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法师一定是年高有德,仙风道骨之人了?”美延也像是感叹地说。
“不是的,”小石头接上话茬,“比我爹还小些的样子,可帅气呢。”
美延偷眼看了看桃花,桃花真个是面如桃花。
“那妖孽已除,为什么咱家门上还要挂道符,屋里又燃着香呢?”真儿又问道。美延看了眼真儿,用手揉了揉嗓子,那意思似乎是说:“你也看到闻到啦。怪不得一进村,嗓子就没来由地痒呢。”
“妖是除啦,可妖气还在,那妖气从前村四面八方散落,化做小妖,虽然他们道行有限,可一时半会儿清除不净,也能兴风作浪,祸害一方。现在夜里小孩子都不让出门,上山也不让走小道,抄近路。”桃花笃定地接着说。
“村里人感戴法师的恩德,又加上妖气未除,就再三请求法师多住些日子。”李婆婆说,“这法师真是个好人,怕妖气在咱们村漫延,就让柱子媳妇,就是咱村的一个嫁到前沟村的女人,给每家都送了符,送了香。”
“漫延?”美延停顿了一下,问道,“这么说咱们村里也有人中邪啦?”
“说不来呀,这段时间有那么几个生病的,有的医好了,有的还病着。”李婆婆说。
“都是什么人呢?”
“男女老少都有。”
“大多是些什么人呢?”真儿像是漫不经心地说。
“孩子们吧,”李婆婆停下筷子,想了想说,“咱村里病得还是有好些个孩子,孩子们眼睛干净,看见什么不该看的,自然着妖气的可能多些。阿弥陀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点上些香,挂上道符,心里也踏实些。”
“病象都一样吗?”真儿问道。
“这可怎么说呢,”李婆婆为难地摆了摆手,“像一个人一个样儿,又像是都上吐下泄的,哎呀,我们也不懂这些,实在也说不清楚。”
“这病了的人家都住在不远处吗?”真儿继续诱导着。
“不是的,不是的,”上石头又抢上话头,“村南村北都有。”
真儿低头吃了口米粥,脑子快速转动着,“那也不一定非是着了魔,小孩子家多爱吃个生瓜果的,积在肚里,风一扇着,就容易生病。”
“也不是,这病的人里,除了孩子,就是男人多啦,”桃花接上口,“那些下田干活的壮汉子,早晨出门还好好的,晚上回来就病倒了。”
“是嘛,”真儿故意做出吃惊的样子,“真有些玄呀。得病得男人多不多?”
“就几个,可不太多。”李婆婆说。
“没去找法师要几个快乐果来试试?”美延抢着问道。
“那可不是随便给人吃的,那是有缘份才行的。”桃花说道。
真儿像在选择如何措辞,“那婶子的病呢?”
“我就觉得像,”桃花嘟起小嘴,“半死不活的。村里郎中开了几剂药,也没见好。”
“那没去请法师给看看?”真儿又问。
“没有。你也觉得你婶子是中了邪了吧。”李婆婆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真儿摆着手,连忙解释道,“既然法师这么有神通,又有菩萨心肠,为什么不请来法师给婶子看看呢?”
“都是我爹!”桃花突然激动起来,端着小米粥的手一抖,粥撒了一地。
“哎,你也知道你二叔那个人,榆木脑袋,就不认这个理儿,什么事也轻易讲不明白,爱较个劲儿,”李婆婆也放下碗筷,看着桃花收拾,一边说,“他就不信这些个,不让请人去,还说了许多不恭敬的话。”
桃花肩膀一起一伏,真儿仔细看着她,她那秀丽的双眸周围由于忧虑、悲伤而出现了一圈黑晕。
“别担心,”真儿安慰道,“我去城里一定去看二婶。”
“你又不是法师?”小石头突然来了一句。
美延哈哈大笑,真儿却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说我是小神仙嘛,对我没信心。”
小石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点了点头,又急着摇了摇头。
“那法师给村里其他人看过病吗?”美延不去管石头滑稽的表情,接着问道。
“这村里有好几个自己好了的。”小石头抢着说。
“就是因为有符嘛。”桃花说。
李婆婆说:“法师可不是坐等着给你上门来看病的。这前后好几个村,每天有人请,还要定时做道场,忙得不亦乐乎。村里只有小翠家有缘,法师给她娘看啦,那叫个手到病除。”
