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夫人并不接茬,只是叹了口气说:“只是病了谁苦了谁。”
“都以为寒门小户为缺衣少食犯愁,仕宦商贾想着仕途经济,看来这宝塔尖上的天子家难为事也麻烦着呢!”秀蝶像回过神来,感慨不已。
景夫人点点头,深深地望着秀蝶,“也不能说你这孩子不知道深浅,民间不知有多少人这么想呢。”
秀蝶大大方方回望着景夫人,说道:“我小的时候,有位公主随夫回乡,路过我们那里,那场面阵势,连我个小孩子也一辈子不会忘记。那时我曾想过,公主一定是世上最美丽、最高贵、最幸福的女人。”
景夫人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说道:“这下江南的公主是当今皇上的九妹,母妃也只是个宫嫔;当年圣上曾有位最得宠的御妹——丽阳公主,那出入的排场,不是亲眼所见,想是想不出来的。”
“真的?”秀蝶张大眼睛,一派天真无邪。
“你见得这位公主的丈夫,还是我的姨表叔父呢。”美延可没有一点显摆的意思。秀蝶的眼睛却像要快睁破一般,嘴巴也张得合不拢,半天才说道:“那我们和皇上岂不是亲戚啦!”
美延母子相视而笑,景夫人拍着秀蝶的肩头,眼睛停在她秀丽的面庞上,“这要也算是亲戚,那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能说是皇亲国戚啦。”
秀蝶似乎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轻声说道:“在我们,这就是亲戚的。”
景夫人眉头一挑,收回手臂,互相搭在一起,点头道:“民间七拐八绕的都是亲兄热弟,大家也靠着这个来互相扶持。百姓讲那帝王家三宫六院,皇上大舅子小舅子老丈人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他自己都还认不全呢,我们这算什么?再说,宫里可不比民间,家事有时候就是国事,要是都以亲情来论,当年也不会让丽阳公主去和亲了。”
“那么宠她还让她和亲?古时候有个王昭君,那不过是个宫女顶替的。她这正牌公主可够倒霉的。”秀蝶一边从桌上拿茶给婆婆,一边叹道。
景夫人接过茶碗却不吃,只是愣愣地看着秀蝶,像是想起了什么;秀蝶连做了两个询问的表情,景夫人只是发呆;秀蝶一时惶恐,不知所措地上下打量着婆婆和她手中的茶碗,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只得可怜兮兮地转头望向美延。
美延笑道:“娘又想起过去的事了!娘与先皇后颇是投缘,那丽阳公主与先皇后也是姑嫂情深,当年公主出塞时,又是父亲做得先导官,所以每每谈及,娘都感慨不已。”
“正是,”景夫人收回目光,笑了笑,接过茶杯,呷了一口,用平常语气说道,“这丽阳公主不但貌美,而且心善。宫里到现在还有人念着她的好呢。只可惜命太薄,小小年纪就去突厥和亲,好在听说突厥王子对她宠爱有加,只是直到现在公主也没个机会回来。太后每年都会在宫中给公主祈福,而丽阳公主的寝宫现今也还空着,天天有人收拾打扫,许是太后和皇上想着有一天公主还能回来省亲吧。”
“万里之遥,又是异国他乡,回来也难!”公主出塞时美延还未出世,但这个公主在他家却是鼎鼎大名,旁人虽是不知,可他几次听到父母悄悄谈论过,这公主和他家似乎有一份说不出的缘。
秀蝶却是一幅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那么宠她,为什么要叫她去和亲呢?宫里又不只她一个公主?”
“所以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只是经文各有不同罢了。那帝王家不但是人家,还是国家。有些难处别人想也想不到的。”景夫人几十年的阅历,自然明白这种不得已,“王孙公主也不得不看自己的造化。”
秀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太子生病也算是他的宿命吧。”
听到“宿命”二字,美延不由自主“哼”了一声。
秀蝶吓了一跳,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惶恐地看住美延。
见她这样,美延冲她笑了笑,解释道:“我是不信宿命的。有些东西就是人祸!”
