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8月2日早上，在我离开济南半个多月后，终于回来了。
这半月中发生的一切，似乎任谁都难以置信，不过，现在我只想尽快见到我的孩子。
跟梁伯分别乘坐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来到顾宅，我位于济南汇泉寺街的家。
下了黄包车，顾不上后面的梁伯，匆匆上前叩门，我好像已经听到了墙内无忧的哭声，这几天，她是怎么过的？这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我的心。
“小姐！真的是你啊，小姐！我总算等到你了！”在我准备叩门的瞬间，突然间，何妈出现在身旁，着实让我大吃了一惊。刚要开口，何妈忙伸手堵住我的嘴，左右环顾，神色慌张地把我拉到街边拐角的僻静处。
“何妈，你这是怎么了？把我拉到这里做什么？”
“小姐，•••••••”何妈正要说话，看到后面跟过来的梁伯，又把话咽了回去，“他是谁？”
“这位是梁伯，在青岛救了我，这个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何妈，这几日家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救了你？难不成，你真的在青岛出事了？”何妈神色越发紧张。
“何妈，是不是你听到了什么？这几日家里究竟出什么事了？无忧怎么样了？你快告诉我！”
“小姐，你走的当天晚上，姑爷就过来把无忧抱走了，说是要和姨太太一起哄她睡，我说无忧还小，在这边睡习惯了，而且今天刚离开小姐，难免不适应，去那边怕是要吵到姑爷休息。可姑爷不依，说：‘总是需要适应的，我是她爹，难道就不能哄她睡吗？’就这样，坚持把无忧抱到了那边。第二天一早，有人过来叫翠儿，说是厨房里缺人手，让翠儿暂时过去帮他爹，我就有些纳闷，这些年了，厨房进进出出就那些个人，怎么突然短人手？翠儿没在厨房待过，怎么就使了她去？可来人说，厨房前两天走了个伙计，一时找不来合适的人，翠儿他爹就只好先让自己闺女过去补上。
晌午，姑爷又过来了，跟我说‘自从你家小姐嫁过来，就一直住这间屋子，一晃几年了，这屋子也从没变过样，还是些从前的老物件，都有些不入眼了。文清这次出门，我寻思着趁她不在这几天，把这屋子重新规整布置一下，她回来后给她个惊喜。’我听了以后挺开心，心想着这些年了，头次感觉姑爷这么细心，说明姑爷心里是有小姐的。可是，姑爷说，规整屋子太累，不如让我回去休息几天，等屋子规整好了，你也该回来了，到时他和你一起把我接回去。我不乐意，跟姑爷说，‘这是小姐的房，她和无忧的吃穿用度一直都是我打理，不管哪儿我都熟悉，况且，规整屋子，我也可以搭手。’姑爷听完以后脸就沉了，说我把他当贼看了不成？还说，这些年，除了小姐嫁过来时的那箱子嫁妆，其他全是在这边添置的，可曾亏待过么？又说，小姐从小是我带大的，如今还帮着照顾无忧，这次就是想借这几日让我歇息一下，过几日就把我接回来，不成想我却不领情。姑爷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作罢，想着随他们去吧，只是太太留给小姐的东西我都带回家里了，放在那儿，没人看着我不放心。”
何妈缓了缓，接着说，“我回到家的第二天，一大早，福生从钟表行回来，跟我说，巷子里的龙峰去找他，说是听他的一个兄弟说，他们刚在青岛了结了一个女人的性命，这个女人是顾家的少奶奶。龙峰从小和福生一处长大，两人跟亲兄弟似的，他又在外面认识些在道上混的人，福生就料定他不会说假话，赶紧回来告诉我，我当时听了后吓得魂都快没了，我怎么都不相信姑爷要害小姐，我跑回顾家想当面问姑爷，可是顾家的人说什么也不让我进门，我就越来越感觉不对劲，觉得龙峰说的可能是真的。回去后，我让福生和龙峰一起动身去青岛找你，我相信小姐是个有福之人，一定会没事的，他们走后，这些天，我一直在这儿守着，就是盼着你能回来•••••”
何妈落下泪来，而我，已听得怔住，是了，整件事顾月祥都是知道的，又或者说，都是他安排好的，不管最初是不是他的主意，此刻，他都不希望我活着。
“何妈，我得回去，我要把无忧带出来，我不能把我的孩子留在顾月祥身边•••••”我说着，转身就朝顾宅走去，身后，梁伯一把拉住我，“既然他们铁了心不想要你活，你这会儿回去，岂不是又给自己惹祸上身！”
“是啊，小姐，千万别冲动，我觉得他们不会对无忧怎么样，你先跟我回家，等福生回来，我让他再出去打听打听，我们好好合计合计再决定怎么办，你千万不能有闪失啊，我的好小姐！”何妈一把抱着我，老泪纵横。
“可是，何妈，他们就这样抱走了我的孩子，我已经有十多天没有看到她了，她在等着我回去！”泪水夺眶而出，不管愿不愿相信，事实竟是这般残忍。
