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后殿。夜。
光沉响绝。整个大内似乎都睡着了。
御榻上的皇帝和皇后仍旧睁着眼睛。
不远处长明灯的昏暗光芒中,有一种熟悉的温暖和暧昧。
君贵以手支颐架在枕上,只侧身含笑看着君怜,并不说话。君怜不由嗔道:“这可奇了,官家自打来了我这里,寒暄的话通共没说上十句,然后就变了个笑面哑儿一般,这是什么道理?”
“你叫我什么?”君贵故意沉下脸来。
“……官家啊。”
“不对。”
君怜不语了,索性转过脸去。
君贵见她不怿,忙笑道:“诶诶,别不理我了呀。你不是问我在笑什么么,我告诉你,好不好?”
君怜便又转回头来:“好啊。”
“我在笑,我这么个逞枪弄刀的粗人,看着你这么个风一吹就会倒的雅人,想着日间的事,心里居然浮起了几句极斯文、极高逸的诗。”
“是么?什么诗呀?”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嗯,王摩诘的《山居秋暝》。”
“想着这几句诗,我一面又想到了朱雀……”
“怎么还有朱雀的事?”
“嗯,有她。……‘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呵,以前我可从来没发觉,这首诗怎么写得这么好。”他认真地看着她,“……君怜,在我看来,你就是‘明月松间照’,朱雀呢,就是‘清泉石上流’。”
多日以后。
在前一阶段放僧毁寺结果的基础上,国朝有关进一步禁铜的诏令敕下,所涉及的范围,扩大至了全体国人。
朝廷敕立专监,负责开采铜矿和铸钱事宜。所有铜器、铜料,除了官方的法物、军器,以及有敕额的寺观内的钟磬钹铎之类的可以留下外,其余一应私建庙宇中的铜佛像、民间自制的铜器、铜像等,必须在五十日之内全部上缴官府,由官府按照其价值购买并支付报酬。五十日之后,凡是查到有隐匿不缴的铜器,五斤以上,其罪抵死,不及五斤者,按照其铜器的斤两分别论罪。
一时之间,大周境内响起了没日没夜砸毁铜器的声音。
与此同时,尚书水部员外郎韩彦卿奉命携数千匹锦帛去往高丽,购买铜料。
各州郡。城市。乡镇。
城门口。城隍庙前广场。乡里祠堂前。
无数大大小小的铜铙钹、铜磬、铜钟、铜相轮、铜火珠、铜铃铎、铜灯台、铜佛像、铜盆、铜盂、铜缸、铜碗……被扔进了小山一样的铜器堆里。
有人将舍不得上缴的铜器在自家房前屋后挖坑深埋。
有人私携铜器逃向远山。
一大队一大队的军士守护着铜器的小山。
一小队一小队的军士分别在各处巡逻,防止逃匿和私藏事件发生。
有人被抓获,被处罚。有人为了五斤铜器丢掉了性命。
东京。铜器监。主事的官员、属吏们在谋划、商议。他们的面前,有纸笔、有各种草图。
东京。禁中。内苑空场上。
数十只巨型熔炉错落排列。炉前,有一只只大型的人力鼓风机,以及一大车一大车的散碎铜料。有司官员在现场忙碌指挥。大批冶炼工在炉前劳作。大批禁军将冶铜现场重重围住,严防死守。
皇帝与皇后并肩站在冶炼场内,默观这一片繁忙景象。一众内侍近卫阜从拱跸。
炉火兴旺。无数的铜器被投入了熔炉。
熔炉中,橙中带绿的艳丽火焰在跳着狂乱的舞蹈。重重叠叠的火焰里,铜器变形了,佛像变形了。佛像的脸微笑着融化,与娑婆世界中的外物化作了一体。
佛像也入灭了。
镇州。某间已经被摘下牌匾的私建寺庙。日间。
邓锦指挥大批禁军戎装持械,神情严厉地扼守在庙门口。
退到远处围观的众多乡民议论纷纷。
“不能拆啊,这尊观世音最灵验了!”“自打建起来后,咱们捐了多少功德,它又给咱们托庇了多少好事!”“啧啧,拆了怕是不吉。”“住持都跑了,那个乡军指挥不是也没敢动手么?”“官家难道真的要亲手拆了它么?”……
寺庙正殿前。
皇帝在林远等近卫的警跸下,默观殿门内的这尊观世音菩萨铜像。这是各地报上来的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不是因为有人阻拦,而是因为传说中的灵验。笼罩在这间私建小庙和私铸铜像上的,是无数令人眩晕的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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