“你这孩子都说些什么,小心亵渎了神灵。”景夫人嗔怪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命中注定的!人再大,能有多大本事!还大得过天?”
“就是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秀蝶附和道。
美延不想为这个和女人家争辩,就换了口气问道:“对对,不过皇后关心太子还来不及,又叫我们进宫去凑什么热闹?”
“想来正是关心太子才有此举动。”景夫人把茶杯递还给秀蝶。
“我们是大夫郎中?”美延反问道。
“太子这病古怪得很,不好不坏,却又起不了身。听安平侯夫人讲,皇后都找过僧人道士做了道场了。我想皇后现在是有病乱投医,想来你们新婚不久,八成是要借借秀蝶的喜气。”景夫人分析道。
“这段时日,京里公侯家成亲的晚辈也有几个,单单我们有喜气?”美延不屑中也不是没有不安。
“想来是因为秀蝶……”景夫人突然住了口,下意识地抿起嘴唇。
才压下去的不自在又泛了起来。美延不由望了一眼秀蝶,秀蝶也正望向他,两人目光一碰,慌得秀蝶立刻低下了头。
“秀蝶身子不好,您推了不就是啦?”美延赌气说道。
景夫人当然知道儿子的心情,却又不能当着媳妇的面多讲,只能笑道:“那不成抗旨了?”
“我不介意的,”秀蝶扑闪着美丽的大眼睛,真诚而又单纯,“小时候,我三哥多病,我娘就是找了个小伙计的娘给我三哥起得名儿,说是穷苦人,能压服住,后来我三哥身体真的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我本来出身就低,如果我真能有什么用处,对国对家都好,不也是我的功德一件啊!”
景夫人对秀蝶的善解人意很满意。“但愿太子殿下否极泰来,吉人天相,能过了这一劫。”说着,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秀蝶也随着念了一声。
美延突然有些惭愧,她想着别人的好,以为自己是为她打抱不平。
景夫人转头对美延笑着说:“你看我们这东拉西扯地都说了些什么?你们早些回去准备准备,你媳妇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阵势,我已告了她些,你回去再和她好好讲讲。”景夫人又转向秀蝶,见她低着头摆弄衣带,就拉起秀蝶的手,说道:“你就是再豁达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现在有个准备才是。不过也别太怯上,明天跟着我就是了。”
美延他们答应着,又吩咐了丫头们几句,就告辞出来。
回到自己院中,早有秀蝶陪嫁过来的丫头紫苏迎了出来,打起帘笼。这丫头口齿伶俐,手脚勤快,比那三个陪嫁来的丫头都有眼色。
秀蝶放慢脚步,敬让美延先进屋。
紫苏似无意地瞥了下秀蝶,秀蝶也淡淡地回望了一眼,脸上显出笑意……
美延并不注意,立在当地,第一次有了想进暖阁的欲望。他回身看了一眼秀蝶,她浸在烛的光晕里,朦胧中,眼眸出奇的明亮清澈,让人一眼就读出她的纯净天然;他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怯意,把脚的方向调回正直,轻咳了一声,说道:“早点歇着吧。”
她答应着,目送他走进自己房间。
这一夜美延一直似睡非睡,听得暖阁里也是辗转反侧。
太极宫朱漆广亮大门上,兽面衔环庄严,门钉纵横成行。宫门虽是紧闭,却掩不住宫内的气象森严,华贵壮观。透过砖红色的围墙可以看到几个宫殿的琉璃瓦顶,流光溢彩,变幻瑰丽。
宫门前华服锦饰的新娘子收回远眺的目光,忍不住走上前去,用手轻抚那一颗颗金沤浮钉,每一颗钉头都如一股暖流击打她的心头,蒸腾她的双眸。朦胧中,只见大门缓缓打开,一个十七八岁的皇家帝姬在宫娥彩女的簇拥下轻盈而至。无瑕的面庞显出娇艳的红晕,婀娜的身姿摇摆韵致的鼓点;那扑闪的灵眸望向她,晶光似濯,牵动着她恍惚迷离的心神,拉扯着她的瞬息万变的思绪;她冲着她微笑,一如平时般安详谦和;她与她擦身而过,她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等等……”新娘子伸手想去拦住她的去路,那身影回过身来,身姿却一点一点模糊下去,像无尘玉宇中的一片轻雾,飘然远去,融化在耀眼的阳光里……
她后退一步,再次抬头望向红墙碧瓦,深深吸了口气,好像要把这里的气息带走一般。
当值的侍卫头领申友桂在她身后已站了半日,她如痴如醉的神情,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挥手让侍卫们不要出声,就这么站着,直到新娘子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才轻声唤道:“是景家弟妹吧……”
“你说这少奶奶也太没见过个世面了,那么多人在一起,她还能跟丢了,这还是昨个儿太太千叮咛万嘱咐了一个晚上呢。”说话得是景夫人房里的李嬷嬷。
“怎么回事呀?”
