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已过,晚风吹来已有秋意。
花园道公寓楼下,街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投下斑驳光晕。
雷耀扬独坐在跑车驾驶室里,指间咖色细雪茄已经燃掉半截。他抬头,望向齐诗允公寓窗口那片漆黑,胸腔里,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挂念充斥着。
近期因为社团事务和车行生意,两人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未见。齐诗允没有给他任何来电,也没有对他的殷勤展露任何情绪上的松动,
那夜与她额头相抵共枕而眠的温存已然冷却,仿佛那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而沉溺在这梦里的人,只有他自己。
后日,他要启程去泰国谈几桩生意,再过一个礼拜,是他们结婚两周年纪念日。即便她忙于工作可能不会记得,但他仍在临行前迫切地想面见她,想知道她是否安好…哪怕只是在她楼下守一阵,感受与她同在一片夜空下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辆气势沉稳的银白色劳斯莱斯,悄无声息滑到公寓大楼门口,恰好停在离他车子不远处的一个泊位中。
这种涂装,这种派头,尤其是那特殊的车牌号码,让雷耀扬的瞳孔陡然颤动———
是雷宋曼宁的座驾。
男人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脏陡然降临。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司机。随后,齐诗允的身影出现了。
她穿着自己未曾见过的靓丽晚装,外面披着一条羊绒披肩,那张脸上,甚至还带着未褪尽的得体社交笑容。
而更刺眼的,是雷宋曼宁竟也从另一侧下了车。
中年女人绕过车尾,走到齐诗允面前,亲切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低声嘱咐了几句什么。两人之间那种看似融洽,甚至带着几分亲昵的氛围,在雷耀扬看来,充满了荒诞而危险的违和感……
那个对自己冷若冰霜、从不流露温情的女人,此刻正对着他的太太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热络与关怀?
太诡异了……
在这阵怔忪的思索中,劳斯莱斯已经缓缓驶离。
而齐诗允脸上的笑容在转身的瞬间,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神经紧绷后的松懈和疲惫。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的目光撞上了不远处那辆熟悉的法拉利,以及车内,雷耀扬那双直勾勾盯视着她的眼睛。
四目相对时,空气也静滞不动。
女人脸上血色褪去,所有的伪装在被他撞破的这一刻,出现了碎裂的声响。
她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更没想到,他会亲眼看到这一幕。
下一秒,男人猛地摔关车门,高大身影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暴怒和深切的担忧,几步就跨到她面前。
“雷——”
他一把攥住齐诗允手腕,不给对方任何解释的余地,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拽着她就往公寓大楼里走。手腕上传来的疼痛让女人蹙眉,但自知此时挣扎无用,她也懒得再抵抗。
男人脸色阴沉得可怕,径直将她拉进电梯,熟练地按下楼层。
封闭的空间里,楼层在不断跳升。雷耀扬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她压抑的心跳频率乱了节奏,齐诗允脑中正飞速运转想着应对的措辞。
一直以来的困惑,这女人突如其来的疏离,和偶尔流露的、仿佛在筹划着什么的眼神…在这一刻,与他刚刚看到的景象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清晰且可怕的猜测———
她知道了真相,并选择继续报复。
而她的方式,竟然是接近那个间接害死她父母的女人,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生母……
“砰”地一声,公寓门被雷耀扬用力关上。他松开她手,眼底是翻涌的愠怒和不解:
“你几时同雷宋曼宁变得这么熟络?!你同她一起去哪里!?”
客厅灯亮起,齐诗允揉着发红的手腕,迅速冷静下来,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冷漠:
“雷生,请问你是以什么身份质问我?”
“互益集团有公关项目同viargo合作,我同雷太食餐饭好出奇吗?”
“是她主动找到我,说她欣赏我的工作能力。怎么?是不是我连见那些客户,去哪里应酬都要同你汇报?”
她试图用工作理由将一切合理化,将焦点模糊,并引向雷宋曼宁。听到这托辞,雷耀扬嗤笑一声,根本不信她的话:
“工作?”
