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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情起}]:第二十九章回首无端见泪眼·空对琵琶难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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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枯草,满空未及消陨的细碎雪沫,绝尘的王者,幽暗不见天日的太极深宫。
高宗每走一步,紧置在温厚胸膛之中,一颗柔软脆心都在绞痛,那心是发颤的、锥刺的。
这是一处极为严密的地牢,昏暗到看不见那紧锁的门窗;唯一通往外界的所谓交集处,便只是颓颓然墙壁之上、杂乱雕凿出的一处极为狭小的孔洞,以通食宿。
密牢之外,林立有密密麻麻的兵将看守;所谓暗无天日,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治一路缓缓行过,回头看,望雪如面,不由忆起往昔点滴;在没有媚娘的那段昏沉萧索的日子里,又何尝不是对萧珍忘情恩爱?那一场场的繁华春梦、一件件苦乐颦笑......又何尝,不是极为深刻的投影在心波里,挥之不去、抹之不掉呢!想于此,禁不住恻然心动,为之黯黯神伤。
“皇后、淑妃,安在?”颤抖的声音,自细小孔洞处,一层一层瑟瑟的漫溯入地牢内部;一语未完,已然潸然泪下。
如此真实,是他,是那个日日夜夜为之心碎、为之流泪、为之痴痴傻笑的他!此时此刻,他就在门外,就在门外呀!
珍儿识得了高宗绵绵的语音,心下、脑中兀然阵阵极端窃喜。随后而来,便是一股无可消泯的忿忿......蓬松的乌发零碎、杂乱抛在脑后去,银牙紧咬下唇,极为苦涩的对答回复:“妾等罪有应得,如今已为宫婢,何得更有尊称?”这样说着,却亦经不住将身奔到了小孔近前,急切迫近的将高宗俊朗面孔入眼;这样一张面孔,只消看到,便觉此生足矣!多看几眼吧,是的,是该看几眼的。前路无知,迷茫、隐讳,不知更待何时,她便会消亡、便会归于浩淼的无垠;这面孔,便再也寻不到、觅不得。
“珍儿,珍儿......来,让朕好好看看你,朕现在好想......好想抱抱你啊!”高宗无瑕顾及淑妃语气之中依稀夹杂而出的点点抱怨,面见眼前女子的形容枯槁,一颗柔心愈加温柔锥痛。修长素指小心翼翼循着小孔往里探,后又呵护备至的着落在淑妃已如风中残花般憔悴、支离的脸,眼神真切、力道轻柔,就像正在抚摸一件极为难得的、稀世的珍宝。淡唇素手、长发如风。
无助、无望、无辜、无措的女子,在这样一阵久违的抚摸之下,不由自主的缓缓阖住一双含泪的明眸。了却今昔的过往,去收拾昨夜的残梦......曾经的曾经,她也一度天真的以为,无论日后他的身边环绕有多少绝色的妖娆,这抚摸、这温暖,也将一刻都不会离她而去;以为一个承诺,便是一辈子的事。
“我现在,好想去看看长安的无相寺......那里的慕曦大师,是一位极为和善的僧侣。”珍儿枯唇夹杂一丝若有若无的涩涩漠笑,合闭的双目依旧没有睁开,追随檀木梵香、入了婆娑冥想;“暮晚,登上寺顶残破、古老的钟楼,看看平沙雁、再望望无可含及、不见尽头的天边,然后守候,静静虔诚企盼第二天,最伟大的日出......跃过三湖四泽中,一肩担月上九龙;龛得葫芦可禅定,榻依岩石悟能空。禅衣破处裁云补,冷腹饥时饮露充;物与民胞共寒暑,调和风雨万帮同。”
“不要再说了,别再说了......”分明禅意涓涓的小令、娴漠无争的语音,在这样一个百感交集的场合、错落的时机缔结里,却愈显得有些逼人的窘迫,“珍儿,朕已经失去了银妆,朕不能再失去你,不能再失去你......”高宗哽咽的声腔伴随瑟瑟颤抖;竭力探去抚摸女子面颊的手臂,慌忙无措的攀附在冰冷的石壁上,死死抓握,似要抓住一切,一时有些忘情。
“陛下,陛下!”过激的举止神情,惊醒了沉静在一派心气缔造的冥想里、难得安谧的萧珍,紧握丈夫冰冷凉寒手臂的霎那,敏慧如她,亦于电光火石间,窥见了一丝难能可贵的希望:“陛下不会失去臣妾,不会......不会的!”纤长的羽睫紧随微扬的额头,缓缓张弛一个急迫、执着的弧度,珍儿寒齿因为心急的缘故而上下错落、交响,改了口气:“至尊若念及往昔点点滴滴恩情雨露,垂怜妾等、使得妾等再见日月,便乞名此院为回心院吧!暗喻妾等囚于此地回心转意、改过自新;亦为陛下施恩回心,万民恩念呀!”
