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七月十三这一日, 尤玉玑一早出门,登上马车往赵府去——今日是江淳产期。前几日开始,尤玉玑便将景娘子支过去帮忙, 听说江淳昨天晚上就开始时不时腹痛,今儿一早腹痛越来越频繁, 也越来越厉害, 今日应当能落地。
耳畔车辕辘辘,枕絮有点担忧地望向尤玉玑,道:“夫人, 我怎么听说像您这样月份浅应该避讳些,那边生产又忙又乱,怕对您不。”
尤玉玑倚靠着车壁在走神, 听枕絮话,不由目光下移,落在自己腹部。她如今刚刚四月多一点月份, 已经开始显怀。夏衫轻薄, 她腰身本就纤细不盈一握,此刻她斜倚着, 衣衫服帖地贴在身上, 让她腹部变得明显些。
“不碍事。”尤玉玑笑笑, 收回目光继续倚靠着软枕陷入沉思。
枕絮也不再劝,倒一杯温水放在尤玉玑手边。
尤玉玑一边记挂着江淳, 一边想着战事。前几日前线大败,消息传回来, 早朝之上陛下吐血昏厥,继而一病不起。如今朝野间都在传陛下时日无多。
陛下年轻时南征北战身上不少勋伤,如今这般年岁早已经不得折腾。一统十二国是他心病, 是吊着年迈帝王精神一口。陛下执念太重担心抢不赢时间等不到一统十二国,战败消息传回来,他一下子没经受得住。
尤玉玑挑开床边垂帘,往外望去。
自陛下昏厥那日之起,京中各方势力官兵一日比一日多起来。陛下年迈至此储君之位一直不稳,是因他怕挑错人,不能继承他大志。可几十年没有一名言顺且让朝野间信服储君,并非事。
尤玉玑望着窗外脚步匆匆官兵,想着最近京中恐要生大事,忽看见街角拐过来陈琪,尤玉玑立刻放下垂帘。
本是风雨欲来时,尤玉玑忽想到司阙上一次回来时云淡风轻地让她安心养胎。
尤玉玑蹙眉。
其实,她知道司阙要做什么。她望着面前小桌上瓷杯里轻漾水面,有一丝茫。她也不知道司阙选这条路对不对。
夏日炎炎,马车经过路边槐树,枝杈间刺耳蝉鸣一声声钻进马车,落入尤玉玑耳中。声声聒噪。
尤玉玑欠身,端起那杯温水小口饮几口。
蹙起眉,亦逐渐舒展开。
尤玉玑来赵府前,想象着阿淳尖叫哭嚎,赵升满头大汗走来走去,丫鬟婆子们脚步匆匆画面。
而实际上,她迈进小院,看见两十五六丫鬟坐在檐下瞌睡。小院子里安安静静。
瞌睡两丫鬟看见来客,立刻起身规矩相迎。
景娘子也屋子里出来迎上尤玉玑。她板着脸,不太赞成地开口:“夫人怎么过来?”
尤玉玑没答话,只是柔声问:“阿淳怎么样?”
一边问着,一边和周围几人一起往里去。
屋子里江淳已经听见尤玉玑声音,急急开口:“鸢鸢来啦!”
尤玉玑一听,江淳这声音里带着笑,和往日里欢愉脆声没太大区别,可不太像将要临盆妇人。
婢女为尤玉玑帘子,尤玉玑迈进遮得严实里屋,看见江淳躺在床上,手里还拿着本书。
产婆和几有经验婆子都在一旁候着,脸上挂着喜洋洋笑。
“不是说昨天晚上就开始发动?”尤玉玑刚走到床边,江淳放下手里书,朝尤玉玑伸出手。
尤玉玑拉住她手,在床边坐下,瞥一眼被她随意丢到一旁书册,惊讶地发现她在看《聊斋志异》。
“是啊,折腾一晚上,今天早上又乖。”江淳笑着敲敲自己大肚皮,“可是睡着?”
尤玉玑瞧着江淳大大咧咧笑脸,不由也弯唇,问:“赵升呢?”
“想吃桂花糕,在厨房给我做呢。”江淳咂咂嘴,忽更馋,视线越过尤玉玑,望向门口方向,抱怨:“动真慢!可别等我生完,他还没做!”
江淳刚说完,“哎呦”一声,提声:“要生!要生!这回是真要生!”
屋里几婆子立刻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尤玉玑早已起身,推到一侧去,焦急等待着。
而,江淳疼半天最又没动静。
江淳哼哼两声,抱怨:“都怪赵升!”
