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侠盯着人群中道:“延丰仓庾吏徐老三!大相国寺南边有个叫‘云机园’的戏班子,班子里有个精擅口技的巧舌儿,你可识得?”
“这……回郑门监,您说的那个巧舌儿,正是小人。”徐老三不敢抵赖,点头哈腰道,“两年前,小人帮延丰仓刘监正找回了一只猫儿。刘监正看小人办事伶俐,延丰仓又正缺干活的,就安排小人去看守仓廪,打理粮食。”
郑侠道:“沈制诰、鲁专勾,那日凌晨,你们听到的怪声不是巨兽嘶吼,而是这位巧舌儿故技重施,操练起了当年唱戏的本事,用锣鼓器械造出来的声响。”
“冤枉啊!郑门监,您又不曾亲见,怎能胡乱推测?小人做的虽是低贱之事,却不是坑蒙拐骗啊!”徐老三当众跪倒在地,满脸委屈。说到后来,话语中已带着哭音。
“郑门监,延丰仓的案子事关重大,怎能全凭臆测妄下结论?”刘轶满脸不悦,“声音可以伪造,但那巨兽是沈制诰亲眼所见,难道也能是假的不成?”
面对刘轶的责问,郑侠面不改色:“错了!刘监正你说错了!”
“哪里错了?”
“刘监正混淆了一件事,沈制诰和诸位官人亲眼所见的,不是凶兽,而是兽影!”郑侠义正词严地驳斥,又转头对着鲁深道,“鲁专勾,你看见仓廪边大树晃动,地面震颤,那不过是有人事先用绳子将树冠拉弯,然后依次断开绳索。从远处看去,一排排松柏从南向北,一株接着一株无风而颤,再加上吓人的吼声、巨兽的影子,你们自然会以为,有一头巨兽穿过树丛,撞得大树‘哗哗’作响。”
鲁深道:“可我们当时去看过,松柏树枝掉落了一地,还有不少折断的枝丫。”
“这再简单不过,事先准备好就是了。你若细心查看,自会发现那些折断的枝丫断口整齐,犹如刀切——这是因为古木枝丫特别粗大,靠人力无法折断,只能先锯开一半,再拉扯断裂。”
“那脚印呢?五六尺长的脚印,足有六七十个!事情发生之前,洒家还曾去仓廪边晨练,那时还没有这些脚印。不过洒家回衙署洗漱的工夫,就突然出现,这绝非人力可为。”
“鲁专勾,你又错了,那些脚印是早就挖好的。”
“不可能!那日凌晨洒家绕着十二座仓廪跑了一圈,就算当时天色昏暗,也看得出没有脚印。”
“正月十六日案发之后,不知你是否注意到,在那些仓廪外面,立着一些毫不起眼的草席。”
鲁深一脸茫然,显然对郑侠所说的草席全然没有印象。
徐老三迫不及待地开口辩驳:“郑门监,草席有何怪异之处?按照惯例,京师诸仓每隔两个月,就要将粮食翻晒一遍,以免受潮腐烂。那些草席是小人们收拾粮食所用,不说延丰仓,京师诸仓哪个没有这样的草席?”
“草席确实没什么可奇怪的,但内外都满是尘土的草席,就不寻常了。那些草席是卷起来的,经过再长时间的放置,最多是外层落上灰尘,绝不会整张席子都是尘土。如果再细心一些,点数一番,就会发现席子和巨兽脚印数量一致……”郑侠说到这里,声音变得高亢起来,“这是因为,这些草席就是用来盖住那些巨大脚印的!”
“盖住……脚印?”
“不错!那些脚印在上元节夜里已经挖好,只需上面盖一张草席,草席上再铺一层灰土。在太阳还未升起前,在昏暗的天光下,就和寻常地面无异,除非一脚踩上去,否则绝对发现不了任何异常。鲁专勾想必有印象,那些巨兽脚印虽多,却没有一个是在仓廪间的小道上。就是为了避免你跑步的时候,一脚踩上去!”
鲁深发蒙道:“好像确实如此……这也太费心机了吧?”
“欲成大事,岂能不费心机?鲁专勾不用奇怪,这些脚印和草席就是为你而造的。你每日天亮前操练,延丰仓很多人都知道。他们需要一个证人来证明这些脚印是突然出现的——而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鲁深想要反驳,但郑侠所说丝丝入扣,着实挑不出什么毛病。
“郑门监,这些都不过是臆断!还是那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出现的怪兽巨影,又该作何解释?总不能说是沈制诰和其他诸位官人眼花了吧?”
