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秀容半怀疑,但还是尝试了,她正忙着种树,月初那边闹得不行。怀孕当然是件艰险的事情,但冯秀容也不想空着手去,去了更不想花他们小两口的钱。她就赶忙去大山里挖黄芩,县城里的药房收,就是因为着急,价格被压得低,不过她顺路摘点榆钱挖点野蒜什么,去菜市场蹲蹲,卖了也能赚点小钱。
还没来得及捣鼓几回,她实在被月出吵的心烦,就去了。去了她才知道出了那么大事,月初也是,电话里不早说,早说她早就来了。
她也想哭,她觉得自己闺女命惨,那么好的姑娘,老天一点也不善待,姑爷也命惨,冲去火里救人,好人,也没好报,她都想回家里把灶台后供奉的保家仙砸了。从年轻到年老,她诚心祈祷的愿望,没有一个成真的,她的愿望很难吗,并没有。她只是如同一位最朴素的母亲,祈求自己的儿子女儿平安健康幸福,后来再加个女婿。
但在女儿面前她肯定不能表现出来一点,她只能把眼泪流在背后。
天边泛白了,冯月出看到有快下车的人拎着行李匆匆忙忙地穿梭,再有两个小时就要到了。
她回去认真思考了宋行简可能冷淡的原因,得出的结论是他可能还在生气,生她笑话他眉毛头发被燎了是裘千仞的气。宋行简虽然很爱生气,但通常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至于这次时间为什么这么长。冯月出觉得可能因为他的脑袋摔得不好使了,书上说,经历过重大变动的人可能脾性也会发生改变,还有那什么,灾难后遗症。冯月出把宋行简的冷淡归结于这些。
她这次来要先道歉。
这次的灾难重大,各大中小企业都自发组织职工募捐,冯月出还作为杰出救火英雄的家属上台发表了感言,她带头捐了五十块,这些钱几乎快要赶上她一个月的工资,但她是心甘情愿的,太惨烈了。
因为宋行简的事儿她查阅了很多资料,想要更全面了解这场火灾,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水火无情,在以前她一直以为,人跑光了,就算再大的火,一直烧下去,遇到大河遇到石头地,火总归是会灭的。
原来不是这样,几十米甚至上百米高的飞火五个小时能推进一百多公里,人是跑不过的。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不论是公路铁路还是河流,甚至是五百米宽的防火带。铁轨能烧弯,汽车能凝成铁坨子,人能烧一团团焦炭,烧成酥的。不只死于火烧,还能死于缺氧窒息或者有毒气体,有躲到地窖里的人被憋死的,有躲到水箱里的人被煮熟的,扑棱着翅膀的鸡被风拽着卷到火里马上变成名副其实的烤鸡,躯体滋滋冒着油。
冯月出越看越不忍,她觉得自己那个玩笑开得太不合时宜,宋行简是英雄,她每天都跟肚子里的小孩子强调这一点,希望等它出来那一天不要觉得爸爸是个瘸子不好,这是勋章。
她有好多话想跟宋行简说,比如她在厂里发言时候把好多人都讲哭了,厂里募捐的钱要比其他厂多得多,她们还捐了一批衣物,虽然是陈旧布料改的,但绝对能应急。她还想说今年院儿里种的菜都是他爱吃的,还有去产检医生说肚子里的宝宝特别健康……
终于到了北京站,人流拥挤,冯月出手挡到肚子前穿过一个略显昏暗的地下通道,她本就不是瘦弱的体格,现在已经很显怀了。
地下通道出来就正对着一个很宏伟的大钟楼,冯月出先去旁边那条大街吃碗面填饱肚子,然后再坐那个叮叮当当头上带着两条大辫子的公交车去医院。
其实部队很照顾的,甚至地方部队还能派人来接,但冯月出不想给人添麻烦,她自己坐上公交车就到了,再说鼻子底下张着嘴,有什么直接问就行了。
公交车上有大娘给冯月出让座,她觉得心里头暖暖的。
靠着车窗,她觉得自己变化真大,几年前她还是个没坐过公交车,满篇错别字的村里姑娘,现在已经能独立做这么多事情了。
估计这回就是她这几个月最后一回来看宋行简了,离得太远,就算她身体再好也不能总这样折腾,不知道宋行简什么时候能转到地方医院去了。宋行简这里用不着她操心,医院有特护,部队也拿他当典型,什么肯定都是最好的。
至于她,有妈在就够了,妈一来就张喽着给小孩准备尿布包被小枕头小褥子奶瓶奶嘴什么的,冯月出一直以为自己做了万全准备,等妈来了才知道还差得远。部队也很照顾她,一些军属经常带着后勤保障任务来关怀她,还会送额度以外的肉蛋奶。现在计划生育严格,一些完成生育任务的还把小孩用过的衣物什么的洗干净送给冯月出,冯月出非常感动。