江淳几次三番言辞凿凿地说这回真要生,最都没生出来。起先她每次说真要生,尤玉玑都要跟着着急一回。可折腾一天,日头将要落山时,江淳肚子里孩子嗓音洪亮地降生。
产婆兴高采烈地报喜是位小郎君。
尤玉玑看一眼刚出生婴儿,就去看江淳。平日里风风火火孕期也敢骑马人,此时虚弱地躺在床上,脸上也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尤玉玑俯下身来,拿帕子给她擦擦脸。
“我来我来!”赵升外面快步进来,接替尤玉玑活儿,亲自照顾着江淳。江淳大概实在太累,安静地闭着眼睛。
尤玉玑去外间,看一儿刚出生婴儿,知道府里是忙着时候,走时候也不让侍女支赵升,免得他来送。
尤玉玑跟着忙活着急一天,身上染乏。回去路上,她靠着颠簸车壁昏昏欲睡。马车在尤府门前停下来,枕絮踮着脚角下马车,摆脚凳。那边景娘子用一件宽大披风裹在尤玉玑身上,想将睡着尤玉玑抱下来。
枕絮忽低声“啊”一声,景娘子立刻不悦地回头指责:“别夫人吵醒。”
天色已经黑下来,景娘子一句话说完,发现立在枕絮身边司阙。他一身绯带玄衣,血红色面具遮脸,是毒楼楼主装扮。
天色晦暗,司阙离得近,枕絮发现,所以吓一跳。
司阙望向车厢。车厢里小桌上放一盏灯,昏黄光影照在尤玉玑身上。
“睡着?”司阙问。
“是。”
司阙亲自将尤玉玑马车里抱出来。尤玉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望他一眼,入目是他那张血红色可怖面具。她蹙下眉,将脸偏到一侧埋在他怀里。
司阙拽拽裹着她披风,将人抱进尤府。
景娘子望着司阙离去背影,无声轻叹一声。她对司阙是不太满意。确切地说,她对尤玉玑如今处境不满意。她总觉得这样名不言不顺,甚至连陪伴都缺失,是委屈尤玉玑。可这是尤玉玑自己选路,似乎她自己也不甚在意。她身为下人,倒也只能将这种惋惜藏在心里。
陈琪立在不起眼角落,皱眉望着毒楼楼主将尤玉玑抱下马车,又走进尤府。直到尤府院门合上,他仍旧立在原地,眉心不展。
当日在东宫,他想要带尤玉玑离开被拒绝。他着实不理解,可是那一日紧接着毒楼楼主出现将一场元宵宴搞得伤亡无数,太子也被废。当他反应过来,想要再去小院找尤玉玑时,早已人去楼空。
接下来,晋南王府传出消息尤玉玑回尤家给母亲侍疾。
真是这样吗?
他无数次站在这里等候,始终不曾见到尤玉玑身影。来再见她,他立在很远地方望着她,她仍旧眉眼含笑,温柔似水。
站在远处望着她,早就成陈琪习惯。
直到前几日,他立在阴影里望着夏衫薄尤玉玑,一阵风拂来,将她身上薄薄裙装向拂去,显出微凸腹部。
那一瞬间,陈琪有一点懵。
是看错吧?
夏日里夜风很闷,陈琪望着远处紧紧关着院门,顿时觉得有些缓不过。
很多事情,慢慢有答案。
他遇刺那一日,毒楼楼主出现。
她被太子带去东宫时,毒楼楼主又一次出现。
此刻,他亲眼看见毒楼楼主将尤玉玑抱进去。
一切,再清晰不过。
原来那日东宫时,她不肯跟他走,并非担心连累他,也不是觉得他计划太莽撞,而是因为……他不是她在等人。
想通所有,陈琪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毒楼楼主这样人,当真是她良配吗?心口隐隐不安,戳得陈琪连喘息都觉得窒痛。
许久之,陈琪黯地转身回府。
刚回到平淮王府,府里小厮立刻迎上来,在他耳畔嘀嘀咕咕禀一通。陈琪面无表情地朝父王书房走去,还没走近,就听见父王大发雷霆声音。
“父王。”陈琪迈进书房,瞥一眼满地狼藉。
“陛下是不是老糊涂啊?”平淮王怒火中烧,他大步朝陈琪走过来,瞪圆眼睛脸上又是震惊又是愤怒,“诏书上写名字居是盛湘王?哈,他一定是老糊涂!盛湘王不睦手足,陷害前太子刺杀你,被撵去封地。居立他为太子?哈,陛下是老糊涂还是疯!对对……不是老糊涂,而是疯!”
原以为帝位近在眼前,忽一道诏书,狠狠平淮王脸,让他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陈琪看着盛怒中父王,忽觉得一阵疲惫。
他平静地开口:“四叔未刺杀我,也未意欲陷害前太子。”
“你在胡说什么?摸摸你身上疤,还替杀人犯说话?”
陈琪依言,摸到胳膊上疤痕,他盯着父王暴怒中扭曲面孔,平静开口:“父王为陷害旁人,当真不顾儿子死活?若儿子真死在那场刺杀里,父王不有半分心痛?”
平淮王愣住,向退一步。他仔细盯着陈琪脸上表情,盈着怒火五官不太自地笑一下,他问:“你在说什么胡话?”
陈琪叹口,身在帝王家,很多事情早已有心理准备,可当真知道自己被亲生父亲当成陷害他人棋子,心中酸苦实在不是一时能够纾解。
“父王有没有想过,陛下将四叔撵去封地其实是对四叔保护。”
平淮王僵在那里。
一时间,他大脑一片空白。下一刻万千杂乱思绪一股脑钻进他脑子里。他看着陈琪转身往外走,他踉跄两步追到门口,高声:“你站住!话说清楚!”
