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前,周元洲认真仔细地向张莫问交代了这么几件事儿:第一,船一到岸,不许耽搁,挤在头波儿下船的船客们里面赶紧地混出去;第二,进入古苏城之前,一路都要警惕着,加急赶路,少惹是非;第三,进了古苏城,城广人杂,以后该干嘛干嘛,该去哪儿去哪儿,之前所有的事就烂透在肚子里吧。
“听清了没有?!”周元洲看张莫问正忙着穿外裤,穿得东倒西歪的,大不放心:“小子我告诉你,红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说不定现在,传信的鸽子都在太湖上飞了几波了。你小子要一直逃到古苏城里,才算安全,莫要让红家寻到了,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到了古苏,我就从此隐姓埋名退出江湖,以后谁家有姓红的,我就和谁家老死不相往来。——骆大哥,我之前的衣裤呢干了吗?”
“额……之前的那些还要它作甚么?小心给人认出来!我已经给你扔了!”
“……”张莫问心下一阵懊恼,离家还没一天功夫,和治家给的衣服裤子锦囊盘缠全都丢了个精光!
算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内裤还在也不算潦倒。
张莫问披上外衣,把剩下的随身小件往胸前贴身衣袋里一装,随即从衣袋里翻出个粗布钱袋来。
“骆大哥,怎么这么多钱?”
“拿着呗!怎嘛,准备一路要饭呐?!”
“这钱我不能要。”张莫问怎么拿的了人家靠苦力拼出来的血汗钱。
“这钱也不是我的,不拿白不拿。”骆正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张莫问看看周元洲。
周元洲想想,说:“这是你骆大哥头给门夹了,顺手从红修永身上摸下来的。”
“哎!我说大哥,你不是说这事儿你不管的吗?!”
“呸!有你在,专门教坏孩子!我不管你给钱,我叫你说实话了吗?!”
“欸?!”骆正志心想,到底谁在教坏孩子啊。
周元洲走到张莫问面前,说:“你听着,红修永打了你,这钱就当他赔给你的。他这个公子哥,整个太湖都给他赊账,身上带不了多少现钱,这些够你盘桓几日。下不为例,你小小年纪可不许偷东西!”
“是啊是啊,你小小年纪,可不许偷东西!”骆正志赶紧凑上来,正儿八经地补充道。
“你拿着,别怕!这钱袋已经换了,红修永那个早扔湖里了。”骆正志又说。
张莫问想想,把钱收下,竖起大拇指,朗声对骆正志说:“骆大哥,你真是个劫富济贫的大英雄!”
哎呀,骆正志长这么大哪给人这样夸过,心里吃了蜜一样,笑得要滴出糖浆来。
“行了!你别刺激他!”周元洲心想,这两个不省事的狗东西!
说话间,外面人声嘈杂起来,船开始靠岸了。
周元洲给张莫问把衣服从上到下理了理,摸摸张莫问的头,说:“你记着,出门在外,凡事要忍……”
张莫问点点头。
骆正志拉着张莫问的手,说:“走吧!”
周元洲和骆正志并肩站在甲板上看着张莫问混在人群里,不一会儿就在码头上没了踪影。
“唉……”骆正志长长叹了口气,说:“可惜啊!可惜啊!这孩子要是能呆在船上,培养个几年,以后也是个得力的……”
“怎嘛?才领了一条船,就想招兵买马啦?”周元洲白了骆正志一眼,转而叹道:“人各有命啊……”
周元洲想起张莫问用手指蘸了水,在桌面上坦荡荡写下“莫问”两个大字,抬头对周元洲说:“叔,我叫张莫问!”
两个眸子黑黑的。
“他要是有出息,以后还能见着。”周元洲拍拍骆正志,独自走下舱去。
莫道君行早,我是在逃命。张莫问匆匆道别周骆二人,满头大汗挤出人声鼎沸,车马横行的码头来,开始盘算下面怎么办。
张莫问想想周元洲之前嘱咐的话,逗留在码头是很危险的,红家若是真的已经得到了消息,那个练家子又没有谈拢,第一步就是先发人来在码头拦船,找周元洲的晦气。自己给发现了,不是要害死周叔。走出去就安全了,这曲闻码头也算是个大岸,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镇落,连接着其他多条水路和陆路,他红家就是发了官兵,这么多条叉道,搜寻难度还是很大的。眼看还有一两个时辰才要天黑,不如快步赶到周元洲指点的客栈,好好休息一下。
张莫问心思一定,大步就往码头东面古苏方向走。
走出码头小镇曲闻镇,是一条宽阔平整的土路,五六辆大架马车并行毫无压力。土路两边是片片野林,绿枝吐翠,极远处墨色团团,山丘相绵,似有梯田若隐若现。路中间几架马车牛车远远近近双向缓行着,不时有快马飞蹄而过,扬起好大风尘,张莫问赶紧闪躲到路边。路上行人稀少,其时早不早晚不晚,大多数过客都选择在曲闻镇小住一晚,稍事休息。
张莫问没这个命。
张莫问沿着路牙子哼次哼次地往前走,发现自己给人跟上了。
张莫问几次回头,都没看见跟着自己的是谁。
是不是多心了,张莫问想,还是大白天里遇见鬼了。
张莫问在印天城的躲猫猫界小有名气,并不是在别人数完一百之后,能马上发现哪里是好的藏身处,而是每当有人接近,都能及时察觉出来,然后立马挪窝。
玩了快十年的躲猫猫,也算是练过,可现下只觉得有人跟在自己后面晃啊晃的,却瞧不见这个尾巴!
