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一阵冷笑,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只知道,刘章罪有应得,是他该死!”窦氏针锋相对地道:“若是我不让他死呢?”刘恒冷笑道:“我是天子,天下人的生杀予夺全都在我一人手中,皇后,我虽然心中敬你,但你休想有什么僭越之举!”窦氏看着他,冷然道:“母后将虎符交到臣妾的手中,便是将朝中实权都交给了臣妾。生杀予夺的大权是在于臣妾,而不是在陛下!”
刘恒冷着脸不说话,但面上肌肉抽动,显然很是气愤,他停顿了片刻,才冷笑说道:“皇后,你是真心对刘章好?那好,你想要留他一命,就拿虎符来换・・・・・・你肯不肯?”窦氏眉头一蹙,抬眼看着刘恒,道:“当真?”刘恒见她坦然的样子,忽然心中一阵恚怒,大声道:“你当真肯?”
窦氏看着他突然气急败坏的样子,淡然一笑,心道:“我为何不肯?虎符和不过是件物什,但却是我的枷锁,我一rì手握虎符,便须一rì待在未央宫里,这种东西,我要它作甚?”她微笑了一下,正要点头,我忽然说道:“不用!”窦氏和刘恒都看着我,神sè微变。我黯然说道:“我是将死之人,你毋须为我做这样的牺牲。我的确是应该死了,而你会是大汉朝的太后、太皇太后,一切都是早已经注定好的・・・・・・”窦氏看着我犹如死灰一样的面sè,上前一步,低声道:“刘章,你在说什么?”
我伸手取下腰间的青玲玉璧,对着玉璧露出一个微笑,低声道:“或许你听不懂我现在说的是什么,但许负说的话我全都明白了。原来我是刘章,而我来汉朝不是为了改变什么,只是一段经历而已。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英雄传说,所有的这一切,少年得志、成王败寇、仰人鼻息・・・・・・刘章都不在乎。而我在乎的,也唯有一个秀娘而已,我是为她而来的,可惜我从前竟然没有明白过来・・・・・・”我看着玉璧,低声问道:“刘章,许负说过,这玉璧里面有你的执念・・・・・・现在告诉我,你的执念是什么?!”
玉璧无声地发出淡淡清冷的光,但却没有一点动静。我抬起头看着殿中的四人,刘恒、窦氏、张嫣,最后,我的目光落在石柱旁的秀娘身上。我慢慢走到她身旁,缓缓站定,回头看着刘恒,淡然问道:“刘恒,你想让我对你俯首称臣?”他眉头皱起,冷冷问道:“你难道肯?!”我冷笑一声,缓缓拿起玉璧,面sè一阵冷酷。
张嫣从未见我有这么可怕的神sè,心中莫名一紧,叫道:“章儿,你莫要做傻事・・・・・・”她话未说完,我已经朗然说道:“刘恒,我刘章今rì于高帝庙中以青玲玉璧起誓,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对你臣服!”
说罢,我面sè冷峻地将青玲玉璧掷在地上,玉璧何等脆弱,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它已经从中间断作两截。刘恒面sè一变,正要说话,忽然间高帝庙中空气似乎冻结,他,还有窦氏、张嫣都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切。
青玲玉璧落地的一瞬间,我忽然心神巨震,仿佛一阵大力袭向胸口,我喉中一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全都落在断为两半的玉璧之上。然后一切仿佛静止一般,高帝画像下的烛火无风自动,光影晃动之间,原本青sè的玉璧如同饮血一般艳红,发出淡淡的血sè光芒。我脑中一空,恍然记得这副场景曾经出现过。那时候的我,如同灵魂被抽离身体一样,像是在经历世上最痛苦的极刑。但是这一次,我竟然没有当初的痛苦,只是觉得脑中一阵空,空得像是自己被遗落在无限大的宇宙之中,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甚至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已经忘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短暂的两个呼吸,所有的记忆全都回到我的脑海中。我和大学校友一起嬉笑怒骂的rì子,大汉朝堂上的无限风光,我在另一个时空里女友淡然而温馨的微笑,还有秀娘、惠帝、高后、张辟疆、程弋・・・・・・一张张面孔在我脑中不断地盘旋,耳中反复出现不同的声音:
“回你的古代老家去!・・・・・・”
“王兄,你恨父王吗?”
