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好气势啊!”谭啸啧啧有声地赞叹道,“真不愧是岭南卫家的人,好手段!好霸气!难怪这几年卫家风生水起,想来再有两年就能挤掉‘铁拐李’,坐上蜂字门的头把交椅了!”
“铁拐李”是蜂字门里的老字号,做的是拐人贩口的买卖,臭名昭著,江湖中人对之深恶痛绝,然而卫远山在谭啸说出“岭南卫家”这四个字时已经是身躯巨震,如遭雷噬,后面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听清,自然更没听出来话中流露出的讥讽。
谭啸好似很随意地说出了这句话,实际却藏了心思,卫家虽然是骗行,但据说极重声誉,如果这祖孙二人真的是卫家人,哪怕他矢口否认,可听到将卫家与过街老鼠一般的“铁拐李”相提并论,就算这老头儿城府再深也难免不露出马脚来。
谭啸目不转睛地盯着卫远山,一见他眼中的极度震惊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卫远山到底是老江湖,瞬间的极度震撼之后反倒镇定了下来,心知自己是遇上江湖同道了。
“还没请教朋友尊姓大名。”卫远山抱拳致意。
“不敢,晚辈谭啸,草字亮声。”谭啸还礼,虽然嘴角仍含着浅笑,但语气认真了许多,这让他的话听起来显得很诚恳,“方才多有冒犯之处,卫老伯还请不要怪罪,其实晚辈本来无意惊扰您的雅兴,可是这俗话说泥人也有三分火气……”
卫远山一想,没错啊,事情的起因的确不是人家先挑的头,是杨老歪的三姨太先指着人家的鼻子叫骂,怕是谁遇到这种情形都咽不下这口气吧?
“能在这普化寺里偶遇也算得上有缘了。”谭啸轻笑道。
“是老朽错怪谭先生了。”卫远山不动声色地说道,卫远山出身骗行,在这乱世里厮混了大半辈子,谭啸说的似乎合情合理,可卫远山这头成了精的老狐狸又岂会轻易地相信?四天里两度相遇,这也实在太巧了些吧?何况他一开口就点出了卫氏祖孙的来历,再一想在火车上谭啸有意无意说的那句话,卫远山心底里冒起一股透骨的寒气,暗道:难不成自己早就被他盯上了?
“都是江湖儿女,原本就是同栖连枝,不打不相识嘛!”卫远山打了个哈哈,“不知道谭老弟做什么大生意的?老弟,你今儿帮了老哥哥一个大忙,卫家感念在心,有需要老朽的地方尽管开口!”
谭啸将卫远山眼底的迟疑看得一清二楚,苦笑一声道:“这个……卫老伯莫不是以为晚辈另有所谋吧?”
“哎!”卫远山一摆手,“哪里话!可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知恩图报,天经地义!”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在心里骂了一声:老(小)狐狸!
卫远山话说得响亮,却是把岭南卫家摘了出来,只拿他自己说事,又用江湖道义警告谭啸莫要太过分犯了道上的禁忌,卫家也不是好惹的;而谭啸表面上是释嫌,又何尝不是在提醒卫远山欠下了自己一个大人情?
卫远山固然是人老成精,不肯轻易松口;谭啸却也是祁门不世出的天才,江湖阅历或许还欠缺,可论心智计谋连他师傅也吃了无数的亏,卫远山又怎么是对手?见卫远山沉吟着犹豫不定,谭啸暗暗冷笑,面上却是一脸敬佩地叹道:“谭某今天算是长了见识,袁大总统的十小姐!做成了这笔大生意,岭南卫家的名号定然能一鸣惊人,天下传颂!”
