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莫问跨进贡德运的破土坯房子,在门边立住油伞。案上灯台,豆光一点,只听贡德运关住门,在背后说:“莫问啊,我娘要见你。”
张莫问抬眼儿看见土炕上盘腿坐着的贡老太婆,贡德运那瞎眼的老娘。
昏黄暗影中,老太婆面枯皮皱,突然看向张莫问,眼中炯炯有神,射出两道精光。
张莫问一时全明白了,他没有回头,对贡德运说道:“贡叔,原来,您是随了母姓。”
“是啊是啊。”贡德运像往常一样老实气的呵呵笑着答道。
“见过前辈。”张莫问抱拳拱手,只待下文。
“……你父亲,葬下了?”贡老太婆沙哑缓问,音色粗粝得刺耳,像一个甲子都没曾说与人过话一般。
但张莫问注意到,她虽古稀之年,仍似身段柔韧,盘坐自如。
“葬下了,与我爷爷葬在一处。”张莫问收敛眉眼,很恭敬作答。
“老身看着你们长大,不只是你,还有你们的父亲。”
“老前辈看着的,恐怕还有别的东西吧!”张莫问轻声一句。
此时贡德运将身上背匣卸了,站定原处,面目平静。
“呵呵呵呵……”贡老太婆沉笑道:“和治不在了,你去了凌家,凌百川都对你说了什么?”
张莫问正色道:“他说,贡绮姑娘,貌美如花。”
“哈哈哈哈哈哈哈……!”贡老太婆听罢,连声闷笑,甚至要笑出泪花:“那他一定还说,我们四家要互相看顾,永结同心!”她的眸子冰冷起来。
“是这个意思。”张莫问点点头道。
“可他却从一开始,就出卖了我们,出卖了我们每一个人!”
贡绮恨恨作叹,语调深穆,眼光随之凝远,又像让往事去了,而张莫问却从中听出,怨毒已在长久的岁月发酵成一只狞兽。
“愿闻……前辈教诲。”张莫问只道。
“哼哼,儿女不才,张四方倒有个机灵的孙子。”贡绮将目光重注回张莫问身上:“……凌百川为人仗义,我们那时年轻,个个受过他的照应。日子苦啊……!他说去皇城内捞一笔,从此安居乐业,再不过刀口上、人眼下的日子。我们竟心怀感激,想着凌大哥端是看得起自己!”
“呵呵……呵呵……”贡老太婆嘴角抽搐,阴狠笑着:“我那时一直想不通,明明去到的只是间不起眼的内府库房,怎会掏摸出传国的玺印来了?!……哼哼,是我自己傻了!虽然点子是我们四人一同去踩的,可那所盗之处、夜入的时刻、进出的路线、撤逃的方向,哪一样不是凌百川一手安排的?!……这传国玺印,是故意流出宫中的!我们三人,不过凌百川掌中一把棋子,这些年提心吊胆、隐名埋姓,如此替他将玺印藏匿了!——”
“偷金器是假,盗玺印是真?……”张莫问口中默念,抬眼亦看向贡绮:“凌百川……到底是什么人?!”
