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孟离见众人爱护自己这个鬼灵精怪的儿子,心中自是欢喜不胜,若非今生遇上大哥,哪来如今的父子人伦?他望向神台上的一方灵位,又是一阵酸苦痛楚泛起。
他回忆起十八年前,当时他身为于家大少爷,与师兄弟们朝夕相处,好不快哉。后来与贤惠美貌的妻子相遇,二人情投意合结为连理。不料家门巨变,与妻子新婚刚满一年,一天夜里被仇家寻来,师兄弟们大多还在睡梦中被人杀害,于家上下血流成河。爹娘为了保全于家血脉,命他带着即将临产的妻子从后院暗门逃生。未想仇家已设下的埋伏专等他上钩,他奋起杀敌,一番血战后背着妻子一路向北逃走,穿岭过渊,也不知走了多少山径水路,依旧没能摆脱仇家的追杀,而此时他已身中数十刀,严重的失血令他几欲晕厥过去。最让他心痛如绞的是妻子被仇家一箭自后背穿胸而过,若不是他背着妻子,想来这一箭该是他受了的。
他扶着妻子坐下,抬头望苍天,环眼望四野,英雄末路的痛苦和无助如潮涌般浸袭而来。
正在他前后无路几近绝望的时候,妻子肚子里的小生命却哇哇坠地,在父母亲陷入人生最危险处境的时候带来了一线新生命临世的生机,给予这对苦难夫妻最后的抚慰。
能在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天对世人,何其残酷无情,却偏偏未有断绝那生的契机,让人连死都牵挂不下!
他仰头大笑,泪洒满面。
孩儿,你既空空的来,又空空的去,爹爹便给你这个“空”的名字,也不枉你勿勿来世这一遭了!
仇人此时赶到,利箭上弦,闪射着收割生命的慑人光芒!
眼看一家三口便要共赴黄泉之际,幸得孟方大哥正好采药路过,仗义相救,杀退了一众仇敌,并将一家人带到此座山神庙里来。
妻子因伤势过重,又是产后病弱,只看了亲儿一眼便含笑而去,幸好小儿及时得到孟秋的医治,方能长大成人。
**亡后,于孟离将之长埋此地,自此再也不曾踏出赵孟坪半步。他要守着妻子的坟冢,便是阴阳两隔,亦有黄泉相会的那一天。
有感孟氏一族的救命大恩,于孟离将“孟”氏加于自己姓氏后面,以示世代不忘活命之德。
小儿于孟空更是得到孟方孟秋的亲身教授,习武修文,与其它小孩一般无二;赵孟坪上下也无一人将他父子当成外来异客看待。如此厚待,让这个重情重义的汉子早已暗下重誓,此身报于赵孟坪,身后子孙不忘孟。
本想与众人在这世外桃源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无料天有不测风云,在于孟空八岁那年,孟方大哥被人打成重伤抬回,最后不治身亡,临死都不肯相告伤他的人是谁,并要他发誓不准再追究此事,只说都是宿命使然,赵孟坪中人,若非有天大福缘,不得与外界江湖有丝毫纠葛,否则家毁人亡族亦灭!
他本无法理解大哥临终告戒,一心就想着等于孟空再年长几岁,然后托孤于孟秋,便舍了一身剐,也要外出复仇!
为家仇!为国仇!!为师门仇!!!为妻儿仇!!!!更为兄弟仇!!!!!
无料最后一语成谶,孟方死后,妻儿皆不祥!
大恩未报,大仇未了,昂藏男儿,情何于堪!
“悲极喜生,喜从何来?大哥,你说的话我不明,我不明啊……”
于孟离思绪飘迂,神情恍惚下竟双膝脆向神台上的一方灵位——灵位上一行阴刻小字:“第十三代孟族宗长孟方之灵位”!
庙堂中众人齐齐动容,谁都知道他与孟方之间的情义,都不愿此时不合时宜地打扰!
“孟方伯父!我爹拜您,小空儿更应该拜您!”于孟空摘下弓箭,低膝一拜,跟着其父背后跪在孟方灵位前。
众人齐齐望向孟秋,此时也只有孟秋能够宽慰这对父子。
良久,孟秋轻轻呵了一声,眼中泪光闪动,起身扶起于家父子,痛惜道:“痴儿!为何仍不明!十年来因此蹧贱自己身骨,你大哥若在天有灵,他岂非死不冥目!死者已矣,生者更应好好地活着,这才是最好的报答!”
于孟离握住孟秋单掌,掩泣道:“孟伯,大恩难报,我于孟离愧活人世间啊!”
孟秋正容道:“你与孟方情义相投,胜似兄弟,早便是一家子人,又何需你去报恩?”
于孟离如醐醍灌顶,面露释然之色,道:“对,我还有个大侄儿活着,不怕他变成何等模样,我死之后自有小空奉养着他!”
