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秃子爹借了提灯，进屋要万斗媳妇给找剪刀。女人到处翻过一通，没能找到剪刀。秃子爹眼尖，一下看到桌子腿下有把瓦刀，过去就抓了起来。万斗媳妇看他手里攥着瓦刀，一时又“哼哼”起来，她抱着脑袋退到墙角，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秃子爹说：侄媳妇你不用怕，俺只是想用它拉断绳子，又不是要杀你，你怕什么？
万斗媳妇说：那你快出去，既是割绳子，你在屋里头比划什么？
秃子爹提着瓦刀往外走时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狠毒的念头，他想早知道领回这个婆娘会引来这么多麻烦，在外头时还真不如将她给弄死喽。一来能给秃子做伴，二来也能省下这许多粮食。这时他用手指抹了抹瓦刀的刀刃，发现那里有几处已经卷边，还有几处出现了豁口，刀刃已不算刀刃，倒很像是锯子了。用这玩意儿去砍那婆娘，不知得砍多少下哩。尽管这只是一时的念头，他还是被自己吓了一跳，心想我咋尽是思量这样的疯癫事情呐。
割断了绳子，他看万斗媳妇在门口望着，就问她说：侄媳妇，这些粮食你看放到哪里好？今儿个恁老叔好事做到底，干脆再给你扛到屋里去。
万斗媳妇没说要放哪里，而是反问他说：弄了这些粮食来，斗子知不知道？弄了这些粮食来他就不会生气了吗？他是不是就不会揍俺了？
你这孩子。秃子爹无奈地笑了：不都和你说过了，万斗没有生气，更不会打你揍你。
可这都是你说的，又不是斗子说的。你还没讲这些粮食，他到底知不知？
这个他还真不知，我是瞒着他推来的。这也正是老叔有求于你的地方，你看这是不是整整一十二袋粮食？
万斗媳妇伸手数一下，尔后点点头。
这些粮食是不是值两个钱？是不是能解不少饥荒？是不是能蒸不少干粮？这年月一般人家是不是拿不出这么多？
万斗媳妇又点头。
秃子爹说：既是这样，你是不是就该和万斗说说，就用这些顶了秃子的罪过？恁婶子做了饭还要给你送来，俺们光吃咸菜就行，要给你送就不能光吃咸菜。俺们光吃窝头就行，要给你送就不能顿顿光吃窝头。到了这个份上，是不是这笔账就该一笔勾销？俺和恁婶子这一把年纪，秃子又吃枪子死了，还得每日伺候你这个小年轻，将心比心，俺们是不是也算仁至义尽？
万斗媳妇这回没急着点头，而是皱眉沉思着，似乎正在掂量他这连珠炮一样的一番话到底有多少分量。
秃子爹一看效果不错，赶紧趁热打铁：侄媳妇，老叔再和你商量个事。你看这些麦子你一时也吃不完，不如让老叔拿回一些，一来是到时当个麦种，二来也隔三差五地给你做些好饭。其实就是拿回去，最终还是要吃进你肚里，俺们是一沾也不沾的，你意下如何？
这咋行？万斗媳妇脑袋摇得象拨浪鼓：推到俺家就是俺的，咋还能往回弄？
往回弄又不是全弄回去，一袋子不行弄半袋，半袋子不行弄两瓢，你说多少是多少。
一个麦粒子也不准。万斗媳妇坚定无比：要弄你就全弄走，不弄你就推空车子回去。
你说你这孩子，好歹也是和俺家秃子做过半路夫妻的，咋就一点儿情面也不讲？
万斗媳妇咬着手指想了一想：那行，俺就给你一瓢。不过不能用大瓢，得用小瓢。
小瓢就小瓢，一小瓢还不就够给你擀个面条？
秃子爹耽误了半天功夫，只是争取了一小瓢，虽说嘴上同意了，心里头却很是气不过。瞥见那把瓦刀，他恨恨地想，要是这个家什锋利好使些，说不定我真就一赌气将这婆娘宰了。往屋里搬着麦子，他越想越气，忽然就心生一计说：侄媳妇啊，万斗到现在都不着家，兴许真在生你气哩。
女人的脸一下变了色说：我猜就是这样，他若不生气岂能不回来？从前一时看不见我，他就慌里慌张到处找，大声大气四下喊哩。俺得时时装在他的眼眶子里头，一藏起来，他只准吓得心里扑腾，活也干不下去，饭也吃不下去，现在可好，连一眼也不愿瞧俺了。