“齐诗允,你当我三岁细路仔?”
“你看她的眼神、你同她讲话的语气…是你根本就知道了!”
“你知道她同你爸爸的事!你知道是雷家连累你阿妈!你现在是在玩火你知不知?你想做什么?报复啊?!”
被他直接戳穿心底最隐秘的计划,但齐诗允面上依旧强装镇定,甚至扯出一个违心的假笑:
“随你怎么想,但我同谁来往,那都是我的自由。”
“既然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冷漠如常的样子,雷耀扬心中的暴怒渐渐被某种难以名状的无力感取代。他不在乎她利用自己去报复雷家,他甚至…可以理解。
但他在乎的,从头到尾,只有她。
而此刻,齐诗允唇角依旧绷紧,成为对事实最直白的默认。
四下寂静,唯有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见她不语,雷耀扬眼底最后一点光黯下去,他忽然抬手,抵在她耳侧墙面上,呼吸擦过她额发,每个字都像从齿缝碾出来:
“那我呢?”
“齐诗允,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必要时可利用的棋子?还是可以通往复仇的捷径?”
听到这话,她的指甲掐进掌心,而他的声线也逐渐失重: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和资格阻止你,就算你利用我都好……”
“但是雷宋曼宁…那个女人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简单!你这样接近她,等同与虎谋皮!我怕你有危险你明不明啊?!”
他疾言厉色,但言语和神情中的担忧却又如此真切,几乎要冲破齐诗允高筑的心防。她迅速别开脸,不敢再与他对视,也不再回答他的追问,生怕自己一心软,所有计划功亏一篑。
警告在耳边回响,接近雷宋曼宁是危险的,她当然知道。那个女人能周旋于商场豪门几十年、还能在丈夫死后依旧牢牢掌控权力,怎会是易与之辈?
但他知道了又如何?
因为这条路,从自己决定走下去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孤独,注定满布荆棘。
见她依旧沉默,雷耀扬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堙灭。
一股在心底积累了数十年的、被抛弃的委屈和绝望,在此刻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他看着她,浓重的鼻音盖过他正常的声嗓:
“难道…我不够让你放下这些恩怨…不够让你不要伤害自己,不够成为你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你杀程啸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出事…我要怎么活下去?我要怎么跟阿妈交代我没有照顾好你?若她在天有灵,知道你为了替她复仇一心向死…会有多心痛多难过?!”
“诗允,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听到这番锥心刺骨的话,齐诗允一直强撑的冷漠外壳在雷耀扬绝望的诘问劝诫下,终于片片碎裂。积压了数十年的委屈、痛苦、以及对他这番言论的尖锐讽刺,如同泄洪的闸门开启,冲垮了她最后难以维系的镇定。
“回头?”
她不禁嗤笑一声,眼泪却不受控地涌上来,但她依旧执拗地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只是声音,还是会因为激动而发抖:
“雷耀扬,你告诉我,回去哪里?”
“回到那个以为我爸爸只是死于黑社会追债…天真地相信世界还有公道的过去?还是回到那个眼睁睁看着我阿妈一夜白头,变卖所有首饰家当、卖了阿公的祖宅替爸爸打官司…带着我从浅水湾大屋搬去深水埗劏房,夜夜对住账单偷偷抹眼泪的日子?!”
她向前一步,几乎要撞进他怀里,仰起的脸上却是赤裸裸的伤痛与控诉:
“你知道我同阿妈是怎么熬过来的吗?知不知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我爸爸在世的时候,那些亲戚,那些所谓的世交…哪个不是笑脸相迎,哪个不是看起来人畜无害?”
“可阿爸一走呢?!”
说到这里,齐诗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控诉般的声嘶力竭:
“他们个个唯恐避之不及!电话不接,门铃不应!我阿妈去求人帮忙介绍份工,被曾经的那些「好姐妹」用施舍乞丐一样的眼神打量!阿妈交不起我之前那所私校的学费,拉下脸去借,换来的是:哎呀佩兰,不是我们不帮,实在是现在环境不好,我们也有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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