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就近定在周三早上。叶燃提前一天入院,萧鸣雪晚上就去陪他,第二天一早把他送进手术室。
手术进行了四小时,过程很顺利。叶燃感觉就像打了个盹,跟着还听医生说放松,晃个神再睁眼就回到病房,胸前铺着纱布插着管子,没有一点知觉,只是头晕还反胃。
萧鸣雪见他蹙眉醒来,站起俯身问:“哪里不舒服?”
叶燃虚声道:“想吐。”
萧鸣雪伸手按呼叫铃,叫他忍忍别吐,给伤口崩开就不好了。
医生来得很快,说是麻醉的副作用,等过劲儿就好,给叶燃打了止吐针,交代他好好躺着,手别用力胳膊也不能抬高,过会儿活动下手指脚趾。
打过针叶燃胃里好受许多,可头还是晕。他怕萧鸣雪担心,撑着精神和他讲话,脸上还带着笑。
“哥,现在几点了?”
“一点。”
“都一点了吗?我感觉才过一小会儿。那你等我好长时间了,有吃过饭吗?”
“嗯,”萧鸣雪看着叶燃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和嘴唇,伸手抚了一下他的额头,“难受就休息会儿,别费劲讲话。”
叶燃睁大眼,“我不难受。”
“那也休息会儿。”
叶燃没再逞强,笑着让萧鸣雪也休息,按医生教的试着做深呼吸。
晚上麻醉消退,叶燃胸口逐渐恢复知觉,从睡前的略有痛感,到半夜变成火辣辣的连呼吸都疼。
医生查房时给过止疼药,但他现在做不到自己吃,也不忍心叫醒萧鸣雪。
萧鸣雪周一加班到好晚挪假,昨晚在医院睡沙发也没能好好休息,今天还守了他一天,已经很累了。
他在黑暗中看了会儿躺在沙发上,腿超出一截的萧鸣雪,对着半透光的窗帘,回想昨天看的海洋生物大全里各种奇形怪状的鱼,转移注意力。
他把记得的鱼都回忆了一遍,再想不出还看了什么,就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手机振动声,接着萧鸣雪放腿到地上坐起来。
叶燃闭眼放缓呼吸装睡,细微的脚步声就临近停在床边,萧鸣雪好像在床边的柜子上拿了样东西,低身凑近他。
他没忍住睁眼,萧鸣雪正拿手机屏幕照着他胸右侧的导管看,胸前像烧得冒烟的锅加进足够量的水,尖刺的疼都变得温吞。
“哥……我没事的,你不用这样。”
萧鸣雪移开手机屏幕同时直起身,房间恢复黑暗,“我开灯了。”
“开吧。”叶燃说。
萧鸣雪打开灯,看清叶燃脸上毫无睡意,神色有些恹恹,问:“没睡着?”
“睡着了,”叶燃说:“才醒。”
萧鸣雪知道他才醒是什么样,又问:“创口疼?”
“有点。”叶燃轻松道:“哥,你帮我拿片止痛药吧,我怕过会儿真的疼起来。”
萧鸣雪看了眼导管里比睡前颜色深的积液和叶燃勾着被子的手,说稍等,出去找来值班医生。
医生直接揭开纱布看,说创口有点发炎,幸好发现及时,不然第二天化脓就麻烦了,端托盘来处理。
叶燃偏头不敢看,叫萧鸣雪也不准看。萧鸣雪没应声,只看一眼就挪开了目光。
医生走后,萧鸣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叶燃不说话。
叶燃多知道他,马上软声认错,保证道:“我知道了哥,有事以后会说的。”
萧鸣雪这才开口:“睡吧,难受就叫我。”
后半夜药效上来,叶燃睡着了。萧鸣雪担心他创口发炎变严重,躺在沙发上阖目养神,定时起来检查导管。
天将亮时他听到手机响,起来要检查,一看却是郭虎打来的电话,脸色微肃。
郭虎是郭兰在道桥的侄子,这些年郭兰都是托他在照顾。郭虎鲜少打电话给他,每次打来之前都会先发信息问方不方便,不会直接打过来,更不会选在这个时候。
他轻手轻脚进卫生间接通电话。
“喂?”