这些冯月出都打算跟宋行简说,就算他不在身边,也不用担心家里,她身体素质好,妈有经验,组织上也经常帮扶。他专心好好治病就行。
为了减轻坐车转运的疲累,冯月出带了很少的东西,只背了一个背包,里面还装着两罐核桃仁,是冯月出自己砸的,书上说这些对骨头恢复好。其实还挺难砸的,都是妈从家里扛来的山核桃,核桃仁比较碎,砸的时候得很小心,用针尖儿慢慢挑出来。
冯月出一般自己砸时候就把罐子打开,要是仁儿大就放进去,要是碎了就自己吃。本来以为没多少,没想到攒着攒着就这么多了。
到了医院,冯月出先是对着反光玻璃拢了拢头发,在车站卫生间她洗了把脸的,不过憔悴肯定是不可避免的,怀孕本来就是一件很累的事儿。
宋行简在军区总医院的南楼,是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管理得比较严格,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值守,探视需要登记,冯月出把自己的证件和部队开的介绍信拿出来,那人打了电话,然后才让冯月出进去。
楼层很高,冯月出已经知道怎么使用电梯了,不过电梯里还是有负责按楼层的人。要说的那些话冯月出在心底来来回回打了不知道多少遍草稿。她又抹了下脸,她希望自己呈现出来的状态是积极向上的。
医院依旧是安静宽敞的,冯月出不自觉放缓了脚步。
推开病房门。
茶几上连着放了好几个果篮,地上还有几盆油亮挺拔的万年青和君子兰,窗户开着,大片晴朗的日光洒进来,落到洁白的地板上。
有个窈窕的女人正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小心地把手里的梨削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推开门的声音,那人回过头,是一张非常美丽的、有气质的脸庞,倪雪晴。
潋滟清润的眼睛掠过冯月出,她友好地站起身跟冯月出打招呼,把手里削好的梨递给宋行简,装在精巧的小碗里,里面还有个小银叉方便病
人吃。
宋行简也看过来,他恢复得好像不错,头发眉毛都长出来了,脸上火泡结痂掉下只留了一点浅浅疤痕,冯月出心底舒了口气,还好不严重,他那么注意外形,要是留了疤肯定一照镜子就难受。
只是左腿还固定着,按说应该已经手术了。
冯月出的出现像是打破了那份安静,要是按照往常她的性格,一定是会泼辣的、风风火火问个明明白白的,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背着她搞什么烂事儿。
但现在她好累,几乎懒得张嘴。
她只是把背包里的两罐核桃仁儿掏出来放到桌上。
“没事儿,就来看看你怎么样,电话不接,信也不回,怕你又严重了,过几天身子更重我也来不了了。”
“行,既然你没事儿那我就回去了。”
冯月出说得轻飘飘,就好像她只是出门拐了个弯儿就到医院了一样。
离开前她还是没忍住说。
“你脾胃不好,梨太寒,要少吃。”
过年回家时候宋行简吃了一个,胃疼到后半夜。
关上病房门,冯月出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觉得心底很轻快,甚至想要唱起歌来。
直到医院被远远落到身后,此时的北京城真美丽,路边一片片大朵大朵盛开着的粉红月季,好看得不要命一样。
冯月出有点累了,就慢慢坐到台阶上,远远近近的脚步声自行车铃声络绎不绝,有个拉着爸爸妈妈手的小朋友在笑,很清脆地笑。
冯月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神奇,此刻小小的它正跟自己共用一颗心脏。
脚有点疼,冯月出脱下鞋,她现在穿鞋都要垫很厚很软的鞋垫,轻轻摁下去,留下一个小坑,水肿得厉害。
忽然大滴大滴眼泪落下来,冯月出想到自己哲学没过,就差两分,下次考试又要等到十月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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