“当然不是,”郑侠道,“因为那所谓的凶兽巨影,不过是皮影戏罢了。”
“皮影戏?”不仅鲁深满面茫然,就连沈括也错愕不解。
“就是用皮子剪出人兽形状,再以灯光从背后投照,光影落在前面一块轻薄透亮的白布上,从另一边看到的便会是栩栩如生的人和兽。刚才说过,徐老三曾在一个戏班里谋生。那戏班里有个名唤灯芯儿的,擅造各种灯盏,会耍各色火光。还有个名叫皮影儿的,最擅长做各种皮影,耍得一手好影戏。这两人一个放灯,一个耍皮影,在行当里颇有名气。”
徐老三佝偻着腰背,似乎生来就是一副谦恭姿态,面临郑侠的指责,依旧满面谦卑和委屈:“灯芯儿和皮影儿确实是小人的旧友,但他们的皮影戏,不过是在三尺不到的幕布前耍手活儿,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巨影?难道还要造一个三丈多高的皮影不成?”
“想要三丈高的影子,何须三丈高的皮子?王巡使,劳烦给我一盏灯。”
王旭连忙点燃一根白蜡,递到郑侠手中。此时正当午后,阳光明媚。郑侠寻了个背阴处,用烛光照亮一块白墙,伸出一个巴掌放在烛焰前,墙上顿时映出一个足足三四尺的巴掌印:“诸位请看我这只手,只要手离灯近,墙上的影子便会变大。”
刘轶嗤笑道:“这能是一回事吗?我们可是在七八十丈外看到的凶兽巨影,谁能做出这么大的皮影戏?什么灯能照出那么远?”
“巧了,还真有一种灯能照出十多丈远,将影子投到树林间和仓储墙上,即便一百丈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郑侠说罢,向云济看了一眼。云济露出一丝苦笑,只得越众而出,让王旭找来灯笼黄的万焰花烛。灯中特制的石蜡被点亮之后,璀璨的光芒如同烟火一般,被巨大的铜碗底座汇聚成一道光柱,于对面数丈之外的墙壁上,赫然打出一个“谷”字来。
大堂之中,顿时一片惊叹——寻常火烛能够照亮的地方不过三四尺方圆,这万焰花烛竟能胜出十倍。
“皮影戏要想耍得精致,关键在于皮影要做得精巧。但你们要的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怪兽影子,用不着做得那么逼真。”郑侠先是对刘轶说了这番话,又看着沈括道,“沈制诰,当时你们隔得远,天色也没大亮。仓廪和松柏好比前面的幕布,只需点一盏万焰花烛,即可用蒲扇大小的皮子,造出三五丈高的凶兽巨影来。当时仓廪在你们东面,由于天边晨曦的掩盖,你们才分辨不出万焰花烛的光有什么异样。”
郑侠话毕,沈括不由自主地拂过自己的短须,略略颔首。
“巨兽钻进酉字仓的事情,再简单不过。我们进酉字仓查探的时候,仓顶有一个巨大的破洞,仓廪第二层被压塌了一半,地面上也都是断木碎片,这其实都是用火药炸出来的。军器监一直在研造火器,能用来攻城的火炮虽尚未造成,用来炸房顶却绰绰有余。当时你们听到一声巨响,然后巨影消失不见,自然以为它撞破仓顶钻了进去,其实不过是火药炸响而已。”
鲁深插嘴道:“可是……那凶兽钻进酉字仓后,洒家曾爬上门顶的花窗,亲眼看到了它。洒家绝无半句谎话!”
“鲁专勾心口如一,我们当然信得过。”郑侠朗声道,“所以我已将你看到的那头凶兽捉了来。”
“啊?捉到了?”鲁深脱口而出,瞪圆了一双眼睛。
府衙大堂上也一片哗然,不仅沈括等人面面相觑,就连刘轶、徐老三等人也是神色错愕。
孙永抄起桌上的惊堂木,在空中稍停,再急落直下,“啪”的一声,大堂上顿时安静下来。孙永沉声道:“肃静!郑门监,你说捉到了凶兽?在何处?”
“回大尹,来府衙报案的时候,我已将那凶兽交给了王巡使。”郑侠看向王旭。
“我?”王旭先是一愣,继而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自己手里提着的黑色布袋。
“没错,就在那袋子里!”
“郑门监,你是在说笑吗?那凶兽高达三四丈,这么个小袋子,如何装得下它?”刘轶忍不住出声讥讽。
郑侠理所当然地道:“凶兽神通广大,当然可大可小。”
孙永问道:“王巡使,可否将那凶兽放出来?”
“大尹,这……”王旭只觉心头发慌,他当然知道这袋子里装了什么。郑侠居然在公堂上大放厥词,若将这袋子里的凶兽放出来,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那凶兽厉害得很,一不小心给它跑走了,再想捉住可就难了。”郑侠手背上尚有三道抓痕,显然心有余悸。他犹豫了稍许,正准备上前,狄依依越众而出:“捉凶兽么,让我来吧!”
一听要放出凶兽,众人顿时心中打鼓。堂上衙差个个神情紧张,握紧了水火棍。在座的诸多官宦和吏员也有不少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郑侠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若袋中果真有凶兽,一旦放出来,不会伤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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