“死美人!”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皇祖姑,你快看,他被你吓得出汗了呢!・・・・・・”
“你怎么知道,你知道的就一定是真的?!”
“庄生是蝴蝶,还是蝴蝶是庄生?或者庄生蝴蝶都不是真的。可是庄生和蝴蝶却是都是真的,庄生有此古人,蝴蝶更是尽人可见,焉能说不是真的?”
“你是我的夫君・・・・・・”
・・・・・・
我忽然明白了一切,我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只觉一阵难言的疲倦之意,我慢慢闭上眼睛,心中只是说道:“我要死了么?・・・・・・原来我是这样死的,终究还是和从前一样・・・・・・”我心中这样想着,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跌在秀娘身旁的地板上。
窦氏如同傻了一般,木然站在原地,神sè惶惑。张嫣轻轻抬脚上前,轻声唤道:“章儿,章儿・・・・・・你随秀儿一起去了么?”她这般低声说着,泪水却不自禁地落下,喃喃说道:“撇开瑶草点chūn星,倦想黄庭梦亦听。叶下穿云交半面,世间何句得全青。信他寒谷无边醉,簪我衣裙没骨丁。相勘凡花痴不了,纵浇尘土有馀馨・・・・・・”她忽然回头,直视着刘恒,笑道:“如今刘章死了,你可满意了・・・・・・从前太皇太后跟我提过,她说高皇帝驾崩之时,曾说过‘愿后世子孙长乐未央宫中’的话语,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十五年间,未央宫经历多少惨事,如何称得上是‘长乐’?!惠帝一生都在逃离这个樊笼,而你却苦心孤诣地想要进来,如今刘氏同宗cāo戈,难道冥冥之中果然有报应?”
她摇了摇头,转头看着窦氏,说道:“皇后,章儿和秀儿就烦劳你了。从今往后,未央宫跟我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我宁可老死在北苑,也再不会踏进未央宫半步!”说着,她转身走向石柱,慢慢隐在黑暗之中。
刘恒听着张嫣的说话,神sè不禁也有些迷茫,低声说道:“刘章死了?他果然死了么?!”他看着刘章的尸身,面sè一阵古怪,随即他转眼看着地上的青玲玉璧,赫然只见玉璧断裂处汩汩地流出一大股的鲜血。他“啊”的一声叫道:“有鬼・・・・・・玉璧在流血!”窦氏和张嫣看向玉璧,然而玉璧只是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唯有沾在上面的血红而已,哪里有什么鬼?但刘恒却冷然而戒备地看着刘章的尸身,随即又蓦然转头看着身后,又紧紧盯着对面棕红的布幔,眉头紧皱。
窦氏见刘恒这种情状,微微冷笑,却是慢慢上前,看着刘章苍白得毫无血sè的面容,低声说道:“夜如何其?夜未央。宫室浮华,灯烛炜煌。于今筵席,锦衣佳酿。美人君子,飞羽流觞。夜如何长?夜未央。匪我先王,何赐仙乡?我思君王,启汉华章。仙乡可期,其寿无疆。夜何漫漫?夜未央。熠熠晨星,启明微茫。我舞昭阳,独唱未央。何如长乐,念之断肠。夜何凄凄?夜何长?历历晨星,北望天狼。彼洵美兮,彼倾城兮,彼华裳兮,求之渺茫・・・・・・”
窦氏唱完了这些,始终没有抬头,但是她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陛下,如今一切都已经遂了你的心意,臣妾也知道了自己的心意,rì后我不愿再看你一眼。我也再不管什么六宫之权,你想要你的天下,尽管去要!我再也不会管了・・・・・・”她口中说着,但是眼泪早已经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落在刘章的衣服上。
淡淡凄婉的声音在偌大的高帝庙中慢慢扩散,张嫣隐在暗处,看着正中悬挂的高帝画像,忽然想起了高后,想起她从前在未央宫中,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一直这样轻声叹息“夜未央,夜未央・・・・・・”高后或许是在为自己感叹,如今自己这样感叹的时候,心中却浮现出一张清瘦俊朗的面容,面上带着微笑看着自己。那是刘盈,不是大汉的孝惠帝,只是她的夫君而已。
