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县城里照过相后，张万斗果然就觉得浑身无力，每走上几步就得打一次软腿。他想看来这就是丢了魂的样子了，西头的张老太曾经说过，一个人一旦没了魂，身子就会轻飘飘的，就象一棵树被砍了跟，就象一辆推车被去了轱辘，不光一碰就能倒下，就是刮一阵大风，都是能被吹上天去的。许多年后，张万斗跟儿女再次照相的时候，才知道当时自己之所以走不动路都是因为害怕所致。直至进了城里的澡堂子，他行走起来还是不能像平常那样利索。木然地领取了东洋人分发的毛巾和肥皂，穿过大雾一般的热气，他顿了顿自己麻木不仁的腿脚，想以此叫它们变得麻利有劲一些。这一顿不要紧，他整个身子一斜溜，竟踏踏实实地趴落在地上。原来地上是能打滑的，不小心翼翼走的话，就算腿脚有劲也是可能摔倒的。
铭德池的伙计搭眼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没进过堂子的土包子，过来扶他一把的同时告诉他：是给皇军干活的吧？以前没在澡堂子洗过？
张万斗点点头，非常诚恳老实地说：就是夏天在水湾里洗过。
伙计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指着一个满是污垢已经变成黑汤子的水池说：记住，你们只能在这个池子里边洗，不准去别的池子里。
张万斗心存疑惑，这样脏的水怎能把身子洗干净。但一想这样冷的天在热水里泡泡很不错，自己满身的污垢似乎也只能去这样的池子，即便叫他去和那些白白胖胖的洗浴者呆在一起，他觉得自己也会很不好意思。眼睛逐渐适应了澡堂的朦胧光线后，他发现那被指定的池子里也是有好几个人的。他们局促的神情使张万斗知道，这几个是和自己一样的乡下人。那几个进来的早些，因而更快地习惯了澡堂的环境。互相用力搓背的同时，也在悄悄打量着张万斗的动向。当时张万斗站在池边，正在考虑是象在湾里洗澡那样走下去，还是象去机井里洗澡那样跳进去。当他最终决定一跃而下时，那几个盯着他的乡下人赶紧止住他说：不要跳，这边上有台阶，慢慢走进来就好。跳进来铭德池的伙计是要训人的，刚才他就这么跳了，他们指着其中一个说：不光被训了一通，还险些挨了太君一顿打哩。
张万斗注意了一下，这才发现有个东洋兵一直在看着自己，而那个铭德池的伙计也恨不得他赶紧往下跳呢。多谢了，张万斗感激地说，恁也是叫东洋人抓了壮丁吧？
别多说了，你泡一泡，咱们就帮你搓一搓背吧。
另一个转过身去，背对着日本兵说：你不是叶湾的吗，我是水泉的，咱们在集上见过的。
张万斗并不认得他，但依然如遇见亲人一般高兴。他也转过身去悄悄说：忒好了，没寻思在这里还遇见熟人了。恁们也都照过相了吧？
咋没照？有个年纪稍大的好像还心有余悸。
咱们的魂是不是就真叫东洋人给弄走了？张万斗虽说已经不浑身没劲，心里边却还是有几分恓惶。
顾不上这么多了。年长一些的说：躯壳皮囊都不是自己的了，有魂没魂还又能怎样？走一步算一步，能有口饭吃就强于要饭逃荒。
你们也是要做东洋人的伙夫？张万斗搓着身上的灰垢问。
有几个小声说是，有一个则说是要充当东洋人的马夫，另一个阴着脸说：谁知道他娘的要我做什么，瞅准了机会老子干脆就跑逑。
半个时辰后，铭德池的伙计走过来说：你几个就别再嘀嘀咕咕了，小心太君过来砍掉你们的脑袋。不是吓唬你们，前些天真有个乡下人在这池子里掉了脑袋。他顶撞我不要紧，和太君作对可就是找死了。不服气行吗，还想着和太君舞扎，结果怎样，一刀就被砍掉了脑壳。就在这水里漂着，眼睛都没能闭上哩。池子里的水转眼就变成了红的，就象刚洗过掉色的大红布一样。伙计说得不紧不慢，就跟说书一样，张万斗几个却听得毛骨悚然，腿肚子几乎都要打转了。张万斗抖落着身上的水，仿佛已经闻到了冲鼻子的血腥味。
既然你们都出来了，伙计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那就跟着我到那边去冲冲吧。