对面没有声音,萧鸣雪拿下手机确认是在通话中,又喂一声。
郭虎声音沧桑地用雅戈方言道:“鸣雪,姨走了。”
“什么?”
“你阿妈走了。”郭虎用别扭的普通话说:“事情太突然,我也不想信,但她就是醒不过来了。”
萧鸣雪有一瞬间类似电梯下行时的轻微失重感,脑内像突然断了信号加载不出来的网页,空成一片。
他想到是郭兰会有事,但没想到是这种事。
郭虎普通话难说,换回方言道:“昨天下大雨,她在院里踩滑摔了。傍晚雨停我去看房顶坏没坏,进院就见她躺在地上不会动,喊人抬她去乡里卫生所。”
“医生说只是闪到腰,她就让我别跟你说。但刚刚……”郭虎呼了口气道:“刚刚我起来,摸到她身上都僵了,怎么都叫不醒。医生说可能是摔的时候磕到头,半夜里去的。”
萧鸣雪举着电话的手也僵了,郭虎叫他几遍才出声。
“我听到了。”他把脑内信号接回来,“我没办过丧,现在是要做什么?在卫生所过世能带回去吗?”
“能,只是按理不能进屋。不过那儿往后也不会有人住,不影响。你想怎么葬她?她说这次去哪儿都听你的。”
“土葬,照俗礼办。麻烦你先带她回去,我现在过来下午能到。差什么你说,我找人带上去。”
“好,我去问问我阿妈需要什么,你到清河再联系。”郭虎劝慰道:“人嘛,早晚都有这天,你也别太难过。路上注意安全,这边我会看着办。”
“谢谢。”
萧鸣雪挂掉电话,发信息给领导请假,再算好时间订了去清河的机票,打给易书简单说清事委,托他过来照看叶燃,然后列好回家要拿的东西,确定没遗漏,装着手机开始洗漱。
他收整好自己出去,叶燃睡眼惺忪地朝他看过来。
他抱歉道:“吵醒你了。”
叶燃摇头,“没有吵。”他胸口有些疼,腰背又酸得躺不住睡醒的。
萧鸣雪走过去,“创口还疼吗?”
“不疼了。”叶燃想揉眼睛,但手抬不起来,皱着脸闭了下眼睛又睁开,“哥,你怎么就起了?”
萧鸣雪在床边坐下,用临时有事要去公司加班的语气说:“我母亲去世了,我要去处理后事,抱歉不能在医院陪你。”
叶燃惊得愣住,萧鸣雪又说了一遍。像是说给叶燃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叶燃此前没听萧鸣雪提过家人,甚至都不知道他父母亲健在与否。只是从萧鸣雪那张揉皱的小时候照片,和他说过的一些话推测他和家里关系不好,并且大概率是他父母对他不好。
他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心疼地喊了声哥,摸索着覆手在萧鸣雪手背上。
萧鸣雪总是温热的手有些凉,叶燃想他肯定很难过,握着他的手想把他捂热,拇指来回抚摸,像在拍他的背。
萧鸣雪神色如常地把叶燃别着的手放到他自然垂落的舒服位置,嘱咐而不是安排道:“易书一会儿就过来,他和护工会照顾你。不要怕麻烦,哪里不舒服一定跟他和医生讲,想找我随时可以,信息语音视频都行,我三天后回来。”
“几天都没关系,”叶燃道:“哥你不用挂心我,先办你的事。你现在就走吗?”
“一会儿走。”
“要去到哪里?”
“清河。”
“就你一个人吗?”
“是的。”
“叫老板陪你去吧。”
“不用。”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要记得好好吃饭,想找人说话就打给我,我会在心里想着你陪你的。我不会让你担心,你也不要让我担心好不好?”
“好。”
萧鸣雪说着伸手顺了下叶燃的头发,拇指在他额头点了点,像是个轻吻。
易书来萧鸣雪才走。走后叶燃问易书:“老板,我哥妈妈怎么突然去世了?”
易书说:“我不知道。”
叶燃以为萧鸣雪不想让他知道,便没再问。易书却摊手无奈道:“我真不知道,萧鸣雪很多事我都不知道。”
叶燃觉得不可思议:“你们不是认识很多年吗,那么好的朋友怎么会不知道?”
