回来一同吃。直到傍黑六点多钟,才见他踉跄着撞进门来,几乎跌倒在他的房里,他忙搀住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周塬仰着头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仿佛睡着了似的。刘朴存摇晃着他高声说:“周主任,这样会冻病的!”硬是拖着他回宿舍里去清两件干衣服,可他没有多余的行头,仅有一条罩裤。老刘只好清一条旧毛线裤给他,“且穿在里面御寒吧。”他们又一同下来到厨房,刘朴存让他在餐桌旁坐下,忙跑到猪圈里搬来一捆稻草,在屋中一把一把地烧起火来;然后他揭开煤炉灶上的瓮坛,舀出一桶热水,让周塬在火堆旁把湿衣服换下,就着热水揩洗身体。稻草火驱寒一点不假。烤了一会儿,周塬才慢慢回过神来。老刘又寻出一它生姜,捣碎后放在搪缸里泡上水,置在煤炉上煮起来,只三两分钟,搪缸沸腾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生姜味,他要周塬趁热喝下,周塬像个听话的孩子,十分顺从地按照他的要求一一执行。又歇了一会,周塬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刘公,谢谢您,你还没有吃晚饭,快吃吧,我头痛得厉害,不想吃,先去睡了。”
周塬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起来吃了一点晚饭,他觉得很冷,像筛糠般哆嗦着,可是他就只有那么两条长单裤,再没有衣服加了,老刘又翻出了一条已经有两个洞的旧绒裤实在里面,才抵住寒气,赶紧生起藕煤炉尽快把湿裤子烤干。
雪时大时小,断断续续仍在下着,屋瓦上四五寸厚,四合院的四周走廊也是厚厚的积着不融,这是一场多年不曾有过的大雪了。周塬和老刘一个一只竹枝扫帚,把积雪扫到坍墀里,坍墀也平了。他们打开校门,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不无担心地说:“明天会有人来吗?”
第一个到校的竟然是耕读教师古杰勋。周塬高兴地说:“老古可是一诺千金!”
“这倒是过誉了,那要看是和什么人打交道。一个人在朋友面前言而无信,何以处世呢?”
“这一场生意应该收入不菲吧,真希望你能发财。”
“给老婆孩子挣了半年的生活费而已,至于发财我是绝对发不了的,寻几个血汗钱,一路打劫的太多了,到手的就不到一半了,除非政策变!”
刘老师来叫他们吃晚饭,老古在行李包中掏出两瓶酒和一个纸包说:“两斤乡下谷酒,炒了点腊牛肉算是新年见面。”李虎一步跨了进来说:“今年好运气,一开学便有好酒好肉,吃牛肉,有牛气,预示今年高考大胜利。”他拿过一瓶酒给周塬,“这瓶就你留着,这些今晚新年聚餐!”拿起酒和肉先自向厨房走了出去。
补课如期开始了,农村的学生都不怕苦,上午九点钟,绝大多数的学生到了,他开始了新年的第一堂课。最使他高兴的是除刘文莲因重感冒请假外,外校一直想挖走的几个都来了。耿习武的爸爸一身雪花又陪着他来了。周塬笑着说:“您这么大年纪,冒着这大的雪送儿子来上学,真值得敬佩。”
“老师们为了我们的孩子不怕冷不怕苦,才真正值得我们敬佩呀。”
中午志平赶来了,周塬很高兴,有了三个老师,不必由他唱独角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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