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天想拉她的手解释不及,就看到南宫燕一路疾行,最后竟小跑起来,碰到虎子婶连招呼都顾不上打,直接往屋里去了。
虎子婶看看匆匆忙忙的南宫燕,再看看悠悠行来的傅云天,奇道:“你不是去村口等她吗?这是怎么了?”
傅云天想了想,笑得有些无奈,他想了想措辞:“我说话慢了,惹她不高兴了吧。”
虎子婶自从看出傅云天对南宫燕的不一般之后,心也越长越偏了:“哎呀,多大点事儿啊,这孩子,就是小性子多,得好好管管!”一边说一边瞧着他。傅云天迎上她的目光,附和道:“是啊,惯着就好……”
虎子婶只是笑,眼角的皱纹愈发明显,她收拾收拾东西,招呼傅云天坐下来,像是和他拉家常的架势:“傅捕头啊,我比你年长,也勉强算个长辈,有些话,说了你可别觉得我冒犯……”傅云天心中有准备了,态度温和恭谨:“婶子您说。”
“这几天我也听城里出来的人讲了不少傅捕头的事迹,青年才俊,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婶子过奖了。”
“那柳相爷家的小姐……和傅捕头真是天作之合啊,不知您二位的喜事定在什么时候啊?”
傅云天抬头,正迎上妇人的目光,虎子婶目光平静,却一步不退,让见惯了各式审讯的傅云天也不得不慎重起来:“婶子,我今天来这儿,其实就是想和她好好聊聊,也解释清楚这件事的原委。”
他微叹口气:“我和依依之间,向来都是兄妹之谊。我和柳家兄妹相识于微时,我把柳正钦当知己,把依依当妹妹一样的疼爱。只是……我没及时斩断依依对我的依赖,还让她在及笄宴上闹出这样不可挽回的事来,是我的错,我没想到。”
虎子婶知道傅云天一字一句皆出自肺腑,移回目光,声音里不知是忧是怒:“可那些人家都知道,应天府的傅捕头,是柳小姐看中的人!……怎么就闹到了这个地步?”傅云天放在膝上的拳头握起,微微有些抖,像是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虎子婶心也软,在屋里徘徊了两步,叹口气,又坐了回来,看着傅云天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唉,其实我也不是那孩子的家人,说起来也没资格对你说什么,只是啊……那孩子太让人心疼……我总是放心不下。”
“我和燕儿是在逃难的路上遇到的。那时我们家乡糟了饥荒,一路逃到桐城,孤儿寡母的又受别人欺负,差点就饿死在了路上,多亏了燕儿。她机灵,藏的东西没被别人抢去,就偷偷的拿来全给了我们,小猴子的命啊,全靠她才救了回来。”
虎子婶用衣角拭了拭眼睛:“我从没见过她的亲人,她也不提。估计是死的死,散的散了吧……可你瞧,她整天过得乐呵呵的,比谁都快活。她啊,其实什么事都明白,这儿,都放在心里呐!你对她好一分,她会还你十分。装作满不在乎,其实心比谁都善……”
虎子婶的语气里是满满的疼惜,傅云天陷入深深的回忆里,低低的应:“是啊,那样轻描淡写替我娘除去坟上杂草的姑娘,怎么会不善良呢……”
“我是过来人,你看那孩子的眼神,和她说话的语气,故意逗她的模样,我一瞧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傅云天没反驳,就静静的听着。
“我啊,真挺为燕儿高兴的。她这性子,太倔,又太要强!非得找一个既能制住她,又能护着她的男人,你愿意陪着她、任她闹,是她的福气!只是,她的性子太刚强,眼里又揉不进砂子,若是你已有了柳小姐,那就别来招惹她!两边都是好姻缘,可就是不能贪心啊!”
虎子婶句句诚恳,傅云天也被打动,恨不得将那秘密全说出来:“婶子,我向您起誓,我傅云天绝不是脚踏两只船的无耻之辈!不瞒您说,今天我已经去了柳府拜见,该说的该解释的都说清楚了。那婚约本就不存在,如今更是干干静静。至于我的心……遇见南宫燕之前,我从未动过成家的念头。遇见她之后,我只盼能得到她的垂青,今生与她共度,日日能见她,时时对她好。和柳姑娘的事,牵涉到他人,其中隐情,我确实不便说。今日,我已经摘了官帽,任柳丞相处置,恐怕到了明日我就不再是应天府的捕头了。只盼,那时婶子不会瞧不上我……”
傅云天以玩笑的形式,说的轻松,虎子婶却是大惊失色:“你可想清楚了?大好的前途啊……”傅云天眼中坚定:“不能更清楚了。婶子你也别叹气啊,不当捕头,我也能一样除暴安良,也一定会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的!”