其实他不回来也不要紧，你难道不会去找他？把你的心意和万斗讲清楚，他不就不会生气了。你说是不是，侄媳妇？
他不是给东洋人做事吗？周遭岂不会有许多鬼子？鬼子们很凶的，抓个人就能把肚子挑开，抓个人就能一刀剁下脑袋，抓个小孩他们敢煮了吃掉，抓个妇女就扒人家的衣裳。
万斗是给他们做事，能一点儿面子不给？你是万斗的媳妇，他们能就扒了衣裳？万斗现在神气着呢，不光二鬼子们都怕他，就连维持会的会长梁广福还要敬他三分。王小五和赵矬子如今都是二鬼子，今儿为啥愿意来推粮，还不是为了讨好万斗？维持会会长就是乡长，梁广福是村长赵财主的女婿，但比岳父还官大一级。村长以前还不把万斗看在眼里，一给日本人做上事，如今乡长都要高看万斗一眼，你看他面子够不够大？
万斗媳妇半信半疑：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俺咋觉得你和恁儿一样，都好糊弄人。恁儿秃子说领俺去找斗子，斗子原来一直在村里。恁儿秃子又说领俺去个天天有肉吃的地处，没成想是日日吃树叶子。斗子要照你说的这样威风，咋还不能自由走动？咋还不能想去哪去哪？他要真这样威风，那可真坏了，他兴许都不会要俺了。
威风假不了，不要你倒真不了。说是给东洋人做事，其实是给东洋军队做事。军队有军队的讲究，部队有部队的规矩，哪能像赶集一样由自？部队有岗哨，吃睡要喊号，外出要列队，日常要操练，凡事按钟点，进门要亮本，出门得写条，不是随心就意的，要不还能叫军队？
麦子扛得差不多了，秃子爹又说：方才你说肉，万斗那里可真不缺。不光肉不缺，鱼也是有很多。白面馍馍天天有，加了奶，加了糖，不用说吃，听张悕善张大哥讲，就是光闻了那香味，就能多喝三碗棒子糊。馍馍还算稀松平常，大米蒸出来更是四处飘香，隔着半里地都能闻见甜丝丝，麻酥酥的香味。据说大米都是用轮船从日本国拉来的，蒸出来不沾不粘不成团，一粒是一粒，头是头尾是尾，晶莹透明如宝石，一咬拉丝似棉糖。大米这般好，和各式点心一比，又差了好些去。小蛋糕，小饼干，滋味出众，样式独特，有圆的，有方的，有小鸟样，有小狗样，有奶油味，有山楂味。这样多好吃的，都归万斗保管，都归万斗处置，就是哪个太君要吃，还得要和他商量。你要去了，还不和自家的一样，想吃哪个吃哪个，想尝哪个尝哪个？
万斗媳妇被他说得直咽口水：你咋知道是这样？难道你都尝过了？
尝是没尝过，会长梁广福尝过。他尝过了跟小五讲过，我也只是听小五说过。
斗子给东洋人做事俺知道，在哪里给东洋人做事俺还不知道。
就是原来赵财主家的大院，赵老财跑后，那里就被日本人征用做了军部。万斗就在那里头给东洋人做饭，他跟几个二鬼子还不一样，二鬼子得放哨站岗，得查来问往。他不用放哨站岗，只需按点儿做饭，只需给东洋人送饭舀汤。
俺要去找他斗子会不会更生气，会不会把俺撵出来？会不会叫东洋人放了狼狗咬俺？
要去只管去，不去咋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气？
推起车子临走时秃子爹又说：你若去找他，一定要说是俺叫你去的，那样万斗要怪只会怪你老叔，就不会怪你。
万斗媳妇说：你咋知道俺要去？俺为啥非得听你的？
老叔这是一片好心，怕你受责怪不是？
要说俺只说你舀走了一瓢粮食，偏不说是你叫俺去的。
秃子爹笑着走出去，走了十几步才回头说：要说，要说，务必要说。要不说，万斗可能要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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