“二婶的病和小翠娘的像吗?”真儿还想问个病理。
“有些像,也不太像。”李婆婆说。
“我看像,都是身上没劲儿嘛。”桃花又有些生气的样子。
“那法师在哪儿做道场呢?”美延问道。
“有在前村的,有在其他地方,我们也没见过。李婆婆说,“好啦,快喝粥吧,这些个事儿我们也说不清,听天由命吧。桃花快些吃,完了好给你真儿姐姐他们把那边两间空房收拾出来。”
“我们就住一天,不用那么麻烦了,”真儿说道,“晚上我和桃花一起,让我师弟和小石头一起睡吧。”
“成。”
桃花抬头见真儿看向自己,立刻收回目光,紧着把粥往嘴里扒拉……
吃完晚饭到现在,美延竟没有时间与真儿单独会面,他假意在院子里散步,只见桃花屋里人影绰绰,也不知她二人在干些什么。正想着找个怎样的借口把真儿叫出来,却见桃花拿着大铜盆去打水。正是好时机!美延马上闪了进去,“晚上可别打盹儿,我去哪儿,你跟着就是啦。”真儿一边急着说,一边示意他快走。
午夜时分,桃花的房门轻轻打开,两个身影随即溜了出来。前面是桃花,已换了浅红色碎花上衣,紫红色裤子,发上金钗衬着月光,一闪一闪的;后面是真儿,用发针把头发挽在脑后,缠着青花布包头,一身粗布蓝靛色袄裤,猛一看与村里行走的村姑没有两样。
美延的嘴角不由泛起一丝笑意,等她们一跨出大院门,他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小石头,也轻轻拉开门,跟了上去。
她们沿着山间小路匆匆往前走,真儿不断回头看看远处的美延,奔跃过一片田地,穿插过一道溪流,沿着斜坡往山上走,在山腰上树林深处的一片空旷之地停了下来。这里已有许多人在聚集,个个满脸虔诚,穿着最如意的衣裳,戴着最称心的饰品。空地正中有一个不高的台面,一看就知是用木料临时搭建的;不过上面铺设的地毯看上去还蛮有些价值。
这时一个女人举着一只燃烧的火把,昂首走了过来,把周围照得一片通亮。那女人二十四五年纪,穿了一件水红色绣花的绸锻对肩比夹,下面一条同色的长裙,头发高高挽成一个髻,能戴上的地方都插着首饰;面貌还算标致,只是脂粉太浓,媚色过重。
真儿忙向身后望去,美延早没了踪影,她踮起脚尖,用目光在人群四周搜索,忽然一片树叶落到她脖颈间,轻轻扎了她一下,她顺着树叶掉落的方向抬起头,见美延夹在树丛之间,冲她挤了挤眼睛;真儿会心地一笑,转身凑到桃花身后。
桃花悄悄告诉真儿,那个女人就是柱子媳妇,也是这次集会的召集者。
柱子媳妇故意把火把举得高高的,在空中晃了几晃,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柱子媳妇脸上全是得意的神情,她朝旁边站了一步,恭敬地弯下腰,人们也跟着低下头,以一种真儿不明白的语言吟诵,或者说是唱着什么;更有几个土里土气的人们轻声吼叫着,像群野人似的。
不远处两个男人也举着火把引领一人向此处走来,真儿把头巾往面颊上拉了拉,微微抬起头:只见中间大步走来的是一个高个子男子,四十左右岁,面如冠玉,剑眉朗目,头发只用竹簪束起,穿着俗家普通样式的长袍,手里握着一把平常的竹木手杖,却是风度翩翩,气宇不凡。
他站到台面上,竹杖一挥,激动地人群纷纷跪倒,但却鸦雀无声。
他并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微笑着环视了一圈台下的众人,似一个国王在检阅他的子民。
“有缘的人们啊,今天我们能集在一起是多么幸运!让我们一起战胜烦恼,走向快乐!”
“是!”大家并不抬头,却回答得掷地有声。
“凡人都有痛苦、有妒忌、有冲动、有一切的恶念。”他大声说道,“有恶念并不可怕,只要你肯放下。只要放下,就能解脱。痛苦本来说是由于你追求错误的东西,只有自己才能给自己烦恼。”
“是!”
法师点了点头,又接着说道:“要宽恕别人,要善待自己,无论他有多坏,无论你曾经做过什么。只有真正放下,你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你们心里有什么?”
