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我们不是罪恶的成就者,至少也是阴暗的守陵人!我们的力量太过渺小,原来天堂,当真只有一个......”水杏引辰的星宿目光,随着音腔的逐步降低而点点晦暗下去;只俄顷,又亮起来。目光热切,孱弱素指之上所用的力道猛地加重,这力道几乎要将义阳弄疼:“妍儿,我们走,今晚就走!我们逃开这一切,永永远远的逃开这一切......”颤颤的枯唇不知所指的断断续续开言,目光虽然明亮,却不难看出其中昭著的芜杂纷乱、恍若迷靥。
拉扯晃摆,义阳愈发不可收拾的焦心惶惑:“为什么,为什么要逃?”不置可否中,随口搪塞一句问了出去。
“因为我们留在这里,只会一步一步把自己抛入一场望不到头的洪荒,从头到尾,它都注定会是一场以卵击石的尝试......我原本以为,它值得我付出一切,跳出三界、不在五行的去争取那最终的沦陷,可我却错了......”浓黑的眉梢颤抖的纠结在一起,在面见女子明丽更胜三月春花的美面绢颊时,又逐步平复、收拢,“我凭什么连累我最爱的人及最爱我的人同我一起疯狂的为此而搭上一生的宿命!相比之下,我宁可选择背弃一生一世持久以来的信仰、再与无底部的愧疚同眠,也不要那个人的亘古孤凄哀苦!”
宁愿背弃信仰、舍却轮回,与愧疚忿恼亘古同眠,也不要那个人孤凄哀苦——深宫不知流年飞度,这样一句话,她又等了、盼了、思了、想了多少个年头。时至眼下,终于姗姗而来,纵使瞬息当地便死,也是值得。
义阳的眼睛,湿润了:“逃,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至高权利执掌者可以放过他们,天然冰冷无可更变的兄妹身份、世俗的所谓伦常,也不会放过他们:“弘,谢谢你的好意体恤,可这一切,却反倒让我怀疑起你对我的感情......”睫毛弯弯,绢绡面眸笑意璨然,“其实早在我们初次会面的那么一刻,我便早已把我自己投入到了一个更为渊深的无底洞,我清楚的知道,我连洞口哀草、碎石的怜悯、敌意都无缘享受,我能得到的,仅仅是不屑的轻蔑与唾弃的鄙夷......并且,这一场陨坠,永不见底;这一场持久维系一生一世的战争、永无胜机......最好的结果,便是我与我的爱情一起存亡。”淡淡沉稳的语声徐徐而诉,义阳抬睫,深情的凝望着眼前真实的弘。
弘也如是深情的迎合着义阳的深情凝望,仿佛知道,如梭的萧瑟流光会永远停留在这样一刻。
弘完美的薄唇边角,溢出一道血痕,接着便又是一道,血流如注,还是将身僵直的立着、挂着笑的。
义阳没有言语,也亭立着、微笑着。
过了须臾,弘儿猝然倒地;单薄的身子带着一种最善真的精灵羽生晶天的错觉,迷离的青丝满空飞扬无数完满的弧度。
妍儿依旧微笑着曲身,不失时的将弘温柔的搂抱入怀,汀唇启、徐缓:“我答应你,今晚,我们就走;逃开这一切,永永远远的逃开这一切,再也不会有痛苦......”
算是奇迹吧!视线就要模糊下去的那个瞬息,弘拼尽周身仅存着的一点气力,喃喃碎碎,含笑而轻言出:“妍儿,你看......我看到、流星了......”天上的星宿不脱离其轨道,正如同地上的凡人不脱离其命盘;一颗星宿的陨落,对应着世上人间的一个性灵骤逝天堂。
“我知道......”莞尔垂睫,碎碎轻着声喃,“流星该是两颗、本该是两颗的,是两颗......”义阳目光如水潋滟,并没有侧目扬睫去看那悠远天幕可否存着流星,只是投射向安静睡在她怀抱里,薄唇勾笑、神情安详的弘。不需要看,她也知道,当是有的。
并且,是有两颗......
。
上元二年(675年)太子李弘因病弱而暴卒。
同年,册立二皇子李贤为太子。
。
久旱的大唐自从那一晚的即时清雨到来以解燃眉后,便好似沾上了瘾,一连几天夜里都是如此,滴滴答答、只是不停。
宏威伟丽望不到边境的神秘大明宫,黑暗里,只有粗狂寒雨拍打,以及那些僧侣班子们像模像样的筛筛凄郁、舒缓的往生诵经。
月光被隐在了浮云后面,阴霾的深秋雨夜冷风嗖嗖,不带一丝一厘软款温存。义阳一袭素白灰宽边长裙简约裹覆曼身,秀发披散在纤纤酥肩,本来生动的脸颊写满异乎寻常的从容肃穆,却仿佛敛退而去了所有属于一个人的颜色和内容,徒存内质风骨。一步一步,她走得恰到好处、沉稳落落,全然不加顾及四野弥散而来、时缓时急的无情冷雨击打。虽然不十分快,但干练不加粘连、停顿的基调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更像是要去赶赴一场华丽的舞会。
白玉雕琢的一层一层阶台,说不尽的华美干净,纤细的足颏轻踏在上面,仿佛集合融汇了世间一切所谓至善的画皮;义阳不加情态的面,冷笑了一下。
“皇姐——”
正这时,不远处的明宫大殿正门口,传来了贤的一声唤;他才刚从内殿出来,远远的看到了正往这边过来的李妍。
义阳定睛,微微额首点头还礼,点点碎步没有停止。
李贤见状,也便将步子踱了过来,俊面睛眸微微泛着未干的红晕,许是方才哭过:“皇姐,弘哥哥才去,里面父皇、母后他们正伤心呢!你还是先不要进去了。”一语边言,开口之时,明显带着未及平复下去的少许哽咽。
不曾想,义阳缓缓勾唇,不知是冷还热的徐徐一笑,也不急着接话言语,只是秋水明眸定格凝看面前白玉雕琢、精裁细刻一般的少年,许久,才轻声言出:“贤,看得出来,你喜欢我妹妹,对不对?”
“厄......”突忽而来的细腻诘问,令还在沉浸于哥哥猝然辞世中的李贤,有些始料未及的难以缓神。
迷蒙冷雨打湿着两人的青发、衣袂,致使他们看上去皆显得如许迷蒙若幻。又过许久,女子抬睫吐言:“如果你为她好,就带她走,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不急不缓,一字一句都是再恰当不过的舒缓、且带着些道不明的肃穆依依基调。
一席话语诉尽,义阳含笑侧身,绕过了呆立冷雨勾起无限心事的贤,继续着自己方才悠哉的步履,沿着华美的汉白玉石阶,一点一点行向几米开外处的大明宫、那张乖张的殿门。
走、离?围城里的性灵,一生下来就已经注定会被永恒无限困缴在这片土地,纵使逃得再远、也依旧还是在这围城之内、无可遁离,除非死去,便是真正的逃离;命运作弄从来都是这般含义深刻,而想活的人,只有一条路可以通向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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