谭啸这句话的意思就有点阴狠了,不说让天下人都知道岭南卫家这桩买卖,单单让袁世凯晓得卫家借着他的名号招摇撞骗,岭南卫家就将遭受灭顶之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卫家不是做一票买卖便从此金盆洗手、安安分分地做顺臣良民的杠子(真正的骗行对那些半路出家、无师无门的骗子的称呼),行事再如何隐秘,那么大一家子的人也绝对做不到祁门那般来去如风,无迹可寻。尤其是最近几年,卫家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名号越来越响,招来的嫉恨觊觎也与日增多,不知道多少有权有势的苦主恨不得除之而后快。黑白两道之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真的触怒了袁世凯,一声令下,卫家的大限将至!
卫远山终于体会到这个有着和煦笑容的年轻人,心里握的那把刀有多狠毒了,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道利芒,尽管害命对骗行来说是大忌,但是为了卫家的安全,他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些了……
谭啸微仰着头望着漫天阴沉如铅的重重乌云,双手负在背后,凛冽的冷风乱刀一样划过他裸露的肌肤,似乎对卫远山的杀机丝毫没有察觉,将背心空门大敞四开。
卫远山脚下动了动,右手不着痕迹地缓缓提起,手掌撮指成刀,悄悄地凝聚着全身的力量,两人之间不过一尺之遥,他自信在如此近距离下暴起突袭,至少有九成九的把握将谭啸一击毙命!
就在这时……
“少爷,事情办妥了。”一道低沉刻板得近乎冰冷的声音在卫远山的耳边响起。
惊骇欲绝的卫远山刚刚运气的力量顷刻消散无形,紧绷的身体却没有,或者说无法放松下来——他全身的寒毛根根直立,一股森寒的气息从尾椎开始瞬间爬到了他的头顶。料峭的寒风里,一滴冷汗自卫远山的额头悄无声息地滚落,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卫远山是幸运的,在人命贱如狗的乱世里,他在刀光剑影的江湖上厮混了五十年,不知道结下了多少仇家、经历了多少次追杀,然而他从来没有像此时这么清晰地感觉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谭啸扭头,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目光越过卫远山投向他的身后:“阿仁,你回来了。”
毫不掩饰的轻蔑清楚地告诉卫远山,他的举动、甚至包括还没有付诸实施的想法都被看穿了。然而卫远山除了沮丧无力外丝毫生不出其他的情绪,其实内心最深处还有一丝庆幸,只不过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等到卫远山鼓起勇气转身,看清楚那张略带风霜的憨厚面容时,让他难以自持的杀气已经消失,就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错觉,面前这个恭敬地垂着手盯着脚尖的年轻汉子完全与任何一个家仆都没有什么不同。
谭啸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贵家子弟风范,含笑道:“阿仁,这位是王伯,他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卫远山挤出了一个干涩的笑容,僵硬地点了点头。阿仁的手很粗糙,指节粗大,指尖平而厚,就那么微佝着腰,拘谨地站着,偏偏给人脚下生根,无法撼动的感觉,这是个真正的高手。
卫远山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思维不像平时那么清晰迅速,他琢磨不出谭啸究竟在图谋什么,若是为钱,大可不必搞得如此复杂吧?
