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文婷求您,求您放过三哥,求您了!”安平并没有起身之意,依是那般苦苦僵持着求情。
无忌也不强加搀扶,只是淡淡感慨:“公主啊,老夫也没有与吴王殿下为敌的意思,况且高阳公主还是我的外甥女......只是,谋反大事,岂是说放就放的?”
“好,就算您要彻查,也该去查房遗爱和高阳!且不说事发之时三哥他尚且远在安洲毫不知情,纵是知情,他也定不会去做这等荒唐的勾当!”安平委实焦急万千,语气一阵似一阵的强烈。
无忌分毫不为所动,客气却也不减:“公主殿下也只是推测而已,哦”言此,略微笑笑,转过些话锋,“当然,老夫也只是推测而已。待过得些时日,如若吴王殿下当真无辜,老夫自当会还他一个清白。”
“舅舅!”安平仰面唤他,自知徒劳。小声啜泣一阵,忽而起身转过眸子,冲绮儿招手。绮儿会意,出得门外片刻,引领而入一位清俊少年。无忌定睛一看,又是一惊蛰,竟是承乾之子,李象。
“安平公主,看来你今天是有备而来了?”无忌面上浮了一丝冷冷笑意,如霜严寒。
“象儿,来。”安平没有理会他的不敬,只是上前拥住李象,复又抬起眸子瞥着无忌,如黛之眉微挑,柔柔语气一改方才示弱企怜,多了昔日里惯有着的倨傲与硬气:“长孙大人,您是什么心思,文婷最识得!好,您可以遮掩,可以将为承乾哥哥报仇为借口,从而把你与皇上夺权的野心尽数遮掩而去,落个重情的名堂!但是我杨文婷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这种全身而退的念头,你最好打消!承乾哥哥的儿子就站在你的面前,我要你看着他亲口说出昔日里扯不清、缕还乱的诸多恩怨,到那时候,如若你还要加害三哥,看你还能觅得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言此,睫毛微垂,温柔以对怀中的李象,“象儿乖,不要怕。来,把刚才对姑姑说过的话,当着我们长孙大人的面,再说一遍。”
李象沉稳点点头,语气有条不絮,年仅十四岁的他就已经出落得如美玉落陛般儒雅而无瑕:“也许三叔与父亲之间是有过隔阂,可终到底也是陈年旧事、兄弟骨血情深;却又为何非要死死记着不忘?再者说来,储位纠纷之中,孰对孰错,本也就难评说!只是三叔为人,我想大唐百姓无人不识,他在百姓中间素来声望颇高。试问如若三叔当真如大人所说想要谋反,却又何必参与这场如此荒唐的闹剧般的过场?他只需在百姓中间振臂一呼,然后从安洲走到长安来,就会有一大半百姓跟着他一道来了!”
“长孙无忌,你且看看,你还不如一个孩子明白!”安平半哭喊着,极近声嘶力竭:“我告诉你,纸终究包不住火;如此明显的栽赃嫁祸,任何人都看得明白!因果循环,生命不息,循环便不止;你自己种下的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自己品尝这缔结而出的苦果!”
“公主殿下你说的话太多了!”无忌兀的一吼,将安平猛然震住。旋即,复又降下声腔,尽力压住气焰,威严丝丝可见:“若不是念在你曾多次助我长孙一脉的份上,公主殿下,仅凭着你方才那几句痛诉老臣之言词,老臣便足以将你作为谋反案中嫌疑之人而拿下了!”
安平浑然一震,天旋地转的颓然。时至如今,她方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么愚笨与痴傻!总也庆幸自己谋权渊深,时时拿捏别人作为自己手中的棋子;谁知、谁知终结一生,命格即将殆尽之时,竟才知晓,自己却是做了一辈子长孙无忌的棋子!命运之弄人,谁又揣摩的清晰明白!
她有着张扬的美、烂漫的青春;却不得不迎接,追悔的残年。
。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项。
首尾环相扣,起始亦是终。
风呜呜的吹着,分外清冷。凋花映着残月,托着盈盈波光,无时无刻不流露出冷淡的韵致,还透着隐隐的香,一如忧伤。
干冷的囚牢里,一位气血方刚的男子,正襟危坐,仿佛在想着些什么。
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吧!
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
锦衣虽然皱了,却也能演绎出昔时的华美;凌乱的发,微皱的眉,呼啸着沧桑。
但,仍是俊的逼人。
他就这么坐着,诠释出一派伟岸和傲然。
生命渐尽,形将回归尘土,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
放不下,放不下......历数自己一生,往事悠悠,一一于恪眼前浮现。
年少时的一身轻狂与不羁;岁月洗礼、磨砺中渐趋成长的那一份成熟;历经世事,得以看穿、想透的平和;以及最后的最后,已然棱角全无的顺势与谦和。
这其间,太多太多的变化。回首人之一生,几个不是如此呢!
“三哥,对不起。”高阳喃喃。她的目光已然呆滞,却不涣散。只要三哥在,只要三哥在,她便不害怕,便是她自己的地老与天荒。
恪淡泊一笑,苍白而无奈:“不要这样说,三哥知道,你内心亦不好过。其实,你最无辜。”言此,抚上妹妹眉弯,轻轻拭去高阳眼睑泪痕。就在这一瞬,他突然发现高阳很美,但这种美竟被他长时间的忽视了。这么多年来,因为他的常见,而被他忘却的美,“有些时候,我是多么羡慕我们那早早夭折的二哥。死了多好!还没有历经成长便已不在,便不用在这凡尘世俗间受苦。”
高阳眉弯纠结而黯淡:“三哥”她轻轻的唤,仰起素面,满满天真与释怀,“世俗,当真是恶俗的世俗!只是三哥,还记得辩机和尚吗?三哥,他的僧袍为什么就那般的毫不染尘呢?”
