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种东西,白色的,像人的形状”,杭清这么描述着,“流动的,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
“你觉得那是什么?”
它像一个女人,会哭,会发出声音。
没法交流么?
杭清摇摇头,无论是什么,只有一个人看见的……没有人会相信。
所以,是。
说得多了,是惯性的。
第二天,钟季把杭清送回家时,老人的脸冷若冰霜。
“杭清他状态有些不太好,我想带他回去看看。”
“我养了他这么多年,心里比你有数”,冷冷地拒绝了邀请。
把钟季送到门口时老人的声音有些疲倦——
“钟季,人各有命,他的命只能由他自己受着。”
没有阿福,杭清越发沉默了,钟季家已经成了阿婆给他设置的禁区。这天杭清无所事事地坐在窗前发呆。
“阿清,阿清。”
阿福胖胖的脸出现在窗口。
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胖脸还在,不是幻觉,不是不该看到的。
“阿福,你来做什么?”杭清立马趴到窗口。
“我……我听了我妈的话没来找你,可是……”
我爸又要娶一个,我妈一直哭,我和她待着害怕。
阿福的声音有哭腔。
作为女子需三从四德,男子却可三妻四妾;历来重男轻女,认为似乎男子才具备为家族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能力,然而从遗传的角度出发,男女其实并无多大的差异,但这不合理的一切就这么存在了几个世纪,其中的一些甚至延续至今,不得不说促成这些状况蔓延的除了男人无限膨胀的虚荣心也离不开女子自身惯于依附的习性。所以若真有人要对这几千年的陈案追究到底,大概只会得出罪犯和帮凶的结论,而且有趣的是,此案里帮凶正是受害者之一。
杭清想说出什么话安慰对方,脑子里却尽是被害的加害者这个念头。
“阿清,我们逃出去吧。”
阿福突然这么说道。
逃?
像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字,杭清有些愣。
阿清,我带你逃出去吧。
钟季的声音突然出现。
怎么逃?杭清下意识想到的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做。
钟先生,我们去找钟先生吧,他一定有办法。阿福突然这么提议。
从窗户翻出去后,阿福的身影很快消失了。然后就是钟季的家。
上次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楼梯有这么陡么,杭清这么想着,一抬头,钟季出现在楼梯口。似乎很惊讶,他一时没有开口。
然后,阿福出现在了背后。
阿福……白色的?又出现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杭清,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大娘说人各有命,我想了很久,你终究还是姓钟。
钟季的嘴开开合合,一字一句地说着,清亮的嗓音就像第一天他站在那里说着“人类出现了断层”那样别无二致,然而现在杭清却什么也听不懂了。
白色的阿福躬身在背后。
我明天要回去了,本来还想再去找你,没想到你先来了。
你父亲他一直很后悔……
为什么就听不懂了呢,字是字,词是词,好听的嗓音。
身后传来了怪异的笑声。
小清,小清,妈妈对不住你。
孽缘……这是诅咒,诅咒我钟家绝后……
阿清,我带你逃出去吧。像诅咒一样的声音传来,眼前骤然出现一片雪白。
万籁俱寂,随着一声话语,枝头的积雪坠落,两相对视,美丽的女子低眉黯然,吐出的气息白白的,模糊了对方的面容。
逃出去吧。
冻得发紫的嘴唇间传来蛊惑人心的声音……
纤细的手伸出,毫无防备地,脚印向身后延伸。
阿婆养不了你多久了,我想你知道,你不止只有阿婆一个亲人……
嗡嗡的,像身处隔着无数纱窗的屋子。
白色的不是什么东西。
阿福去哪儿了?
阿福……是谁?
怪异的笑声持续着。
南方世界涌香云,香雨花云及花雨……
笑声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然后——
有什么摔坏的声音……
罐子摔到地上会碎,猫不会。
杭清曾经看到过有猫从很高的地方跃下,体态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猴子大概也不会摔坏,它们的姿态比之猫也是灵活有余。猿猴大概就说不准了,有些笨重的身姿让人不禁怀疑它的灵活性。
至于人,灵活性不低,可其易碎的程度和普通的罐子没有多少差别。
钟季是人,脆弱的人,所以一不小心就摔坏了。
二楼不算高,但大概撞到了什么,一直昏迷不醒。在场的杭清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孩子大概是吓懵了,大家都这么想。
老人把杭清带回家,然后,一直沉默的杭清突然开了口——
是我推的。
老人突然站定,第一次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面前的小孩。
“是我推的”,又重复了一遍。
“你……”
老人先是惊愕而后就是极其失望的表情。
无数次,听见人在后方窃窃私语,有谁闯了祸,回头一指自己,是他!解释是没有用的,是撒谎。没有父母的孩子是没有教养的,表面上的怜悯转头就是猜疑。
窗户被砸了,大人领着小孩找上门,杭清看着阿婆说不是自己,看阿婆给人家赔不是。
可是,不是我呀。
狐疑的表情让阿婆看起来像一只老态龙钟的病猫。
然后杭清意识到了阿婆从来不信自己。
所以,这次,还是被当成谎话了,这么想着,杭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掉头向着反方向走去。老人也不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走远。
沿途的积雪正在慢慢融化,有些许绿意从雪白中探出头。
树下,雪人早已没有踪迹,黑色的布挂在枝头微微摇曳。
杭清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渐渐地陷入了黑暗。
坐在秋千上,树枝上有声音传来,抬头看向上方,什么都没有。但声音却还是照样……
站起身在树枝上寻找,然后,一个小人映入眼帘。小人穿着一身黑衣,手拿一把黑伞,站在挂着黑布料的枝头,正摇头晃脑窃窃私语,走进了才听清楚了些。
“你是什么?”杭清却对着那小黑人开口问道,像是对着一个人。
小黑人自顾自摇着脑袋没有答话。
“呐,你为什么在这里?”
还是没有反应。
小人不答话,却突然摆出了唱戏的姿势,踱着方步自顾自地说着:“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说着小人手托腮停止了动作,有叹息从上方传来,细看,无数的丝线连着小人的全身,丝线的尽头是一只苍白的手。
奇怪的家伙,大概知道对方不属于人类,一时却想不出可以用来指代的词语。
我,果然也不是人了吧,杭清也自顾自地开口。低头看向自己的身躯,有白色的雾慢慢渗出。
钟季,你会死的。
人,死了……没有轮回,断层里的新物种。到底是谁混进去当了人,是进化的猿猴,还是断层的产物。
我到底是愚笨的猴子,做着愚笨的事,为什么那么惧怕死亡。
总是要死的,只要有生命,就总是要死的。
杭清看着坐在枝头陷入沉思的小人,突然心里格外轻松。
树下女人的脸惨白,男人有些不安地搓着手。
啊,这样我已经不配做人了呀。泪水从黯淡的双眼滴落。
我们逃吧。
男人后退了一步,面目纠结到有些狰狞。
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呀。
嘴里呼出的白气凝结在半空,有醒目的颜色在雪地散开。
寒冬已过,枝头有零星的绿色,一片寂静的地方,突然传来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阳光普照大地,有雾气从地面蒸发。枝头的黑布孤零零地飘着,一股奇异的白色环绕在周围。然后,不知从何传来一阵叹息,白雾旋即升空而后消失不见。
秋千还在晃动,然而——
枝头,空无一物。
树下,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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