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忽起,剑身颤动不息。
泪本就干了。
可那人回过头,张莫问看见他,再次掉下的泪滴不在于狂怒中烧灼成烟,滋滋作响,而是在凄厉中幻化成火,滚滚沸腾,终至狂渤!
“商半夏!”张莫问惊愕喊道:“如何是你?!——”
商半夏持剑,长身侧立,狡黠的美目竟沉寂为全部悲伤的颜色。
“……张莫问。”商半夏动动嘴角,道:“天地这样广大,千万人之中,你竟是传说里的‘印天张’?……哼哼……”他孤独痴笑几下,忽转动手腕,徒劳欲将他出鞘长剑上的血迹甩去。
“……那血,已经干了是吗?”张莫问咬牙笑道。他胸前、背上,亦是凌守月冰冻的血液。
“……那个女人。”商半夏面颊抽搐笑道:“我也是爱她的……可她只爱你!张莫问……我也曾想带她一走了之,离开这一切!……可她只爱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张莫问紧握天残剑,似要握碎。
是长剑在颤抖,还是他自己在颤抖?
“……呵呵,张莫问,你我可真是有缘啊。你不是还想杀了曹公公吗?”商半夏忽露出一丝狡笑。
“商半夏!”张莫问盛怒低吼道:“多说无益,你以为你今天还走得了吗?!”
“哈哈,张莫问,走不了的人,是你吧?”商半夏悠然自得,转而厉声相视,道:“我就是曹公公……我就是你一直要找的人!”
“……你胡说!”张莫问后背陡升起一股寒气,骇入心脾:“曹老贼八十多岁年纪,如何你这般模样?!”
“张莫问……”商半夏幽幽笑道:“曹公公,曹大太监,不过一个称号罢了……我是曹公公,我的父亲是曹公公,我的祖父亦是曹公公!我商家一门,便就是曹公公!啊哈哈哈哈——”
商半夏疯狂又道:“你可知今上储玄以的母亲曹氏,其父便为当年的刑部尚书曹赫冬?!我商家祖上本乃吏部重臣,不想无辜涉入早年翰林院那起文字大案,昏君储由啸便借‘谋逆’二字,欲要诛灭我商家九族!……曹赫冬拼死力保,却仍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商家祖上流放,从此永不予出仕不说,男丁一旦育有长子,便得图受宫刑。曹赫冬又是力劝,暗中斡旋,终将我那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祖父,与我那当时尚未及冠的父亲,藏匿府中。一晃多少年,我祖父用心栽培曹家的外孙,当今的皇上,就为有朝一日,重归光荣,不再为人鱼肉!”
“商半夏!你疯了!”张莫问在商半夏深渊般怨毒的表情里,看到他胸中的反骨:“……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哼哼……张莫问,你可知道储玄以的大哥储从又并非病死,而是坠塔而亡的?”商半夏继而不屑道:“而我那愚忠的父亲,同他一起死了。储从又被逼退位后,囚于塔中,迟迟不肯交出传国的玺印。玄以心软,便要算了,不再同自己长兄为难。谁知我那愚忠的父亲,竟干脆抱住储从又,两人一起从塔中冲摔而下。当时我与玄以正在苑下散步,那两人就这样直砸在我们眼前青砖之上……呵呵,这便是我商家,对曹氏的回报与感激……呵呵,我商家一门,是曹氏永远的死臣。你知道真正的死臣是什么吗?……不是为主子而死,而是为主子,生不如死!……”
“商半夏,你……!”张莫问心中的不祥愈演欲烈。
“你看出来了?”商半夏摸摸自己的下颌,用比平时还尖的声调,轻道:“我向来不对死人说谎。张莫问,不久之前,我已行宫刑。虽然储玄以百般不愿,说要待到合适的时机,驳斥他父亲当年的旨意,赦免我们商家的罪过,我却明白,他是害怕,害怕我一朝继承祖父与父亲在内府的势力,将成为他寝食难安的理由!”
“你祖父与父亲,是要报恩,你却要报仇!”张莫问脱口道。
“我不该吗?!”商半夏叫嚣道:“储玄以是曹氏的外孙,却也是储由啸的儿子!若不是储由啸,我商家怎会永生永世寄人篱下!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他们曾遭受的非人痛苦,竟会成为他们的懦弱……而懦弱只令人迷惘……他们奋力活着却不知所为何物!无非被人利用!……而我,我不但要毁了这一切,我还要毁掉储由啸梦中的帝国!”
“商半夏,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张莫问提剑缓进,道:“国家一旦倾覆,多少生命要一同溟灭?!你当真看过生死?!你可知平凡人也有平凡生存于世的幸福?!”