“是啊,是啊。”听声音是景夫人房里的小丫头玉珍和小茹。
“我们进宫才走到永寿宫门口,顶头遇见来看淑妃娘娘的锦平侯诰命,太太客气了几句,还拉过少奶奶认了认,可一转身走开没几步就发现少奶奶不见了。宫里可是能瞎吵吵的吗,只得偷偷告了引路的公公,返回头找。想来少奶奶走出几步也发现跟错了队,可她不好好在原地等,竟然在皇宫大内之中胡跑乱窜。这大内之中一个宫靠一个宫,弯弯绕绕的,我随太太都走过好几次了,还是昏头转向的,她如何绕得出来?我们找了大半日,直走到太极宫门前,才见几个侍卫和少奶奶站在那里。这少奶奶也算腿脚快,竟然从最东边走到了最西边。也算她有能为,这么长一段路竟然没有遇上个找事儿的。太太一见,当时就愣那儿了,半天没喘上气来,可把我给吓坏了!”李嬷嬷一口气讲了一大串,咚咚地用手拍着自己的胸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这口气换上来似的。
“少爷也是侍卫,这脸还不丢老了去了。”玉珍的声音忿忿不平。
小茹像才反应过来似的,哧地一声笑了。
李嬷嬷听见,厉声斥责了几句,三人停顿了一会儿,才听李嬷嬷又说道:“这也罢啦,等进了皇后的宫里,娘娘想借借她这新娘子的喜气给太子冲冲病气,就领她到太子休养之处,可她见了太子竟像着了魔障似的,直盯着太子看了半天,真是不懂规矩啊!见了长辈都不能轻易直视,何况是太子爷?我们在一边干着急,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皇后真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不但没说什么,而且还直夸少奶奶长得漂亮,给人亲近感,还赐了只玉白菜给她;可她倒好,一出宫门遇见昭怀公主,行礼时稀里哗啦就掉到了地上,把锦盒都摔坏了。哎,我们这样的人家出了这么一位奶奶,这事儿不用咱们传,明个儿全京城的显贵家里都知道了。”李嬷嬷的声音中有无可奈何,更有愠怒在里面。
“怪不得太太回来脸色不好,午饭也没吃两口呢。”玉珍接口道。
“好歹现在是歇下啦,让太太一个人静会儿吧,你们两个悄悄的,少找骂去。”
美延还没回到家就已听说了这事,因为担心母亲生气上火,所以匆匆赶过来,没进垂花门就听见下人们议论,又听到母亲躺下了,就转身回来,想吃晚饭时再来。才走到穿堂,就见小丫头芸儿咚咚地跑了来,美延立时叫住,怕她进去吵到母亲,可芸儿却说表姑太太来了,正等太太说事儿呢。美延听了,心里更不自在,这表姑母寡居多年,最爱东家长西家短,这必是听见上午的事儿,来打听是非的。
美延心烦意乱,无精打采一直出来。路过梅姨娘院门口,只见院门半掩着,一个小丫头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打盹儿,院里鸦雀无闻。想来父亲歇午睡还没起来,进去不便,遂穿过角门,随意走着。这秀蝶本来看着还有几份气质,怎么到了大场面上却是如此慌乱?自己踏着的脚步声,憔悴而另有一种哀感,这属于自己的声音,让他心上才亮起得一点萤火,又被灰尘扑灭了。自己一不顺心,眼前什么都不中意起来。连园门上精雕细琢的花纹也看起来是如此俗气。
他抬脚将地上的一块碎石踢了出去,顺着碎石飞出的方向,先皇御笔亲书的“彪炳千古”四个大字映进眼帘。自己竟漫无目的不知不觉来到宗祠门口。美延苦笑一声,这匾额多少次让自己热血沸腾、激情澎湃,现在却成了无言的讽刺和嘲弄。他没心思进去,转身就走,心里却猛然一动,似乎有东西拉扯开了他的心结,让他眼前出现了一片光亮。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丝笑意浮上了美延的脸颊,他转身向自己的东跨院走去。