“王伯,晚辈今天还有些事要办,不知您和您家小姐居于何处?晚辈事毕即刻登门拜访。”谭啸彬彬有礼地说道。
卫远山迟疑了片刻,他听懂了这句话的潜台词,自嘲地笑了笑:“我家小姐日前正在警察署杨署长家做客。”
“改天谭先生有闲,老奴恭候您大驾光临。”卫远山说出这句话时,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引颈待戮的老牛、趴在案板上的鱼,而更可怕的是这个叫谭啸的青年对自己、对整个卫家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而自己对他却一无所知……
其实谭啸本想偷偷潜到那禅房外,偷窥里面究竟是不是他所猜想的那个人,但是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他不想引爆卫家人强行压抑的怒火和恨意。岭南卫家之所以迅速崛起于江湖,自有过人之处,卫家是真的以家族为骨干的骗门,也正是因为血缘,卫家内部很团结,彼此信任,生死与共,谭啸能够暂时令得卫远山进退维谷正是捏准了这一点。但是也正因为这一点,若是逼得卫家走投无路,后果也将极其可怕。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让他下意识地隐瞒了卫红豆和卫远山的真实身份:他信任黄湛,却不代表同样信任黄湛信任的人。对于阿仁,谭啸心底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不舒服的感觉。
谭啸带着阿仁礼貌地向卫远山辞别,走出了普化寺。
“卫伯,那个谭啸究竟是什么人?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桃花林内,卫红豆愤怒地咬着嘴唇问道。看卫红豆对卫远山的态度,非但不像是孙女对待祖父,根本就是将“王伯”变成了“卫伯”而已。
卫远山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嘴角永远都含着一丝从容笑意的俊朗面容,沮丧地摇头道:“他对我们卫家一清二楚,甚至知道卫家庄在岭南乌龙山……”位于乌龙山里的卫家庄是卫家的大本营,居民全都是卫氏族人,卫家庄的所在可以说是卫家最大的秘密。卫红豆的脸色当即变得难看无比,咬牙狠狠地折断了一根枝条。
“至于他想要什么。”卫远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他并没有提出来,不过我觉得恐怕不是财物那么简单。”
卫红豆心乱如麻,那个看起来仿佛绵羊似的公子哥却原来是一条可怖的毒蛇,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对于卫家,虽然与她并没有血缘关系,养育之恩却不能弃之不顾。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卫红豆一咬牙,秀美的脸颊上渐渐浮起坚毅之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卫远山脸色变得有些古怪,遥遥地望向砖墙之后的禅房,欲言又止。卫红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哼道:“我晓得你的心思,可惜德叔已经离开了。”
岭南卫家……德宗大师……神龙献宝……袁家十小姐……这之间只是巧合还是真的有什么联系?谭啸思索着朝寺门外走去。
正和一帮手下弟兄坐在茶棚里喝茶吹牛的杨老歪始终保持着警惕,远远望见远处走来两个有说有笑的年轻人,不由一愣,其中那个穿一身白西服的潇洒青年他越看越觉得像一个人——袁大总统的二公子,袁克文!
袁世凯的原配只有一位,可姨太太却有九个,光儿子就给他生了十七个!十七个儿子里最受宠信的莫过于嫡长子袁克定,最出名的却非这位二公子袁克文莫数。
当今的袁世凯大总统权倾天下,那就是打着共和立宪旗号的无冕皇帝,袁克文是他的二公子,说白了就是没名号的皇子,身份非比寻常。
可是这位袁二公子虽然出身显赫,性情却是有名的怪异,对权财美色没有半点兴趣,偏偏喜好吟诗作对,与文人雅士那些清流来往密切,行事恣意潇洒,也不知道因此被袁大总统教训了多少遍,却是屡教不改。
说起来杨老歪又怎么会认得袁克文呢?按理说他这样的小人物,压根儿就没机会见到袁二公子的,可这世上总有些事就是那么巧:年前杨老歪接到密报,说是一群革命党聚会谋乱,杨老歪立功心切,带着手下就将一众坐而论道的文人给收了监,无中生有地安上了个“谋反”的罪名,这些被捕的人里就有袁克文。
袁克文也真是能沉得住气,等被带进警察局后才对杨老歪说:“这是件惊天大案,你自己想独吞这份功劳怕是得噎着,还是把警察总署的总监请来吧,他来我就交代。”
杨老歪寻思一番,心想也是,与其等着上司来抢功,不如自己主动献出去,至少还能赚个人情。等到警察署的总监亲自坐镇审问时,他傻眼了:敢情这位是袁大总统的公子!
