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莫问再回头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了印天城东门外的小道上。
小道上树荫林林,张莫问觉得周遭一下又阴气起来。
张莫问看了一眼印天城东门上高悬着红漆斑驳的两个大字——“印天”,突然想到正心堂里教书的葛先生有一次醉倒在旌华桥上,后被张莫问等一众学生抬回家时,一路叨念着:“印天印天,一印焚天!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莫问到底年轻,葛先生那派放浪高人的出世姿态立刻在他心中灌注了一股豪气。
张莫问抬头找了找太阳,估摸着马上进城赶早市的人就要多起来。他不想碰上熟人,就微微压低了眉眼,向江贡码头快步走去。
张莫问到后来连蹦带跑,飞奔了十多里路,就怕有人来追,赶到码头的时候,饿得要死要活,赶紧东问西问,打听到马上要往古苏去的三艘客船里,碧涛门的一条走的最早,就凑到卖船票的汉子跟前赶快置办了,便挤到个小食摊子那里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就着摊主免费供的热茶,一边盯着自己的船,一边快快啃着。
这时,携带着大件行李或是有少许货箱的客人,要么自己动手,要么指挥着家丁帮夫,正热火朝天地沿着两条长长的木踏板往船肚子里的内舱搬运着。按老规矩,这些客人得先上后下。这么一大早,码头上已是熙熙攘攘,船帮的汉子有的这里搭一把手,那里搭一把手,有的在各自帮头的贩票桌前吹吹牛,吃吃茶,有的则不动声色地瞧着眼皮子底下的一场场南来北往。
太湖堪海。
江南地区的五大水系日夜汇入,水网密集,四通八达。
太湖地方的船运自然也早成了气候,就江贡码头这么一个半大不小的起运点,这不早早的已经有三艘中型客船吃水渐深,就要客满扬帆。
张莫问生吞活剥了两个馒头,忙不迭又灌了几口热茶,再向摊子置了两个馒头,用油纸包着,这就往船上挤去。上午走下午到,张莫问心想,到时候在船上讨几口水喝,这一程也就打发了。
张莫问要的是站票,上了船,想想也不愿去甲板上的外舱里闷着,就往船头去。
这时一个高大敦实的中年汉子查了查船头四下八方各处里没什么问题,掉头往回走,迎面看见张莫问还是个孩子,心想男娃好皮,顺嘴嘱咐了一句:“在前面站稳咯,别乱爬。”便直径大步走入外舱里去了。张莫问“嗯”了一声,心想这叔人还蛮好,就老老实实走到船头,扶着船舷,好奇地四处打量。张莫问从没坐过过这种扬帆的大木船,只在印天城里的执明湖上划过小舟,和治第一次落水,就是张莫问在舟子上给推下去的。张莫问抬头沿着三根巨大的船杆一直往上看,数着一叠叠白色的船帆,一直看到七八只水鸟在船杆头的三角小旗四周划着圈儿飞来飞来,不时“嘎——!”“嘎——!”得叫上几声。想着马上就要太湖一日游了,张莫问心里激动起来,在船头探着身子看个没完,巴不得自己放声大喊:“喂!上帆咯——!起锚咯——!”张莫问基本上已经完全地彻底地赤/裸/裸地忘记了出印天时,自己低眉顺眼,一路上走得多么小心。
其时,太湖上的船帮这么百八年来相生相克,相杀相帮,你翻沟里了我还没来得及冲上去踩两脚就给别人在后脑勺上用桨开了瓢,一路挣挣闹闹,哭哭笑笑,现在已经大致稳定为三股势力——碧涛门,白浪角和绝叫舫。太湖船帮算是绿林好汉英雄狗熊中金盆洗手,业务转移的典范。业务转得好顺滑,好流畅,直接从海上打劫的变成了湖里跑船的。就是手洗得不太干净,道上还是有联系的,或者说,其实还是在道上混的,要不然怎么说“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呢。
不过还好太湖水域这些年一直风平浪静。偶有小波,绝无大浪。
主要是碧涛门,白浪角和绝叫舫这三家,业务上倒是分得很清。碧涛门和白浪角主营运力,碧涛门主要运人,白浪角主要运货,之间当然也有重叠,不过都是些零碎生意,伤不了和气。绝叫舫呢,主营魅力。太湖水域上漂着的画舫啊,岛中的水榭啊,基本都是绝叫舫的产业。
当然,张莫问这时还没听过绝叫舫的名号,就算听过,也买不起票。
呼呼几声,展帆了!
张莫问激动地抬头望去,八/九/面白色的大帆立时吃饱了风,“砰”“砰”作响,惊得水鸟四下而去。码头上依旧人来人往,喧嚣热闹,岸上的两三个汉子麻利地帮着抽了踏板,然后小跑几步,一跃跳到贴着船身垂下的几条粗绳悬梯上,三下并作两下,就一齐翻过船舷,跳上了甲板。这时甲板上也站了不少人,有好事的禁不住连连叫好,有多事的还鼓起掌来。
张莫问看着兴奋,见船开始越来越快地远离后面停靠的两艘大船,便赶紧转身眺望。前方水道越来越宽,正是春末夏初时节,两岸绿树勃发,空气清凉润心,一个转弯向右,太湖!
