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盯着神女,脑子里胡思乱想,忽然有一句话漏入耳中。
“……他种下的恶果,应当为此负责。”林述尘道。
叶霁明白,师父口中这个“他”,自然就是师叔了。
为产下孩子,元涯神女沉疴难起,修为消散,在深山孤苦无依之时,做父亲的又在何处?这何尝不是恶果?
元涯神女却道:“不是恶果。”
她重复道:“沉璧不是恶果。”
林述尘叹道:“我失言了。”
“与饮霜相识一场,我的确被人间红尘蒙心迷惑过。但生下沉璧,却不是一时糊涂。”
元涯神女的浅笑十分平和,丝毫没有提起不堪情事的窘迫懊恼。仿佛书上的一页无聊故事,被她随手翻了一翻,便合上了。
林述尘没有去追问她和纪饮霜之间的离合聚散,眉宇间却挂着更深的隐忧。
元涯神女一眼看透:“你似乎有话要告诉我?”
林述尘低头看了看膝上的孩子,掖了掖他身上兽皮,才道:“……纪饮霜或许对这个孩子有所考虑。”
叶霁心头一跳。
元涯神女并不惊讶,笑了:“是呀!你才知道么。”又笑道,“或者说‘算计’,更为合适些吧?”
她眼睛轻眨,偏头含笑,这时俨然一位活泼的妙龄少女,与刚才截然不同。
林述尘愣了一愣:“您——”
元涯神女道:“他的造境术,出差错是迟早的事,奈何他野心勃勃,不肯放手。他这个人呀,又偏偏清醒得很,一心要为自己铺条后路,恰好遇到了我。”
说到此处,她沉静了一下,才接着道:“凡人之躯无法承受的造境神术,对神人来说却举重若轻。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日会因这神术而身躯崩毁,届时需要将魂魄转移进新的身体。”
林述尘嘴唇发白,一直搭在李沉璧腕上的手指微微发颤,似乎立即要站起来。却因为膝上睡着个孩子,因此定住不动。
元涯神女恍若不见,说下去:“沉璧就是他最满意的容器——既是半神之体,又继承了他的血脉,只会比他更强,再也不怕被造境术反噬。况且血脉至亲之间,夺舍易如反掌。”
此时叶霁心里的震动,远胜过来到识海后的每一次。
他张了张口,一句“我绝不让沉璧成为容器”却死死卡在喉咙中,堵住了情绪的宣泄口。
不知是否因脱离本体太久,叶霁忽然头疼欲裂,好像有人正拿着锥子,一下下凿着他太阳穴。
这骤然到来的痛苦,伴随着强烈的失重感,让他犹如平地坠崖。
大约现实中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虚软地往后栽倒。
这一倒,落进了一片踏实的温软中。
耳中的红线突突跳动,李沉璧的声音隔着一层深水,急切传来:“……师兄,你留得太久了!”
周围影像渐渐淡化成雾,叶霁感到有一股水流卷住自己,向上托去。
“不,等等,”叶霁急忙凝结神念在红线上,“沉璧,等一下!我没事,再给我一点时间。”
“水流”却不由分说,连裹带扯,坚持要将他带离识海,颇有几分其主人平日不讲道理的气势。
叶霁正无可奈何,另一股力量却将他一挡,冲荡开了携裹着他的“水流”。
云开雾散,叶霁眼前的情景,又渐渐恢复了原样。
想到是紫云真人出手,叶霁松了口气。轻柔地牵动了几下红线,安抚另一端的爱侣。
被李沉璧这样一闹,叶霁方才的苦闷,倒消散了不少。
他逐渐冷静下来,苦笑着想:我刚才几乎心崩神毁,不仅是因为师叔做出这这么薄情阴险的事,远超乎我的想象,更是因为沉璧竟是被这样算计着出生,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当成容器,预备着来日夺舍。但以沉璧的个性,哪里又会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亲情?他不会受伤,我却要为他呕血。
他一通胡思乱想,师父与元涯神女说了些什么,竟漏过不少。
元涯神女脸色渐渐苍白,嗓音也慢慢虚弱。她后背不知何时又长出两朵抚生花,随风微微摇曳。
见她垂眸,注视着自己怀中的孩子,林述尘深深叹息:“神女无暇自顾,可是打算将沉璧托付给我?”
元涯神女笑了笑:“一封灵信就能让你万里赶来,林述尘呀……像你这样的人,将来斗得过纪饮霜么?”
林述尘不语。
元涯神女一笑之后,道:“我留在世间一日,纪饮霜便一日找不到李沉璧。我毕竟比他多活了太多年。”
林述尘又是一阵沉默:“可若是有一日,沉璧失去母亲的庇佑——”
元涯神女道:“若那一日来临,纪饮霜与李沉璧,不会同活于世。”
林述尘猛抬起头,见元涯神女一双凤目,犹如茫茫海浪上划过闪电,那一刹那流露出睥睨众生、洞彻未来和人心的神性来。
那抹神性昙花一现,元涯神女垂下了眼,温声道:“到那一日,沉璧便有劳你照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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