听到有人走进房间,秀蝶抬起眼帘,深黑的大眼睛盛满了忧郁、苦闷和内疚。见美延紧锁眉头,脸上的表情阴晴不稳,立刻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月牙形的阴影。
本来想着为完成自己的计划,不得不去迁就她,还在门外好好整理了下自己的心情和表情;可只是一见她抱着锦盒傻愣愣地坐在床边,一付楚楚可怜的样子,心就不由自主柔软下来,一些不知是为她开脱,还是要说服自己的理由也莫名其妙地涌了上来。
他挨着秀蝶坐下,从秀蝶手中拿过锦匣。锦匣是雕花紫檀木的,上面饰有红绿宝石,确是宫中真品。此时锦匣上无一饰物有损,只是连接盒盖与盒体的铰链被摔开来。“没关系,找个匠人修一下就成了。”
秀蝶没有抬头,低低的声音说:“都是我不好,我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从进宫开始就一直做错事,我出丑事小,却让全家人都跟着脸上无光。”
“已经这样,过分自责也无用啊!娘都没有多说什么。”美延安慰道,自己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正是这样我心里才更难过嘛,”秀蝶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恨不得她老人家打我一顿呢。”
“娘这是关心你,照顾你的感受,你就更不该郁郁寡欢了。把心放宽些,每天有多少新鲜事情,咱们这事也就是在别人口里打几个来回,过两天就没事了。”美延本想拍拍她的手背,可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你们为什么都这样,这时候一个个还心平气和的,连个脸色都不给我!”秀蝶突然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美延。
“这些事算是给了你教训,你已经承受过了,我们再说、你再内疚懊恼也于事无补;你在娘家里自然没见过这么大场面,一时惊慌也是有的,以后我们多带你出去走走,你就知道了。”美延说得自然,没有一丝牵强。
秀蝶从美延手中又把锦匣拿了回来,低了头,摆弄着断了的铰链。看样子心情比先前要好了一些。
美延不由在心中苦笑一声,从成亲到现在,这一次是两人单独在一起时,说话最多,坐得最亲密的一次。
见她再不开口,美延轻咳了一声,说道:“好了,你再这样愁眉苦脸的,就太辜负我们的心了。去收拾一下,我们过去看看娘。”
“嗯。”秀蝶答应一声,才起身,就见紫苏蒙头进来,见两人这般光景,尴尬地笑了笑,把目光投身秀蝶。
“什么事?”秀蝶问道。
“没什么,就是这天在外面见了只蝴蝶,好奇怪的,想来叫小姐看看。”紫苏放低声音。
“真的?这可不是蝴蝶飞的季节。”秀蝶声音里似有惊喜之意。
美延见秀蝶被吸引过去,乐得她忘了先前不高兴的事,也就笑着说道:“那咱们去看看。”
“许是飞走了吧?”秀蝶轻叹一声。
“我想也是。”紫苏点了点头。
“那也得看了才知道吧。”美延道,“快点儿,要不真飞走啦。”说道,就出了门。
秀蝶与紫苏对视一眼,紫苏无奈地摇了摇头,愁云再次笼住秀蝶的双眸……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