虎子婶给自己倒了一大碗茶,静静地喝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我怎么愈发觉得是我家燕儿配不上你了呢……”
傅云天失笑,半是玩笑半是抱怨的说道:“哪里啊……如今我的心意清清楚楚,她的心意我却不得而知,老实说婶子,我心里可没底的很啊。”
“你没跟燕儿说过?”
“这……我也不知该如何说啊……”
“没说你就把柳丞相这样得罪了?”
“……南宫燕从来不是我的一个选项,她是我心里唯一的答案。把一切处理得干净妥当,我才有资格站在她面前,堂堂正正的请她接受我的感情。否则对她不公平,我不能惹了她又让她受委屈。”
虎子婶听着他这番话,竟觉得眼睛有些湿润,她看着眼前端坐着的青年,心中再无丝毫疑虑了。她站起来,拍拍他的肩,为他亲手斟上一杯茶:“我替燕儿的父母谢谢你了!”
“唉,真好,看到有人会照顾她了,我们也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婶子要走?”
“是啊,燕儿没跟你说过?”
“……最近公务繁忙,也没时间去多见见她。婶子要去哪儿?”
“去樊城,虎子、猴子也大了,该给他们找个师傅好好教教了。”
“婶子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哪有什么,师傅也是燕儿介绍的。我平时替人家做针线活儿攒的钱也够付路费了,都好着呢。”
“她对虎子、猴子倒是很上心。”
“是啊,唉……傅捕头,以前你是外人,又是捕快,我不便说。听小猴子说,燕儿平时做的事你已经知道了。我说过她多少次,可也没办法,世道如此,她一个孤女,不靠些小偷小摸的伎俩,怕早挨不到今日了。我一面不许她带坏孩子们,一面又是心疼她……您是捕头,如今又有这么层关系,能不能求求您答应我件事?”
“婶子,您言重了,有什么直说吧。”
“就是以后,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官府让您去抓那孩子,只要她犯得不是杀人放火的重罪,能不能求您,求您故意放她一马?”
傅云天沉默下来,虎子婶心中一跳,慌的去握了傅云天的手:“那孩子本质真不坏,就是一时走错了路,总是值得再给一次机会的,对不对?”
傅云天连忙搀起快要跪在地上的女人,声音沉稳庄重:“婶子,我一日为捕快,就得做一日捕快的事,我不抓她,也终有别人要抓她,若是落在别人手上,不知轻重,恐怕还会伤了她。可您放心,您走后我会替您盯着她,看着她,决不让她有任何置身危险之中的可能!”