张莫问假装撒尿,拎拎裤子,往路旁的树林子走。看定了迎面第一棵盆口粗的阔叶杂树,就随意地站在树下,一副准备解手的样子。
说时迟那是快,张莫问突然绕过树干“嗖”的窜出去,在林子里隔着土路几丈距离弧形向后刷刷地跨步大跑,这样飞奔出十几步,忽忽看见一团人影伏在一棵临路的小树后面,似微微探出头往土路上找寻,张莫问也不迟疑,更是加速,右脚一踏,借着冲劲,飞身就扑在那个人影上。
“嘭”的一声,两人简直是直接砸出了林子!
一时间黄土大飞,张莫问骨碌骨碌在路上滚了几下,立马翻起身来,一边挥手赶尘,一边咳的要命,指着那人大声喊:“哎……咳!咳!咳!——我叫你躲!”
土尘落散,张莫问一看,地上仰面躺着一个约莫七八岁大小的孩子!
其时天色已暗,林间开始泛出幽幽雾气,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车和人了。张莫问心里有些发毛,心想这个娃娃这么晚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跟着自己干么事啊?
张莫问看这孩子一动不动仰面躺在地上,想想还是走上前去,蹲下来,伸手探探鼻息。
这孩子腾的一下就坐起来了,惊得张莫问啪的一声就坐在地上。
两人相视无语,全身滚得都跟土驴似的。
半晌,这孩子开口道:“小哥,你功夫真好!你让我跟着你吧!”
“啊?!”
“你是不是往东去啊?我也往东去,我一个人怕,你让我跟着你吧!”
“……”
“我自己带着吃的,不要你花钱!”
这孩子吸了口气还要说,张莫问坐在地上赶紧给打住了:“什么什么?你一个人往东边去?你去哪儿啊?”
“哎呦。”这孩子好不容易爬起身来,拉着张莫问也站起来,说:“走嘛,我路上给你说。”
张莫问觉得自己就这么给绑架了。
“小哥,我叫方小花,小哥你尊姓大名啊?”
“嗨,什么尊姓大名,我叫张莫问。”张莫问爬起来掸掸全身:“欸?!——花?!哪个花?”
“花骨朵的花呗!”
“你一个男孩子怎么取这么个字儿?!这是你大名吗?!”
“这有什么啊?总比叫狗啊猫啊的好。”
天色越来越暗,月亮都出头了,方小花一手挎着自己的包袱,一手拉着张莫问的衣角。
“莫问哥,不瞒你说,我妈生我的时候,我老子在麻将桌上一连摸了十个花,然后就胡牌啦,赚了几番番。我就叫小花了呗,吉利!”
张莫问听得好笑,说:“那花牌不是梅兰竹菊,春夏秋冬,里面挑个什么字儿不好?”
“嗨,我老子又不认识字,就识得牌上的花样。”方小花不屑地说。
“莫问哥,你会写字不?你教我写字吧!”
“……好嘛,这有什么。”张莫问隐隐觉得方小花不会也是逃家出来的吧,当下也不多问,只说:“饿吗?”
“不饿。再走走。”
张莫问指着远处依稀可辨的几点灯火,说:“我们晚上就去那里住,你和我挤挤。”
“哎,谢谢莫问哥!”方小花心里高兴。
然后,张莫问就又给人跟上了。
这次来人倒是光明磊落,在张莫问和方小花离客栈还有两三里地的时候,来人吭也不吭,开始坚定地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快,来人脚步便快;他们慢,来人脚步便慢。
天已经黑透了,路上黑灯瞎火的。
月亮时隐时现,一没进云里,四处伸手不见五指,两旁树林中有什么活物咕咕怪叫着,方小花越来越怕,头也不敢回,僵着脖子,攥着张莫问的衣角往前走,客栈的那几星火点子怎么还没走到啊?!
张莫问本想把方小花带到客栈,再去会会来人,看看到底是什么古怪,毕竟带个小娃子,万一大动干戈起来总是吃亏的。
现下一看,孩子给吓得不行,张莫问就轻声嘱咐道:“你站这儿,我去后面看看,万一有事,你拼命往客栈跑不许回头!”
方小花“嗯”了一声,定定地看着前方,张莫问回头,大步向来人方向走去。
土路的这段已经收窄,高低不平,坡上坡下。
来人见张莫问走来,立时驻足。
张莫问辨不清来人的身高相貌,黑天黑地里,也不好大声喊话,就加急走去。
月亮又是一黑,张莫问差点儿绊个跟头。
踉跄几步,再一抬头——
呀?!月光下照着一个提着竹篮的小女娃!
这江南道上,怎么满荒地的孩子啊?
张莫问眼睛睁得好大。
这女娃子估计和方小花一般年纪,看着风尘仆仆的,脸颊上还有两道黑泥,她盯着张莫问不说话,咬着嘴唇,眼神倔得很。
张莫问哪和这么点儿大的小姑娘打过交道,给她盯得心里猫抓一样,狠是尴尬,心想等下还是赶快投店去吧,再这么走下去要神经了,张莫问支支吾吾地说:“小……小妹……你没事吧?”
小姑娘也不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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