“慈悲,感恩。”人群答道。
“慈悲是感情的升华,是最纯净的爱。”法师面容安祥,“从现在开始,请你们观看自己的内心,把那些打扰我们内心安宁的东西都远远抛开。为自己惜福,为后辈积德。让我们闭上眼睛,去看我们的内心,去听我们的心声吧。”
“是。”人们顺从地答道。都闭上眼睛,静静地跪着。
看着法师慈爱宽厚的面庞,听着他净化心灵的声音,真儿不由在心里叹道:“好个人物,用先贤们的感悟来伪装自己,来包裹自己真正的目的,却还能表现的那样虔诚无邪,难怪人们会那么信任他,心甘情愿在他布下的重重圈套之中,任其摆布。”
“很好!”法师见大家静默无声,点点头,慢慢诵道,“大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又有三台北斗神君在人头上,录人罪恶,夺其纪算;又有三尸神在人身中每到庚申日,辄上诣天曹言人罪过。当人非义而动、背理而行时,大则夺纪、小则夺算,如果死有余辜,还将殃及子孙。这千年老妖出现,正是由于你们不懂行善,只求享乐;不知身罪,还沾沾自喜。”
都是从《太上感应篇》中截取的内容,看来他也就是用这些“之乎者也”来抬高自己,欺骗无知的乡民。
“是,我们有罪!”人们的头低得更低。
大师露出更加欢喜的神情,“天道佑之,福禄随之,众邪避之,神灵卫之,所作必成,神仙可翼。”他手杖又一挥,一团火焰在竹杖上燃起,而竹杖丝毫不损。
人们纷纷站起,欢呼起来。
“安静,”法师又做了个手势,人们又匍匐在地,“封存起你们心中的恶念,让它慢慢消融。前世或是今生,你们都行善积德,洁身自律,你们都是有缘之人,今天才能走到这里得到我的帮助。”
人群中有轻微的喊叫声,甚至有狂喜的□□声。
“别人可以骗你们一时,而我们的心却可以骗我们一生,洗涤我们的心灵,让她更加纯净,更加慈悲。”法师竹杖上的火焰越来越旺,人们又开始吟唱起来。
停了一会儿,法师问道:“你们为洗涤灵魂做好准备了吗?”
“是。”人群的声音一致而热烈。
“站起来,伸出你们的手!”
人们顺从地爬起,伸出右手,真儿也一样。
法师走下神坛,在人群中穿行,在每个人的手掌心中放入一颗小果实。许多先行拿到手的人已迫不及待地将果实吞入腹中。
桃花在接到果实时,兴奋地咽喉中发出咕咕之声,身体因激动而颤抖得无法自制。
真儿双手捧着果实,一幅虔诚信徒的模样,这就像是山间最常见的小野果——山荆子,这里遍山都是,可人们为什么会对它如此迷恋?这果实中大约真有什么玄机!想来他费尽心思不可能仅仅为了让这么多人集体死去,不尝一尝真是看不出也闻不出这里到底有什么端倪。想到这儿,她用舌头轻舔了一下外皮,感觉没什么异样后,咬下一小点儿,甘甜酸涩,吃起来与平时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有一种怪异的芳香。看来不吃到肚子是不成的。于是含到口中细细品尝,果味中夹杂着一丝辛辣和苦味,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随着桃花走到一棵大树下,桃花坐在树下的草地上,真儿往树林里挪了挪,转过身背对着外面坐下。只一会儿就感到身体轻得像要飘起来,一股强烈的快乐感觉传遍了全身;她仿佛超越了肉体,正穿过云端向上飞去。她越来起轻,越来越虚无;意识早已抛下肉体,连同肉体一起被弃去的还有烦恼和忧愁。现在她的浑身上下都如透明一般,清净得像个出生的婴儿。她在飞,一直往上飞。山川河流都在脚下,天宫仙境自在遨游。她有能力,一切的能力,世上没有她办不到的事情。她只需要抬抬手指,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她甚至可以起死回生。
她站在月亮里的广寒宫前,俯身叹惜着人世间那些可怜而卑微的人们,让那些无能可怜的帝王将相都去一边吧,她要来安排一切,不再有天灾,不再有战争,不再有疾病,不再有贫困……她叶真儿才是上天派来这个人间真正的使者。一个全新的,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间天堂、大同盛世就在她的挥手之间,来到了!五风十雨,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她快乐地笑着,这是慈悲的笑,温情的笑,清净的笑,是愿望达成的笑!来吧,所有的生灵,没有分别,没有执著,在这一片乐土中载歌载舞,尽情欢乐吧……
一点点,又一点点的累袭上心头,她似乎又感到肉体的沉重,但心里却是无比的快乐。渐渐地,渐渐地,她像要睡去,但她依然可以指点河山,在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地方自由地飞翔……
耳边一个重重地呵欠声,引得她也打了个呵欠。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并且四肢僵直发硬。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四下望望,见桃花一脸幸福地坐在树下傻笑,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月亮还挂在林梢,只是移了移位置,真儿不敢相信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时辰。
人们又陆陆续续向神台走去,如痴如醉的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在星光闪烁的夜空下,这真像是一场热烈的节日,让人感到快乐,又使人产生疯狂的欲望,似乎连花草树木也想要加入到这欢庆的人群中。真儿心里嘭嘭直跳,她承认自己的确像有三分醉意,而这种意识使她不由打了个寒战。
她夹杂在人群里,跪倒在神台下。
法师象慈爱的牧人看着自己归家的羊群。
跪在最前面的一位老者大声说道:“我们都是平民百姓,从没想过有这么大的福份,我老汉不求长命百岁,只想儿孙幸福;今天您给了我这样的恩惠,在我身上种下福根,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们庄户人家没什么稀罕玩意,这五两银子就算我还愿了。”
法师微微一笑,摇着头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一衣一杖行走天涯,要这阿堵物何用?”