“萧鸣雪从来不谈家庭和大学前的事。”
“为什么?”
“可能因为全是糟心事吧。”
易书叹着气说:“你别看萧鸣雪现在青年才俊风度翩翩,谁提起来都要夸几句,去哪都会被尊称。高中有段时间他可只有被鄙夷混骂的份儿。”
“……为什么?”
“你知道萧鸣雪小时候被拐到山里,过了十多年才出来吗?”
“知道。”
“那你比我更懂啊。”易书道:“他那时候才下山,什么都不懂就被他亲生父母丢进学校不闻不问。他又几乎不说话,整天独来独往,成绩一塌糊涂不说,生活习惯也和大家有差异,总在公共场合闹丢脸笑话。尤其他还是从民风出了名不好的清河山寨子里来的,十多年前地域和城乡歧视很严重的。”
叶燃没法想象那样的萧鸣雪,觉得他其实不是特别懂。虽然他也因为什么都不知道被嘲笑过,但刚从山里下来他遇到的是萧鸣雪。萧鸣雪连怎么用马桶和洗面奶都教他,什么都护着他,对他说的都是好话。
易书本来打算到此为止,毕竟萧鸣雪自己都不会提的事,他也不该多嘴。只是叶燃心疼又无助的神情,让他想起多年前在医院等萧鸣雪的郭兰,话头就有些按不住。
最知道萧鸣雪苦的人已经走了,是该现在最合适的人知道那些事,心疼心疼他了。
易书记得萧鸣雪是高一转进的他们班。萧鸣雪来报道那天易书印象特别深刻,他穿着校服却像是被校服穿着,人又黑又瘦,头发短得能看清上面细碎的条疤,气质阴郁还顶着张死人脸,像根脏兮兮又歪斜有断结的棍子。老师让做自我介绍,他隔了几秒,就只蹦出萧鸣雪三个字。
易书高中叛逆,不怎么去上课,萧鸣雪好像也是。反正他很少碰见,只知道萧鸣雪不受同学老师待见,有接触都是一个学期后了。
那天易书上课无聊去阳台吹风,走近听见有人结结巴巴地在说他听不懂的话,探头一看是萧鸣雪,对面还站着个穿民族服装包着头的女人在抹眼泪。
易书转身回教室继续睡觉,醒了就见教室里乱哄哄的。一群人在萧鸣雪座位周围,哄笑着问来找他的女人是不是寨子里的,听说那里女人都是共用,是不是真的。萧鸣雪站起来就把说话的人踹翻在地,一堆人就打起来。
他们打得很凶,桌子和书倒一地,同学都在尖叫。萧鸣雪出手很狠,看得出来没少打架,一帮男生一起上才把他制住,按在地上打。
易书看得窝火,过去拉架,见萧鸣雪手也不还声音也不出,躺在地上敞着身体挨揍,眼里毫无生欲,像是就想被那样打死。
后面老师来,把打架的人都叫去办公室,又请了家长。
易书作为证人也去了,站在一旁听到老师是给萧鸣雪他爸打的电话,来的人却是不久前才从阳台哭着走的郭兰。
郭兰被吓到了,进来也不敢问萧鸣雪怎么样,听着老师说什么都点头。萧鸣雪魂飞天外一样,问什么都不说话,叫道歉也不道,郭兰就弯着腰用听不太清的普通话替他挨个给那些同学和家长道歉。
萧鸣雪身上伤不少,右手手腕肿得老高,额头都在渗汗。散场后郭兰着急地问老师医院怎么走,老师说了个地址就让他们出去。
易书看不下去,打车把他们送去了医院。
路上郭兰说不知道怎么看病,拿了一沓有零有整但折得很整齐的钱给易书,求他帮忙。易书接过钱让她放心,郭兰坐着也弯下腰,一个劲儿说谢谢。
萧鸣雪手腕错位骨折,要复位上夹板固定,易书就和郭兰在外面等。
郭兰望着医疗室门口愁眉不展,过了会儿问易书,医院里有没有能看心病的地方,贵不贵。
心理治疗还挺贵的,易书妈妈就在那医院里做心理咨询师。郭兰和萧鸣雪看起来状态都太糟糕了,他就找公共电话打给他妈,等萧鸣雪处理完伤,领他们去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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