贡老太婆道:“什么人?……这是一件通了天的案子,我还敢去探究他是什么人吗?!虽然将玺印掩藏得滴水不漏,但我们心中俱对凌百川很怕起来。当时你爷爷张四方已经拖家带口,和治的爹,和英雄,还是个孩子。最后只有我,仗靠着一些身手,从凌百川眼皮子底下生生溜了去。”
“可你却从未走远……”张莫问道。
“不错!我心中的恐惧与不安使我无法一走了之。”贡老太婆喟然长叹道:“事情这般蹊跷,早成为我一生的执念……我唯一想知道的,是他到底为了什么,要将我们利用……出卖……!张四方与和英雄,同他都曾是过命的交情,而我……!”贡老太婆收缓道:“我亦是敬重他、仰慕他的……我只希望他,有一个好的理由……”
“……前辈。”张莫问见她言竟至此,瞥了一眼贡德运,道:“我亦不瞒前辈,此次去到凌府,凌百川要我帮忙找出你的下落。他似乎,很急。他说他不会伤害你,只要知道你和你的后人,如今所在、所为,好叫他安心。”
张莫问点到为止,贡老太婆大笑直言:“是了……是了……我便是知道!……这许多年,我耳中充斥各种江湖传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直到最近,我听闻二皇子还活着的消息,我突然想,也许凌百川等待的人,就要出现了……”
“您是说,凌百川要将四物齐聚,重铸传国玺……献给那个需要它的人?!”张莫问稍忖,暗暗吃惊。
“不是需要它的人,是先帝储由啸真正的继承人。”贡老太婆一时眼眸清亮。
“二皇子的死……”张莫问顿道。
“你永远不知道那个深宫大院中到底在发生什么,又发生过什么。”贡老太婆微瞑住眼:“我猜想,凌百川……原本就是宫中的人,他甚至很可能……是永朔先帝储由啸身边十分亲近的人。永朔先帝不是一位昏庸无能的皇上,很难想象,此事同他毫无关联……但这一切,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要走?”张莫问道,他亦生出一种强烈的冰寒的不安感。
“是,动荡之前,我想要离开了。永远离开。”贡老太婆轻点头道:“也许是一场浩劫。”
“所以你来找我。”张莫问屏息,只见贡老太婆从怀中摸索出一个缀满补丁的粗布包裹。
“运儿,拿给他吧。”贡老太婆道。
贡德运上前,将布包双手转托给张莫问。
“接着。”贡老太婆又道。
张莫问心潮涌冲,这才伸手拿过。
他知道内中是什么。
“当年你爷爷,要的是长剑。和英雄胆怯,只取了最小的石佩。凌家留下的是一柄弯月的匕首,而我这里,便得这飞爪链钩。此物一对相连,当时按凌百川的意思打造出来,颇费了些功夫,我倒甚是喜爱呐!……呵呵,这难道不是,比得知我的去处,更能叫他安心快慰的吗?!……你将东西给他,再把守月的孩子抱出来,便就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前辈!”张莫问眼中一热,瞎老太婆眼不瞎,心也不瞎。
“唉……你是个好孩子,我看着你长大,也看着和治啊,守月啊……”贡老太婆一阵伤感,哽咽只道:“你不要责怪他们……这都是命啊!他们一个想留留不住,一个要走走不了……!”
“前辈!你可知守月现在何处?!”张莫问眼红急道。
“你总还是想着她……”贡老太婆吭声低笑,看了一眼儿子。
贡德运讷讷接道:“只见她往北去了,有人在徽州城中见过她一次,独身一人。”
这似乎并无任何价值。
张莫问目中发烫,沉默无声。
“唉……不要找了。老身也是闺女家过来的,老身还不懂得她?!她怎会不知你二人心意,可她如何知道你两人不是故意接近于她?就像她不得不去接近你们一样?!……一个姑娘家,不过是想找一位一心一意之人罢了……”
“可我从来没有骗过她……!”张莫问听得呜咽,心中只是大恸,真是委屈。
“要怪……只能怪我们这帮已作了长辈的罪人呐!当初在那死牢之中,满心欢喜,分金欲去,不想竟至这一生几代人皆困顿囚牢,无处可逃!——我如今终是想开了……我老了,该放过我了……!就让他们去搅闹个天翻地覆,将日月星辰也全都改换了吧!——”贡老太婆两行浊泪不止。
“娘!……”贡德运垂手轻唤劝道。
“我儿吃苦了……都是为娘……都是为娘的错……都是为娘放不开手啊!……”贡老太婆凄凄哭道。
贡德运亦低头,红了眼睛。
“唉……张莫问,你这就走吧。”贡老太婆用衣袖抹抹褶皱的面容:“记住,不要留恋,免得错过一生……”
那天之后,贡德运的算命摊儿不见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再没出现过。
“贡叔,我们还会见面吗?”张莫问临别时问他。
漆黑的巷口,贡德运将贡老太婆藏入背匣中,负在身后,嘿嘿闷笑低语,向张莫问重复了多年前的那句话:“咱们算命的,都是一家的……”
张莫问相信,虽然贡绮母子消失了,他们仍旧会从某个算命先生的眼睛里,耳朵中探访人世间的一举一动,正如同他们在这过去的许多年间所做的一样。
仄街尽头,故人寂落远去,张莫问眸中滚热,却忽然想笑。
十卦九不准的贡德运终于说对了一卦,而自己当时,全不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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