张莫问眼前豁然开朗,天际处极目也忘不到边。天那么高远,万里晴空下,叠叠碧波,涌涌奔去,在和煦的阳光下粼粼作闪,好像千万只黄金色的鱼仔在湖波中翻腾跳跃。张莫问全身给照得暖洋洋的,有些挣不开眼睛,双手撑在船头眯缝着双眼抬头猛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充满了风和湖水的滋味。
张莫问看着这碧波万顷,远处有大船小舟开来开往,甲板上又是各式各样天南地北的船客高声说笑,自己站在船头,湖风扑面,丽日当空,觉得天地真是浩大!
张莫问下意识地用手摸摸胸前衣襟,和治给的盘缠在张莫问胸口都给捂热了。
最后来送他的,就是这个没有血缘的兄弟。
张莫问又摸摸凌守月的发簪。
这只发簪现下和那张字条一起包在一块深灰色的厚布帕子里。
用凌守月的话说:“张莫问,我给你包起来吧,别把你扎死了。”
和治奸笑。
“张莫问,给你用个普通帕子吧,太显眼你要给打劫的。”
和治奸笑。
晨风中,张莫问脸上露出笑意。
这叫怎么回事儿呢。
本来是去质问人家的。
喂你!对!就是你!没事儿乱打听我什么?!
然后真说了没几句绕出门来,这就差点儿要去投奔人家姑娘老家了!
张莫问笑着轻叹一声,抬头看了眼天际,似乎有云在堆集。
突然,甲板上一下吵杂起来,人群纷纷向四下里躲开。
张莫问赶紧回过身,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却用手推住面前一个给挤得直往后退的少年。
“小哥,前面怎么了?”
“不知道,好像打起来了。”少年让过张莫问,双手抱紧了自己怀里的包袱,他抬眼看了张莫问一下,目光中充满了胆怯。
张莫问踮着脚往前看看了,隐隐约约看见好几个汉子围着两个人站在甲板中间。
张莫问扒拉扒拉人群,往前挤了挤,听见一个青年汉子毕恭毕敬地低声说道:“公子爷,这可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我就是规矩!”
“红公子,请里面说话。”青年汉子又低声说。
“哼!叫你们当家的过来!”这位红公子可不买账。
青年汉子没吭声,脸上陪着笑,又说了一遍:“红公子,还是请里面说话。”
这位红公子恐怕是早已窝了一肚子火,斜了一眼自己身侧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高大阴兀,一把揪起青年汉子胸前的衣襟,作势就要打。
周围的船帮汉子急了,一齐围上去就要拦手,青年汉子赶紧使了个眼色,叫旁人都退下,和声和气地对红公子说:“公子爷,不是我们要管,自家船上的事自家总要问下不是?”
这个红公子,便是太湖北面金易府知府红康德的独子红修永。红康德红知府的哥哥红康顺这时已经调往更北面的都城朔京,成为户部的一名主事,为人务实能干,在京畿颇有名气,仕途大好,红家在地方上自然有鸡犬升天之势。红康顺、红康德兄弟俩苦读出身,红家到了红修永这一代家势慢慢显赫起来,养出红公子这么个纨绔子弟也不算缺德。
红修永在太湖算是贵人,一掷千金,对绝叫舫而言。风月场上的事暂且不说,今天红修永只带了个两手空空的小厮,招呼也不打就急急上了碧涛门这条基本没有什么接待规格的普通客船。上船以后也不老实呆着,从楼下内舱一直转到楼上外舱,见人就打量几下。这么可疑的举动就算了,红修永据说还是拿着绝叫舫的腰牌。绝叫舫是个老牌组织,和其他任何一个组织一样,有能人那就得吸收。鸡鸣狗盗花前月下左青龙右白虎都收了,红公子单凭家世也没有不收的道理。但是知府公子归知府公子,道上的规矩不能坏,红公子若是真为绝叫舫所用,虽然传出去对红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丑闻,可红公子上了碧涛门的船就得展示身份。这是太湖船帮自古的规矩,碧涛门、白浪角、绝叫舫三家之间,上了谁的船就得知会谁家掌船的,至于你上哪儿去、干什么,一概不问。要不太湖水域怎么保了这么多年的安宁?
所以了,红公子既可疑,又不划下道儿来,还带了个看似有些身手的小厮跟着,刚走回到甲板上,就给碧涛门围住了。
青年汉子和气又小心地试探了几句,红公子已经觉得自己给折辱了,合着平头老百姓已经不能和他说话了。加上这艘船上人挤物杂味道有那么一点点点点儿大,红公子在内舱时用沉香骨的折扇捂着鼻子直皱眉头,哪能和平时坐的官船啊画舫啊的比呢?红公子端得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简直掉进了粪坑里。
于是乎,这就要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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