张万斗看他拿起一根粗大的胶皮管，拧开一个别手后就喷出了急促的水流。就这么冲吗？这还不就跟洗萝卜一样？
就是洗萝卜，伙计把龙头对准他们说：你还想怎样？
张万斗他们沾着水，不约而同地都惊叫着跳跃起来。胶皮管里的水竟然是凉的，铭德池的伙计让水流追逐着他们，嘴里发出召唤小猫小狗的动静。张万斗觉得这家伙的脑袋如果砍下来扔到池里，那漂浮不定的样子看起来一定不错。几年后，张万斗再次光顾铭德池的时候，曾专门试图寻找这位伙计。可惜那时这位伙计已经变成了一位游荡在街头的疯汉，张万斗在街道上找到他时，对方根本就认不出他，只是专注地捉着身上的虱子。每捉一个出来，就会迅速放到嘴里。从其心满意足的样子看起来，似乎那正是难得一见的美味。
结束了洗浴后他们就被送到了东洋人的部队医院，这里不光有着一种奇异的味道，就是里边的人也是神神叨叨的。每个人都是捂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不明所以的眼睛露在外面。张万斗一眼看去，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一场丧礼上。他们拿着一个发光的东西，照完他的眼睛，又照了他的耳朵，还把一个冰凉的家什贴到他的胸口上。当他们拿着一个有着又粗又长针头的管子准备扎入他的手臂时，张万斗一跃而起，几步就窜到了医院的角落里。那个东西被一个蒙面人拿着，还喷出了一股水，他不知道里边是什么药水，但凭直觉就能知道，无论怎样那都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东西。它扎透人的肉皮，还要把药水打在筋里，那自然就是要把药水弄到血里。血性不改，血水里掺进了药水，自然就要改变天性了。这是和照相一样的，东洋人无非还是要进一步演化中华人罢了。张万斗这次记准了，就算是遭上一顿毒打，也绝不能叫他们把药水弄到自己身体里。
东洋人倒也没有难为他，几个同样捂脸的女子把他扶起来，安顿在一张椅子上后就鞠躬离开了。张万斗听她们说了几句话，因此才知道她们是来自东洋的女子。至于她们说的是什么，自然是一句也没听懂。因为她们给自己鞠了躬，他反倒一时有些犯迷糊了。与他一同来的日本兵这时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递了一块他熟悉的水果糖过来。张万斗知道这玩意儿是能吃的，揭开塑料纸就放在了嘴里。没一会儿，他就觉得有些头晕，模模糊糊中就看到那个日本医者又端着针管子过来了。
结束了学做日本菜的学习之后，他们给他发了一个印着徽章的证书，还给他发了一身印着编号的衣服。来自水泉的同乡没能获得证书，也没能拿到有编号的衣服，他被告知还得继续学习下去。张万斗找到他的时候，水泉人显得沮丧无比：你老弟好啊，这就能回去见到家人了。
我还有什么家人。张万斗一点儿也不兴奋：爹娘早死了，好不容易取了个嘲巴媳妇，如今也是一点儿信也没有。
不管怎么说，至少是能回自己的老窝。你说在这里呆着不是受罪吗，东洋人的话一句听不懂，他们那些吃头咱更是分不清。
张万斗安慰他说：不用去听他们说什么，只需急着他们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依着葫芦画瓢，你也很快就能回家了。
到第二天爬上车斗，张万斗突然发现里面竟然多了几个女人。她们不声不吭，他也不发一言。走着走着，还是要不免相互打量。打量了机会下来，他就觉得其中有个女子好似有些面熟。但又记不起在哪见过，就这么一直纳闷着。一直到了村长的家门口，看那女子下车后摇曳着走路，他才恍然大悟一下记起，那女子不正是曾跟随专员前来赴宴过的姨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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