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卓哪敢再答,只呜呜流泪,曹公公确实待他不薄,可算他命中唯一贵人,他这人其实木讷,耿直刻板,爱往牛角尖里钻,只有曹公公赏识他,看得起他。
“屈卓……这次回京,不用再跟着我了……”
“……公公……!”屈卓拜泣涕零。
终是主仆一场。
他将佩刀解下。
这口宝刀还是曹公公赏赐给他的,如今能做这刀下鬼,自我了断了去,真也不算亏待。
“皇上身边缺一个人,你去吧。”
“……?!”屈卓刀架在脖颈,没听明白,惊诧抬头。
“你入宫后,时时刻刻、明里暗里,保护好皇上,做他身边一名御前侍卫去吧。”
“公公!我……!”
曹公公背过身去,只道:“你记住,你能献给皇上的,什么都没有,唯有你的忠诚。”
“……是,公公!……谢公公!!!……”屈卓额头渗血,大汗淋漓,仿佛已经死过一遍。
树影沙响。
曹公公看月出月隐,沉声道:“此案到此为止。”
“……公公?”屈卓不懂。
“……绝叫舫诺大的家业,不混进几个有心有意的,咱家倒要防备起来。他们大当家的已经带了樊老七的脑袋前来请罪,至于他们舫间后续如何清理门户,难道还要咱家,还要咱们内府亲自动手吗?!”
“公公教训的是……公公教训的是……”屈卓真心受教。
“云极寺那里,自会有人出面安抚。明日动身回京,只将遇刺之事牢牢封锁,勿要辜负皇上此番心意,劳陛下再去挂心。”
“小人领命!小人领命!全凭公公吩咐,小的一定妥善处理!……”
“嗯……另叫江南十三城外增兵留守几日,震慑一下便可。”
“是,公公!……公公……公公仁慈!”
“蚍蜉如何撼动大树……咳咳!咳咳!……”曹公公突然捂住肩头,摇摇欲坠。
“公公!”屈卓一个箭步,上前扶住。
“唉……算了……”曹公公摆摆手道:“……只要玄以握有天下,盛世必定会来,万世……终将太平……”
他此时竟流露出一种慈祥,而屈卓也下定一种决心。
周遭白茫茫的雾气很重,湿湿冷冷。
清晨时分,天尚未破晓,张莫问骑马从一洼田地中现身,像从一场梦里走出来。他四下打看,不知身在何处。
他下马,只见御瑕身上全是刮伤割伤,忍不住胸口一热,抱住白马的脖颈哭了起来。
奔袭一夜,净是寻野林、田埂、水洼、芦苇、烂涂地中钻……
只能牵着白马继续漫无目的地走,值得哭泣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未几,前面出现一个茶摊儿,破歪歪一披草棚搭在路埂边上,卖茶的老头披一块粗布毛巾,将最后一张方桌搬放好。
老头看见张莫问上前问路,也是吓了一跳,这一人一马像观音庙里闯出的泥塑,十几斤老泥胚子都结成块了。
张莫问见茶摊中已有早行的人在吃着茶,只说自己是商人的儿子,半道遇上强盗,为逃命和商队走散了,想赶紧寻个镇子,给家里捎个话。
那老汉借着天光看看这小伙儿,黑眉黑眼,不卑不亢,心中十分同情,当下给他指了道路。张莫问一听老头口音,猜想自己竟是已经跑到江南北部,徽州交接地这儿来,一时腿都有些发软,这马也实在是跑得太快了些!
千恩万谢告别茶摊,张莫问在乡道上找到老头指点的荒村客栈,客栈中人见张莫问满脸泥血,马瞧着都成滚刀肉了,哪有不信的。
张莫问决定先在这小店缓上一缓,他千叮咛万嘱咐,看着管马厩的孩子将白马小心洗净,自己破衣烂衫坐在一个木盆边,帮着嚼烂草药,给御瑕敷遍伤口。
那孩子看他好笑,人都成什么样了,还来管马么?
折腾半晌,御瑕睡觉去了,张莫问将自己收拾收拾,要了间上房,叫了桌酒菜,进屋假装商人的儿子。
他什么都吃不下,只喝了几口热茶,便栽倒床头,呼呼大睡。
这一睡,差点儿就再爬不起来。
半夜,张莫问发起很高的烧,迷迷糊糊,浑浑噩噩,一身上下火辣辣的烈疼,他翻来覆去无妄挣扎,嗓中干哑如灼,心口如重锤击打,砰砰窒息。
呵呵呵,呵呵呵!……
少女的笑声。
他耳中模糊响起一首悠远悲怆的笛曲,接着是千万军马滚滚驰过疆场,厮喊震天……
三日后,一个年轻人牵马从这座小栈走出,直径向北。
他整个人比刚来时消瘦了大半圈也不止,眸中活泼的光彩尽皆退去。周身的冷峻,已经很难使人联想起这里也曾存在过一个温润不惊的少年。
他也许还应该更加冷漠一些,如此才能真正融入这沧桑而世故的江湖。
十天后,他在中原听到消息,端午那夜,星月主合,江南宝塔,大佛臂断,现上古梵经一十二卷,飞骑入宫,龙颜大悦,乃隆盛万世之象。
抿茶不语,不过金刀斩大佛,这个世界,到底什么才是真,什么又是假呢?
半个月后,北地朔京,阴沉沉的皇都,广袤的宫宇是铁血的颜色。
六月间,风仍是冷的,拥挤的城门外,张莫问最后一次眺望南方。
他自此只有一件使命。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顺顺弥留之际,在昏迷中喃喃念道。
不要害怕……储玄以是个没有玉玺的皇帝……
张莫问的道理没有那么多。
杀人偿命,他要找到曹公公!
公元1605年,张莫问入京,时代戛然而止的齿轮在那天突然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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