真儿心里一动,欲擒故纵吗?
“不行呀,得了别人的恩惠却不能回报,我们心不安,也是我们的罪啊!”老人接着说道。人们纷纷附和。
“在陇西时,有个财主生了怪病,十年不愈,我给他吃下我的方药,三日便好;他要把全部家财赠送与我,我都不肯接受;这区区几两纹银虽不值多少,但你们庄稼人却可过上大半年,但它对我却有何意义?”法师亲和地说道。
“那我们如何报答您呀?”
“是呀,我们会心不安的。”
“不行,不行,多少都是我们的心意呀。”
人群一片嘈杂。
大师一挥手杖,那上面的火焰早已熄灭,“陇西那个员外也和你们一样,为了让他心安,我要求他只送我一件他认为最珍贵,最有意义,但价值不能昂贵的物品,后来,他送与我这个。”大师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牌,是极普通杂玉雕成的,“这不值什么钱,却是当年他起家之前母亲送给他的。我很感动,收了下来。如果你们想还愿,那就在明天这个时候还来这里,把你们认为最能显示你们诚意的东西带来吧。当然如果你们要带来的东西是长靠流传下来的,家里舍不得,也千万不可强求,只要告诉我一声,我一样会明白你们的真心。切记,如果谁拿来银两或者价格高出这个玉牌的东西,那我们的缘份也就尽了。”
人们被感动了,许多人还流着泪不停地叩首。
大师再次环顾众人后,走下神台,带着他的两弟子和柱子媳妇隐没在密林之中,可人群还站在原地议论纷纷,久久不愿离去……
太阳才从苍茫起伏的山巅后露出头来,清清淡淡的雾气还有山腰迂回;湿湿润润的泥土青草气味扑面而来,真让人心旷神怡。此时,真儿与美延已吃过早饭、收拾停当,正告辞起程。
李家婆婆再三挽留,真儿笑道:“我们有好多事急着要办,不然这个季节,我还想留下来做酸枣糕呢。再说进城正好给二婶看看病;一年多没来这里,我还想去瞧瞧李捕头呢。”
“李捕头死啦!”小石头探过头来说道。
“什么?”真儿大吃一惊,美丽的大眼睛瞪了起来,“怎么死的?”
“病死的。”小石头不理会桃花在他身后一个劲地拉扯,接着说。
“真的?”真儿用询问的眼神眼神望着李家婆婆,“是什么病?”
“哎,”李家婆婆叹了口气,“我们也说不清楚,只是城里有人回来说是。”
“说是去年的病没去了根,复发了!”小石头又抢着说。
“别听他胡说。”桃花两手用力,硬生生把小石头拉到身后。
“那我更要去看看。”真儿摇了摇头,心里打起一个结,“婆婆你们快回吧,趁着天气清爽我们也好赶路。”说着就从美延手中接过马缰绳。
美延也冲着李婆婆一家拱了拱手,说道:“后会有期。”
李家婆婆拉住缰绳,冲真儿关切地说道:“你别听他们嚼舌根儿,还不知是怎么一会儿事呢。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再说还有个不测风云,旦夕祸福呢。你的医术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才是。”
真儿真切地回握住李婆婆的手,点头道:“我明白。您放心好了,我不会冲动的。”
李婆婆点点头,大家挥手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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