“爹,你放心,小空死后,自有我儿子敬孝孟山大哥!”于孟空为宽父心,连未来的孩子都搬了出来,心中只念道:“山哥,咱们只论兄弟,不讲报恩!我这条命是你的,却不让你还!”
赵家三兄弟见于家父子如此情深,对孟方不由得生出一丝敬重之意,只是他们曾被孟方在众人面前痛抠过,这口气一直堵到现在。
众人心情渐然平复下来,赵归见此情景,也不好独自享用壶中美酒,按耐着心头奇痒搁在脚边,只待这边事情一了,便回家好好温上一回再饮才美。
孟秋让于孟空到偏厅弄点木炭添上,边拨弄火盆边道:“你父子二人今年第一次踏入雪山深谷,能猎狩到十几头野鹿和若干鸡兔,并能赶在这场大雪之前运回坪中,除了人力取胜外,还比上回多了点小小的运道。不过却不可因此大意,应知‘天有不测风云’之说,更何况咱们赵孟坪周边山谷不同别处,阴阳二气随时能引发自然之力,在大自然面前,纵然有天大的本领,往往也是徒叹奈何!更应懂得天地万物合协生存之道,飞禽走兽,灵长人类,莫不是天道之下一蝼蚁,吾等世人,纵不能一视同仁,亦应时时怀有悲悯之心!”
于孟离点头应道:“秋伯教诲,离不敢忘!除了备足过冬肉食之外,纵是满山食材在目,亦不敢纵意摄取!”
孟秋叹道:“悲极喜生,喜从何来?孟方兄弟的临终思问,却是我等警励之句。莫要等到天怒之时,再悔不当初!”
众人齐齐点头称是。
赵宗目光疾扫,嘴角勾出一抹笑意,道:“正因天道好悲不好喜,我赵孟二族更应防患于未然,在此物羽翼尚未丰满之时,将之远远驱离我赵孟坪周边,若有必要,不如将其彻底抹杀以绝后患!”手势一落,目中厉芒一闪,瞬间便似变个人般。
“不可!”孟秋起手阻道,“此物虽说近来猖獗,但从未杀伤人命。更何况自我两族迁居于此,此物便已存在,此事祖谱上已是明确记载,虽然语焉不详,但观其文字之意,此物似乎与我二族颇有渊缘!近千年来未曾有过祸害族人的记载,为何单单是近两年来频频出现屠戮牲畜之事?我连日夜里窥探四野,却未曾察觉到特别浓烈的杀机,若是此物对我赵孟坪心怀恶意,绝不可能没有一丝异象出现!”
赵宗冷声道:“非我人类,岂能以人理论之?并非我赵宗信不过秋伯你的眼力,但想想雪山深谷,多有猛禽凶兽藏匿,若有一两个年长不死,吞阴吐阳,啖月偷光,便是成妖变怪了亦有可能!我赵孟坪本非人间寻常地,许多事亦非常理能解释得通,既有非常事降临我赵孟坪,亦需非常手段方能制衡!若一味想着不变以应万变,是否定要等到大祸临头再叹一声‘悲极喜生,喜从何来’?诸位以为如何?”
他虽在问询众人,语气却是强势之极,一句‘悲极喜生,喜从何来’便令众人无法作答,毕竟这是孟方生命最后时刻的苦诉,总是充塞着不祥与苦悲,谁又愿意接揽这个话题?
赵宗见众人沉默,却不先问孟秋,目光只落在赵家三兄弟身上。
赵三本无所谓这事,忙附道:“按我说宗长所言极是!有个这么的祸害在坪子周边,出门屙屎都担心害怕。我家媳妇儿每每天暗便睡,活都不愿多干,正好给她找到了偷懒的借口。”
赵二怒怒嘴道:“我听大哥的。”
赵大挺腰坐直,沉吟片刻,道:“若是大家都觉得是个祸害,明日便组织坪中青年男子剿山驱逐,它若自个离去也就罢了,若是不妥,凭我们众人身手,还怕制服不了它么?”
赵宗轻叹道:“怕只怕打蛇不死反遭咬!若真是个有了年头的凶兽,咱们的心慈手软只怕会遭它更疯狂的报复!”
孟射越听越不是滋味,高声道:“我常年攀岭过山采撷药材,却从没遇到出来害我性命的兽类。如今却要发动坪中男子剿灭一个从未与人碰面的东西,这么做不怕有干天和么?我赵孟坪身处人间异常之地,所担的天理命数愈重,祖上最忌纵乱杀生,依我之见,若能远远驱离也就罢了,何苦非得害它性命?”
赵宗起身踱行几步,背对着众人望向窗格外的山野,反问一句:“是不是一定要等它害了我的性命后,大哥你才满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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