多么似曾相识的感觉。遥想当年,无奈跻身清寒感业寺里、孤苦无依的媚娘,不也恰恰用了这样一招,固而唤醒高宗隐存心底多年的执着及痴念,重返唐宫、得见天日,又平步青云的么?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
换香枕,一半无云锦;为是秋来展转多,理有双双泪痕渗。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
铺翠被,待君顾;装绣帐,金钩未敢上。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
历史从来都是会重演的。只不过,第一次,是以正剧的形式出现;到了第二次,便往往会是以闹剧的形式出现了!
“即有处置!朕即有处置!”被情感束缚而变得没有思想的高宗,满口答应下来;既而,微微抬起朦胧的泪眼,执着看定,似发问,也似自语:“珍儿,你记恨朕么!”
“不。”泪水盈然中的萧珍,没有诸多纠结,只含笑吐出一个万分清脆、干练的字眼:“往往能伤害到你的人,却恰都是你最在乎的人;所以,千万别让太多的人进入你在乎的行列......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这样,不论是否自己遭受了伤害、亦或伤害别人;只要是以爱情的名义作为出发点,哪怕只有一丝,也便已经是神圣且善良的了......记恨与否,从来都不是爱情的定论......人与人之间到底有着不同的命运轨迹,有些时候,就好似苍穹中的星星,看起来明明那么近,仿佛就在身边,仿佛伸手便可触及;其实,却相距遥远,远到乱心与深深彷徨,远到,永远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不能心意相通。时至今日,我才得以真正明白这段话中隐隐蒸腾着的大智与深意。”
阴暗,望眼也无法欲穿的死寂绝望。
隐逸在极深处,一身暗紫棕黑、隐约可现袖口点点异样红色纹络的悠怡,闻得了此时珍儿的言语,不由侧目徐缓,无奈地叹出口气,似在冷眼旁观这世事的伦常与荒唐,天真的可笑呵!
高宗适才想起经久沉默、不见言语生气的昔日皇后;眉心微皱,极近追逐的思忖。时过晌久,终于垂下了睛眸,苦涩、伴诧异:“悠怡,朕当真看不透,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一阵风过,吹卷起高宗墨黑的华发,她笑:“那是因为,陛下的心里,没有悠怡。”
又一阵风起,吹散残梅红粉影......治俊眉纠结,一时间,缄默在当地里。
“陛下,陛下。”由远及近,一个急促的身影,踏着满地消残的雪泥,一路簸奔至高宗近前,略一躬身,眉目猖惶局促:“皇后娘娘......要奴才来请陛下,说娘娘就在院落门口处......有,有事情同陛下商议。”
“皇后?”治猛回神,“她怎么知道我来了太极宫这边......”边随口喃喃,也并不存太多不悦、在意,只放眼凝望一下咫尺天涯的萧珍,再向里探探、似乎想要看看王皇后。终于,还是转了身子,如同往昔那般决然的迈动款款步伐,消失在积雪极深处。
阻隔皑皑残雪的冰冷颓垣里,珍儿又是一个经久绵长的呆滞;不忍闭目,亦不忍,略加窥视自己望之弗及的无涯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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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艳粉呈霜落,媚娘额央染了淡淡朱砂,眼神澄澈幽深的曼身亭立,眉间心上无力挥一笔。
一种怎样的落寞,一种怎样的心情;只能听到,衣袂在风中飘动的声音......
璀璨的袍子,不变得依然是那几条咄咄的金龙图腾;只适应天气的变故,又套一件棕绵华盖,款款迈步走过,便是威仪。
“陛下。”朱砂垂落,女子讪讪敛襟施了个礼仪,便再不动声色,只待高宗一番惯有的阐述解释。
一反常态却是,高宗倒也不解释,眉梢略存几分倦乏,摆了摆手:“姐姐有什么事,说来便好。”俄顷,捋一把胸前身后、不甚呈落了的依稀雪泥,望似随心的等待。
媚娘微抿唇畔,半晌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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