“张莫问。”商半夏道:“我没有选择,我若不入内府,便永远没有接近真正权力的机会!……我便永远只是储玄以身边一位死臣、一个影子……如父,如子……”
“你既已行……已行宫刑,那么你的祖父?!……”张莫问内心动荡。
“哼,我意已决,还留他何用?!”商半夏将剑当空一划,铮鸣声声:“我已将那老家伙除去……张莫问,你应该谢我,你的大仇,我替你报了!啊哈哈!啊哈哈!——”
“你!”张莫问咬住牙关。商半夏话至如此,今日自己当真是走不出这诸池顶了。
“我南下查访传国玺印的消息,却是无意间遇上守月。她那时常在古苏慈幼庵中照看流民孤儿,我亦正巧在那里约见几位安插在江南府的哨探。我也动摇过,我要带她一走了之。可我的恨,我的怨,将我留住。后来我才明白,她不爱我,才要跟我走。她爱你,所以才躲着你,是要放你走!……”商半夏朗笑道:“可惜,可惜,到最后,谁也走不了!……”
“‘青玄剑,印天张’、‘青玄符,咸阳和’……”
“‘青玄勾,江陵贡’、‘青玄刃,古苏凌’……”
商半夏面带浅笑,舒而轻念:“……‘四器聚,乾坤合’……哈哈哈哈,谁也走不了!——”
眼眸中,肃杀凶色,商半夏突一剑袭来,张莫问凛然相抗。
“守月已经死了!”双剑相冲,张莫问大吼一声。
“张莫问,你的心肠变硬了。”商半夏再起剑势,咄咄逼人。
“是你,你根本就没有心了!”张莫问翻身躲闪,连连后撤。
商半夏剑艺惊人,想是童子时便锻造的功力。
两人一瞬间拆去二十多招,张莫问心中已知勉强,今日必死无疑,可他并不畏死,只求同归于尽了吧!
“我没有心?哼!——你可知大理寺端午大案的秘卷上,你的名字后来是谁抹去的?!”商半夏剑华四起,高笑道:“是我商半夏!我若无心,你张莫问可再能走得入京城半步?!张莫问,我看得起你,你倒也当真让我看得起!怎么,你真的相信,储由啸那个疯子的幻想!”
“那不是幻想!一定会成真!”张莫问转剑斜挑,朗然只道:“你怎会明白,新的时代已经到来,权谋治国,不过百十年!而今次,国力将从此腾达,国家必由此中兴,再不受任何外敌欺压桎梏!”
“疯子的儿子不过也是个疯子!……”商半夏剑力又注,打断他道:“我略有耳闻,但你们绝不会成功。况且,那样的将来与我无关。我要做的,是让这个储氏帝国彻底灭亡。在此之前,我不需要你们这些幻想家给它赋予什么所谓的更好的未来……”
两人鏖战正炙,张莫问衣襟上血条道道,顽抗而愈见不敌,他的热血却在这寒冬的刺骨中突然盛暖。
商半夏从一开始就表现出的蚀髓铭心的冷漠与残酷似乎充满着别的意义。张莫问眼前一热,忽又浮现出婴儿一双白嫰的小手。早前于炼世山庄内最后的离别时分,紧紧握住他一只手指的小小净手,以及似她母亲一般轻长的眼睫。
“张莫问,到此为止吧!”商半夏于张莫问这一短暂停息里腾身袭来,长剑啸鸣嗜血!
“商半夏!”张莫问浑身浴血,抬望敌手一眼。
“你知不知道!——你和守月有一个女儿!——”
当这一声清吼回荡山巅又消逝,商半夏的利刃早没入张莫问的肋间。
“你说什么?!……”商半夏狰狞咆叫道。
“我说……你和守月有一个女儿……”张莫问哽咽,热泪滚落。
墨霜天残剑,刺入的是商半夏的心口。
“……是吗……”商半夏低下眼眉,摇头笑道:“她把孩子托付给你了……?”
“是,她把孩子交给我了。”张莫问见商半夏眼眸不断转闪。
“啊……”商半夏俊美的脸庞依旧白皙,却更似不同,有什么温然的滋味。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呀……”商半夏最后自嘲般轻轻吐露一句。
“商半夏……”张莫问恨他,却曾惺惺相惜。
“张莫问!”商半夏长剑一抽,一脚将张莫问踢远。
张莫问伤口崩血,半撑于地,只听商半夏捂住胸口,朗朗畅笑道:“你说的时代,我看不到了……可我的女儿却能看到!哈哈哈哈!张莫问!”商半夏用炙热又欣喜的眸子紧紧凝视:“你记住……我,不是你杀的!”
“商半夏!——”张莫问在血泊中奋力呼喊,商半夏已用手中的长剑,从脖颈轻穿而过,终是自己了结了自己。
天光普照,白雪皑皑。
张莫问颓颓半跪在地,世界无声无息。
“啊————!”
张莫问仰天长啸,像重伤的野兽。
……还不够吗?!
都结束了吧?!——
许久,他再抬起双眼,他的冷酷,不再有人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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