月凉如水照下来,陈琪缓步往外走,没回头。他对这些纷争真已经厌倦。
·
司阙自将尤玉玑抱回来,一直没松手。他倚靠在美人榻上,随手摘脸上面具,让尤玉玑偎在他怀里继续睡着。尤玉玑被抱回屋,偎在司阙怀里睡两刻钟,懒倦睁开眼醒来。
“醒?”司阙垂眼望向尤玉玑。
尤玉玑点点头,柔声道:“饿醒。”
司阙这将人放下来,唤侍女端晚膳进来。
一桌子膳食,尽是挑着尤玉玑口味。尤玉玑本已觉得很饿,可当真坐在桌子旁,吃没多少就吃不下。
“就没有什么特别想吃?”司阙问她。
尤玉玑认真想一儿,还是摇摇头,最只指指桌上清粥,让婢女盛小半碗,来吃。
吃过东西,膳食刚撤下去,百岁外面跑进来,四只小爪子弄得脏兮兮。尤玉玑笑地将它拎起来。百岁如今已经彻底长成一只大猫,尤玉玑手已经不能轻易将它掐住。它脏兮兮四肢晃悠着,喵叫着被尤玉玑压在桌子上。尤玉玑拿帕子给它蹭小爪子上脏泥。
每每百岁想要挣扎,脑门都被司阙弹上一弹。
它哼哼唧唧地老实下来,下巴搭在桌上,任人摆布。
司阙颇为嫌弃地皱眉,道:“这是掉粪坑?”
尤玉玑弯唇,笑着说:“又是和别猫架去。我上回看见它墙头一跃而下,本是躲在树荫下睡午觉几只野猫被它吓得四窜。它扑上去,将一只狮子猫摁进路边泥水里又挠又咬。可怜雪白狮子猫,全身毛发都弄脏。”
“喵呜。”百岁没精采地叫一声,想要翻身,脑门又被弹一下。
猫大王就这么被摁在桌子上□□,百岁很是不高兴,幸那些猫手下看不见。
小脏爪终于被擦干净,尤玉玑松手,百岁立刻跳下去,转眼间又不见踪影。
尤玉玑含笑望着百岁窜出去,懒洋洋地哈。
“又困?”
尤玉玑点头,未来得及说话,又软绵绵地哈欠。
司阙立刻吩咐侍女准备沐浴热水。
景娘子进来时,刚看见抱荷带着两小丫鬟提着空木桶,净室出来。她皱眉询问抱荷:“不跟进去伺候?”
抱荷眼睛亮晶晶,说:“殿下在,用不着我们呀!”
景娘子歪着头往里望去,尤玉玑和司阙刚美人榻上起身,往净室去。
景娘子快步走进去,在尤玉玑和司阙进净室之前,先进去检查一遍。地上铺着防滑棉巾。她还是不放心,又柜子里抱条宽大棉巾,在地面上又铺一层。
尤玉玑和司阙迈步进来,她担忧地望向尤玉玑:“慢些走,时刻扶着东西,可别摔着。”
尤玉玑点头:“我知道。”
景娘子这往外走。
净室门关上,司阙还望着门口方向。他问:“姐姐,你身边人是不是都觉得我很不靠谱?”
尤玉玑扶着椅子扶手坐下,含笑望过来,道:“靠谱,可靠谱啦。快来帮我。”
司阙这朝尤玉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先去给她褪下袜履。他将尤玉玑玉足放在手中多看一眼,忍不住俯身在她莹白脚趾上咬一口。
尤玉玑脚踝向缩缩,蹙眉低语:“别胡闹啦。不可以。”
司阙总觉得尤玉玑半句话有深意。
他品一下,去解尤玉玑衣带。轻薄衣襟朝两侧滑去,浅紫色心衣外,是同色裹胸布。因是夏日,裹胸布也换轻薄料子。尤玉玑心衣下摆下,微微鼓起腹部显露在司阙视线里。
司阙看一儿,伸手去摸。
尤玉玑瞧着司阙神情,问出来:“你这是什么表情呀?”
司阙像回过神一样收手。他站起身,弯腰凑近尤玉玑,手臂探到她腰,将她裹胸布搭扣解开。
他说:“就是没想到自己也有当父亲一日。”
尤玉玑攥住他衣襟,轻轻将脸贴在他胸口,仔细听听他心跳。她半垂眼,柔声道:“你是父亲。”
“是吗?”司阙像是问尤玉玑,也像是在问他自己。
说实话,他自己都没有信心。
·
一场夏日暴雨,阻止大军回城步伐。军帐一顶顶支起,仍是有雨水灌进来。
军中氛围不太。
出征时,他们有亲朋相送,意风发想要大干一场搏一场功名,就算没有军功,能够见证宁国归顺也是幸事一桩。
可是这小半年,一场接着一场败仗,像这暴雨一样,将他们出发时雄心壮志浇灭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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