为这事杨老歪头顶的帽子差一点就给摘了去,所幸他平时没少孝敬警察署的总监,官位虽然保住了,却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被调离了肥缺,那之后上头对杨老歪也就不怎么待见了。
两青年越行越近,杨老歪隐约都能听到顺着风飘来的笑谈声,他看得清楚,那位果然就是如假包换的袁二公子,他身旁的同伴衣着虽不如何华丽,却有股温文雅致的气息,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杨老歪脑袋急速转动,自己是上前请安呢,还是装作没看见?袁二公子与袁十小姐都是袁世凯的三姨太金氏所生,一母同胞,而且他也从袁十小姐话里话外听得出来,这兄妹二人关系十分亲密,若是袁二公子说他一句坏话,好不容易给十小姐建立起来的些许良好印象,恐怕立时便会烟消云散。
一阵寒风卷过,杨老歪陡然感觉到周身阴冷透体,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就这么短短几秒钟竟然冒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想不明白这兄妹二人今天是约好了在这普化寺见面,还是纯属巧合。杨老歪还在犹豫不决,袁二公子两人已经快要走到寺门前,也注意到了坐在茶舍里这一群衣衫不整、谈笑粗俗的警察,杨老歪情知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等人家兄妹见了面自己再出现反倒会落下个不敬的罪名。他一咬牙,硬着头皮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制服,堆起一脸惊喜的笑容小跑到袁克文面前,立正行礼,恭声道:“呦,二公子!下官给您请安了!今儿一早出门就碰上喜鹊冲下官叫个不停,下官百思不解喜从何来,没想到竟真让下官遇见了大贵人!”
谈笑风生的二人停住了脚步,与袁克文同行的青年愣了一下,瞧见杨老歪一张老脸笑得好像西洋抽象画一般惨不忍睹,干咳了两声,憋着笑望向袁克文,却看见袁克文眉头微皱,眼底闪过厌恶之色。
见袁克文没有说话,杨老歪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点头哈腰地笑道:“二公子,您不记得小人啦?小人是内一区分署的杨老歪啊!年前发生了一桩小小的误会,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和小人一般见识,都是小人狗眼看人低,有眼不识金镶玉……”杨老歪一边拍马屁一边偷眼观察袁克文的脸色。
其实道歉话当初早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不过俗话说得好,“礼多人不怪”嘛!杨老歪在鱼龙混杂的北京城里厮混了大半辈子还能吃香喝辣,脸皮之厚实在不是袁克文所能想象的。
袁克文记得面前这人是谁,原本对此人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行径就异常愤慨,如今再看到他卑躬屈膝的猥琐模样,更加厌恶得无以复加。可伸手不打笑脸人,袁克文虽然生在豪门,性格却极纯真爽直,否则杨老歪如今也不可能安安稳稳地站在他面前了。他强压心头的厌烦,“嗯”了一声道:“我记得你,怎么,今儿又是哪位达官显贵来烧香拜佛了?”袁克文看这些警察不像在办案巡逻,猜想是给谁家的小姐太太当保镖来了。
袁克文没有拂袖而去让一颗心提在嗓子眼的杨老歪大松了一口气,他本来也没指望着能得到好脸色,袁克文能捺着性子敷衍一下其实已经出乎他的预料了,再一听他这句话,看起来袁二公子还不知道他妹子现下就住在自己的府上像祖宗一样供着呢。杨老歪脑筋转得飞快,这件事若是运用得当,借着十小姐非但能弥补袁克文对自己的恶感,甚至还能拉近些关系也未尝可知啊。
杨老歪警惕地瞄了四下一眼,哈着腰凑到袁克文的耳边说:“是十小姐在里面进香呢!”
袁克文厌恶地偏了偏脑袋,远离那口黄牙,顺口问道:“石小姐?哪家的啊?”他虽对官宦场毫无兴趣,但毕竟生在豪门,对如今北京城里的高官大族并不陌生,一时间却不记得有哪户姓石的大家。
杨老歪更加笃定今日袁氏兄妹先后来到普化寺是碰巧,这大好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袁克文一见到妹子,惊喜之下说不准对自己的看法会大为改观呢!杨老歪这么想着,嘿嘿一笑,声音压得更低:“这四九城里还能有哪位十小姐啊,是……”
“您妹妹思桢小姐。”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喜交加的招呼:“秦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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