“妹妹,你怎么能去爱他,怎么能去爱他啊!”恪隔过妹妹话题,半含怜惜与怨怪。要知道,她的任性,害死了大唐怎样一位卓越有为的青年才俊。
“因为你不愿爱我。”高阳喃喃。
恪定住,一时没了话语。
高阳反倒笑了,她说三哥,你不必对此介怀。时至眼下,妹妹就要与三哥双双羽化;固此,万般心事必须说出。我不祈求三哥能够给我什么来生相许的承诺,我知道,三哥与绫姐姐爱得那般的深,如若不是命运作弄,将你们生生分开,你们定也不失为一对人间仙侣。我只要三哥不讨厌我,不觉我不可理喻,不因我对你的态度感到恶心,我便心满意足。
“傻妹妹,三哥怎会厌恶你?你在三哥心里,永远都是最为挚亲的人,三哥的好妹妹。”恪实实拥住高阳,动情阵阵,“只是妹妹,你却错了。我与绫儿之间,并非命运分开了我们。一对相爱的眷侣,没有谁在把他们分开,没有谁能把他们分开;除非,他们自己......”语尽,俊朗双目闭起,意味犹深,“人活在世,不好高骛远,不随波逐流,不为名利所惑,不为困境所溺;在浮躁的尘世面前从容不迫,在喧嚣的生活背后淡泊自如,时时兼济苍生,时时心怀天下......呵,全然冠冕堂皇一堆俗话!不过为了自己的欲望从而找来的伪善借口!怨天怨地,怨命运?细想开来,最该怨的,岂不还是自己!”恪一只手微微抬起,用广袖掩住俊俏面颊;另一只手轻轻拭去眼角不觉涌动着的泪滴。这个动作如此细腻,他还是第一次于人面前拭泪。倘若放于从前,恪定会背转过身而去,不叫旁人发觉。而眼下,他却没有对着高阳回避,甚至对绫妹妹,都还未曾这般过。
高阳依旧不语,安静倚着哥哥厚实而温良的胸膛,听他吐露那久久压抑于心的神思情态;生与死的召唤,在这一刻,似也置之其外。
“绫儿是我此生永远的爱,可到底还是因了我的不济而离开。我深信,这些年来,她也一定深深的爱着我;但她毕竟有着自己的生活,时间久了,也就淡了。或许日后,她会在不经意间,在绣花、或哄孩子的时候,得知我已经死去的消息。也只是叹息一声,便又去忙她的事情......亦或她会突然间想起什么来,想起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种种。最好是,能为我这个故人掉几滴泪......我便已然心无它求。”
“哎”高阳急切将恪打断,长吁一声:“三哥切莫说这些伤感情的话,若绫姐姐得知,也会伤心的。”
恪兀然间想起当年,因冲撞长孙皇后而被父皇罚跪,昏倒之时所做的那个梦,不禁苦笑与凑趣掺半:“看来,我倒是先知了呢!”
“什么先知?”高阳好奇涌动,侧着头问。
李恪刚欲答复,正这时,忽听得一阵人声正向这边涌过。既而,便见无忌引领一帮狱卒,开门去锁,直入到囚牢内部,二人的近前。
“吴王殿下。”无忌恭谦一施礼,撇下一旁高阳,只对着恪,“劳烦您跟老夫走一趟。”
“这是皇上的意思?”高阳一步上得李恪身前,不肯放恪离开,眉目挑起,逼问着无忌。
“涵儿!”恪抽身绕过妹妹,猛然将她语音喝住,心下含了隐忧的瞥过无忌一眼,又定向高阳,悄声:“好妹妹,记住,眼下时刻最不可轻举妄动。长孙无忌真正想要加害的是我,或许,会放过你。”语尽,从容转身,领走于无忌前方,那样的义无反顾,那样的气宇轩昂。
“三哥”高阳静看着恪逐次走远的翩翩绝世身影,国色天香的美面之上,已散尽忧伤:“三哥,你放心吧!你若不在,妹妹又岂能独活?黄泉路不好走,妹妹陪着你走!妹妹,且先三哥一步前去探探这路。三哥,你等着我,等着我......”她安然的闭上双眸,泪水华丽滂沱。她素白的广袖疏裙迎合风儿跌宕舞起。这是一种与悲凉与死亡与绝望相映衬的激荡人心的美,逐成,千古绝唱。高阳觅得一方杂草肆意渲染、铺盖着的天然石块,将纤身站于其上。冰冷的裙带已自腰身解下,高悬于铁架顶端,随风飘荡,无比招摇。仿佛,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里面是春光无限啊!
高阳身体微微前倾,秀美额头缓缓探入其中。
再见了,这个世界;再见了,这一生。
那些过去的曾经的不复再来的随风飘散的日子啊!那些幸福的甜蜜的快乐的悲伤的时光啊!那些爱过的恨过的痛过的流过泪的故人啊.............
前世的孽,今生已还;今生的缘,来世再续。
细长裙带猛地抖动一下,竖起的石块跌落在尘埃里,竟有一种花瓣漫天飞舞的错觉。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高阳低垂的眼睑轻轻颤动一瞬,目光透过囚牢天窗,定格在远处红粉雕漆柱旁,缓缓合住,便是最后的影像。几只早春蝶儿正在翩翩飞舞,又是一年如梭时光,春天,就要来了......
“高阳公主悬梁自尽了!”良久过后,悠悠人声炸开锅般于这小小囚牢之中鼎沸响起,气氛里,蒸腾着遮掩不去的哀伤与释然气息。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