虎子婶眼中疑虑未散,只是喃喃的念道:“你护着她,护着她点儿就好……”
傅云天扶虎子婶坐好,好心安慰她道:“燕儿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她太聪明,却喜欢动歪脑筋,偷蒙赌骗的事情之前怕是做了不少。这些事儿以后我会替她慢慢解决,该道歉的,该偿还的,我都会替她做好。我毕竟在京城当了这么久的捕快,一般人总会给上几分面子。我想了又想,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今后真正毫无顾虑的生活。……婶子,我抓的都是白流风、血燕子这类江洋大盗、恶棍淫贼,燕儿又不曾做过这些,您不必过分担忧了。”
虎子婶擦眼泪的手顿了顿,她飞快的略过傅云天一眼,神色不明,提起茶壶来倒水,手上竟一时乏力,茶壶滑脱跌在地上碎成片片瓦砾,虎子婶慌慌张张的要去收拾。傅云天见了,赶紧拉住她:“婶子当心!还是我来吧……”
他将碎片小心拾起来,丢到门外竹筐里。只见筐里还有不少虎子婶做针线活剩下的边角料和废弃的缝衣针。他有些奇怪:“婶子,您做的什么针线活啊?这针尾都弯了。”
虎子婶整理了神色,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了:“啊?……啊,那个啊,是我平时用来纳鞋底的,底太硬,这针又差了点,用多了就卷了。”
傅云天想起了他的母亲,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有些炫耀的说道:“我娘的针线活儿也挺好的。”他拿起一根针,在手里摩挲了一阵,脸上有些怀念的意味:“我十岁前的衣服都是我娘亲手做的,后来她眼睛渐渐坏了……”他瞧了瞧筐里数量不少的卷尾针,特意嘱咐道:“婶子也别把自己累过了,还是保重身体要紧。”虎子婶应了他几句,傅云天瞧着她已经倦意明显了,也不再打扰。
他熟门熟路,敲了他家的门,里面的人却好像还没有忘了刚刚那茬事儿,明明气势如虹,却嚷嚷着自己累了,不想见客。
傅云天本是鼓足了勇气来说“正事”的,如今见不到人,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也实在不知道,这种事情他该如何开口。
他又想起刚刚那个翩跹的身影,他从没想过,她换上一身衣服会是那样一种感觉。他见过她的娇憨,她的俏皮,从没想过她着锦衣、轻垂眸,也会有风过荷塘一般的温柔,哪怕那温柔很快就在她飞扬的神色下消失不见。只有她,穿着那样端庄清秀的衣服,还能无拘无束,展臂旋身,轻盈潇洒如雨中飞燕。
他笑起来,隔着一扇门竟也觉得快乐:“那我走了。”
里面静了静,她大概就坐在门后的桌旁,懒懒的回了一个字:“哦。”
他抬起头,望着那门板,像是在望着她,声音如晚风一样低沉:“刚刚你问我的问题,我确实没法回答。因为我的眼里,只看见了你的模样。”
“南宫燕,明天见吧。”
他的声音被笑意侵染,该死的让人沉醉。南宫燕打了个冷颤,低低的咒骂一声,一头扎到床上,将棉被拉过头顶,久久没有动弹,就像睡着了一样。
天已黑尽,傅云天回到了应天府衙。既然这是他在应天府的最后一晚,许多事情就该善始善终。该交接给其他人的,他绝不含糊,该留给兄弟们的嘱咐也不能少,他不愿自己给他们添麻烦。
这个地方,他不是不留恋的。南宫燕曾问过他,见过了这么多的腌臜事,他的赤子之心是否仍在。此刻,闭目仰躺在这静悄悄的公房长椅上,他心里突然有了答案:腌臜事不少,让人欢欣的事也有几桩,为了这偶尔的几桩,为了让偶尔变得经常,他愿意坚持下去。
她说,做好你自己认为该做的就是了,干嘛那么矫情。她说,你娘的愿望也一定是这样。他抬手揉揉酸痛的眉心,发现在这种挫败非常的时刻,他一遍遍想起的都是她曾对他说过的话。
应天府的画匠大刘把给老婆的庆生礼物忘在府衙了,为了第二天给夫人一个惊喜,不得不回来一趟。实在是没想到傅捕头竟然也在,只是那一脸疲白,以手抵额的躺在椅上,莫不是病了?
大刘好心凑过去叫了叫,傅云天悠悠的睁了眼睛,眼神还有些散,他坐起来,寒暄道:“刘师傅,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大刘嘿嘿一笑,很是憨厚:“我家那位啊,要过生辰了,今年她不是有功了吗,就连带着肚子里的那家伙跟我横着呢,非要跟人家有钱人家太太小姐似的,让人画幅像……”
傅云天打起了精神,接口道:“所以你答应了?”
“不答应能行吗?女人啊就得这样哄,更何况她现在可是两个人了!”大刘虽是抱怨,脸上却全是甜蜜:“可是这冤枉钱还是不能花,不就是画像吗,我帮她画就是了……不是我吹,这洛阳城里画人像比我好的还真不多!我可是画了十多年肖像啦,都不用见着真人,你就跟我讲讲那人的样貌特点,风格气质,半柱香的功夫,全齐活了!”
大刘翻找一阵,找出了自己的杰作,特地在傅云天面前展开表现了一番。傅云天盯着那画,眼前却是一个秋香色的身影,他唤住正要满意而归的大刘,拜托道:“大刘,帮我个忙,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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