“先安顿好了，才能为以后的事做打算，你先随何妈回去，不要急这一时。”梁伯招手叫来不远处的两辆黄包车，“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先上车，我送你们回去。”
就这样，我随何妈回到了她和她儿子福生的家，位于济南正觉寺街的巷子里。梁伯把我们送到后，叮嘱我先安心在何妈这里住下再做打算， “凡事不要冲动。”梁伯最后交代了一句，搭黄包车走了。
“小姐，刚才那位梁伯是谁啊?为何你说是他救了你？你在青岛到底是怎么了？”进了屋，何妈拉我坐下，焦急地问道。我将青岛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何妈听着又是泪如雨下，“小姐，你怎么遭了这样大的罪？老天爷，你这到底是唱得哪一出啊！”
“何妈，与老天不爷相干，一切都是顾家的人。”
“他们为何要这样害你啊？这帮遭天煞的！”我抹去何妈脸上的泪，这会儿自己反倒平静下来，“何妈，骂他们也无济于事，眼下，只能靠我们自己。”何妈听了点点头，用袖口在脸上抹了抹，“小姐，等福生回来，我们再做打算，你现在一定要把身体养好，千万不要气着自己。饿了吧，我去给你做点吃的，你先去里屋歇会儿，弄好了我叫你。”我点点头，何妈把我拉到里屋，照顾我躺下后，出去了。
就这样，在何妈家住了两天，福生还没从青岛回来。期间，我忍不住跑到顾家门外，想上去敲门，却被赶来的何妈拉住，又把我拽了回去。何妈对我可谓寸步不离，买菜也托了巷子里的街坊，她经不起我再有任何闪失。
只是，几天时间于我而言，犹如漫漫长夜无边无际，看不见自己，看不清四周，更看不到前方。这种感觉让人心神不宁，坐卧不安，究其原因，只因我的女儿还在顾家的高墙内。
第三天晚上，福生回来了。
“文清姐！你还活着！”进门看到我，福生奔过来一把攥住我的手。从小他就这么叫我，福生小时候身子单薄，话不多，那时被人欺负，我总会替他出头。我知道，在他心里，这世上的亲人除了何妈，就是我。
“你可算回来了！这是怎么跟小姐说话的？看这冒冒失失的样子，快把身上的土掸掸，别粘在小姐身上！”何妈从厨房端着碗出来，看见福生进门，掩不住欣喜却不忘开口斥责。
“福生，听何妈说，你去青岛找我，让你们为我担心，又让你跑了这一趟，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辛苦你了。”我让福生坐下歇歇，给他倒了碗水。
“文清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的事，就是我跟我娘的事。你别忙活，我自己来。”福生起身接过水，仰脖一饮而尽。“文清姐，你是怎么回来的？”福生用袖子抹抹嘴，望着我。
“你去了这几天，可是打听到什么没有？”何妈一边摆碗筷，一边问福生。
“龙峰听他那个弟兄说，他们在青岛结果了一个女人的性命，扔到海里了，说是从济南来的，好像是顾家的人，可我怎么都不敢相信是文清姐。和龙峰到青岛后，直接去了码头，在附近待了两天，问遍了周围所有人，都说不知道有人被扔下海，我心里这才稍稍喘了口气，想着定是龙峰那个弟兄混说或是记错了人。回来的路上，龙峰想起一件事，说他一个远亲曾在马会长身边待过，之前听那个远亲提起，马会长的侄女好像生不出孩子，看了好多大夫，吃了好多副药都不济事。我心想这不正是顾家的那位姨太太吗？又是跟顾家有关！我仔仔细细把听到的这些事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怕，回来后得赶紧跟娘商量一下。没想到文清姐你在这儿，真是太好了！”福生又握着我的手，笑得像个孩子。
“姨太太生不出孩子？小姐，这事你知道吗？这该不会就是他们要害你的原因吧？”何妈声音有些颤。是的，此刻，她所说的，也是我所想到的。
“他们害你？莫非••••莫非•••••龙峰说的都是真的？文清姐••••”
“是，福生，你听到的和你想到的，都是真的，确实有一个顾家的女人在青岛被‘了结’了性命，之后被扔下海，只是，那个女人被一艘路过的船救了，她被送到了医院，捡回了性命，然后又回到了济南，那个女人就是我。”我幽幽地说着，望着门外。“何妈，我得去顾家要回我的无忧。”
“小姐，这个时候千万冲动不得啊！我知道你心里日思夜想着孩子，可现在就算回去，也要不回孩子，只会害了你自己啊！小姐，你别急，咱们一定会想出办法的，如果真要豁出命去，何妈陪你！”何妈满眼含泪，紧紧拉着我。
“文清姐，还有我，你让福生干什么、福生都听你的！”
这世上除了那个襁褓中的小生命，眼前的他们，也许是我唯一能依偎和信任的了。
••••••
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心如刀绞，却还要被迫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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