这些无辜的男女,在未央宫上演了这些生离死别的悲欢离合,到头来剩下的能有什么?刘恒听窦氏说了这些,抬眼看着这空旷的高帝庙,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如今刘章死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但是自己又得到了什么?母子分离,夫妻反目,爱着自己的魏文心已经死了,而自己爱着的窦氏也对自己死心。这偌大的未央宫,竟然没有一个知心人可以说话。他发现自己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这才明白什么是孤家寡人。
但是他纵然聪明,也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这或许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意思。他所有的得到都是因为他是未央宫的主人,自然不明白夺去他所有情感的竟然也是未央宫,是这份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天子权力。只是,为了要坐上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却失去这么多。有舍有得,但是得到的这一切都无人与他分享,舍弃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刘恒木然地站在高帝庙,久久没有说话。随后,他迈步上前,将断裂的青玲玉璧从地上捡起。他茫然地看着玉璧上面的血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沉闷的笑声在高帝庙中响起,他冷然哼了一声,甩袖走向殿门。侍卫听到一阵沉闷的脚步声,慌忙使力推开了殿门。
一线光亮慢慢扩散,刘恒在高帝庙的黑暗中待得太久,一时间竟然有种炫目的感觉。过了许久,他仍旧站在殿门处,光亮将他的身影拉得好长,一直延伸到殿内。窦氏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初在代地的时候,她也曾想自己就这样老死在代王宫,代王做自己的丈夫没有什么不妥,如此也就死了对刘章的心,试着去爱刘恒。但是刘恒做了天子,却又将她的命运和刘章牵在一起,一直到今天,这所有的对错,谁又能够说得清楚?
她忽然记起刘章从前对她说过的,她会变成像高后那样的人,大权在握,领袖群伦,但是刘章说错了,他不知道自己不仅地位和高后相同,就连心境都一样沧桑。
历史从来都是轮回的,每一天都有同样的故事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发生,每一天也有同样的故事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落幕,一个故事的结束正是另外一个故事的开始。未央宫,这个大汉朝的权力中心,还有后世许多的刘氏子孙在其中演绎不同的故事,或悲情,或温馨,或诡异,或浪漫。而每一个被未央宫所囚禁的人,悟或不悟,也都想着能够长乐,但既然都是未央宫的傀儡,哪里又有真的长乐呢?所谓的“长乐未央宫中”,也不过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在一片炫目的光亮之中,那一道身影缓缓消失,沉重的殿门随即又“咣”的一声关上,里面重新又变作昏暗。
年幼的刘启和刘馆陶看着自己父皇的身影蹒跚着离开了高帝庙,这才慢慢探出了头。刘启问道:“父皇为什么和母后吵架?”刘馆陶摇头,两人毕竟还只是小儿,哪里明白这其中的关节?只是,还是孩童的刘启和刘馆陶却将这一幕记在了心底,虽然他还是不明白自己的父母之间有什么纠葛,但是却记住了“刘章”这个名字。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第二rì,窦氏命人将刘章和吕秀的尸身合葬,此事也就慢慢被人淡忘。未央宫还是和从前一样富丽堂皇,每天有伶俐的宫人进进出出,一切都恢复常态,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样。但是,在一片平静之下,有些人却蠢蠢yù动,暗中布置着自己的野心;而有些人则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顾一切地竖起了反叛的大旗。
这便是当初刘襄三兄弟中唯一剩下的刘兴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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