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此时,女人竟回眸。
我慌忙躲避,以落败者的姿态向下倒向后撤向影子里藏。两手被铁栏杆粘住,我脱不开,也撕不下手皮。我想呼喊,又想闭嘴好不发出比雪落地更轻的声音。我是要她看到我,又要她不看到我的。我想她回来,又害怕她回来。她是谁,她是谁?
她颊边粉黛如画,乃樱色清墨。眼睛如浸水却含着火。竹骨的雨伞被她高高地抛开,上面积的一层雪洒开,令她陷入比周遭更大的风雪。那伞骨倏然断裂,伞页纷飞去,却不耐上头雪,它们盖上女子的衣裘,非要把那黑狐的皮遮起来一样。裘皮一不见,我的心就化开了,身子发热,手也自然地拿起。我向她探着手,而她灿然一笑,回首便不顾。那脚步从容不紧不慢大方并不含蓄柔美尽是优雅,我舍不得可是她还是走还是走。覆盖在她身上的伞纸落下了,黑裘又映入我的眼却不再烧我毒我,我只觉得留恋!
愁在坠。
这愁与此前的都不同,它只可能存在于少年的心地,对一般的成人不会造成半点儿的负担。若给它加一个名字,那便是清,清愁!愁在坠。
不知何时,一副笔墨已经呈至我面前,我捉起来,不假思索地沿那阑干写:
余叶落残秋,泠风绕铁楼,故来人披了新裘。举案齐眉终未允。鸟声稀,人声愁。
年少觅封侯,恨曾添香否?烈少年矜却清愁。沈郎魂销杜康冢。冢上有,花间柳。
这词牌,唐多令,还是无题。我一写完,发现周遭的阑干上也都是这词的墨迹,有的模糊不确,有的却清晰可见,仿佛昨日才写上的一般。笔掷回盘终,我瘫坐在其旁,揪起瓷碗喝酒。一口便醉了,仿佛填完这词之前,我已经饮过许多似的。
主人老板双双靠前,端来小木凳陪我坐了。带大毡帽的男人豪气,笑道:“我不大懂这个词,但我懂酒呀!杜康冢,指的不就是词里的人儿借酒消愁么?喝多了酒,自然就见到虚妄的花草柳树,进入梦境了。”
主人也指点道:“这词里的故事,应该是在某个秋末。这铁楼,怕也不是这处楼阁,而是现世之中的某栋水泥建筑。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将军心中的投影,被加工杂揉了许多元素进去,已经超出原本的寓意了。市镇中也有终年为秋的,怎么不见将军把词填在那里去?应该是将军心已冷,但知故人披新裘,追不回了。”
可是这恨曾添香?说明我曾经得到过?在我投笔从戎,建立这功名之前,她曾是我的?苦自寻觅封侯我陷入太深,因而冷落过这姑娘么?这到底是我心里的雪,还是女人眼睛里见到的呢?
最毒是,黑狐裘!
愁在坠,我为将军独立,含一杯愁入酒碗,一口便醉。
“店家。”我声音哽咽,可能是哭了。
“在。”披着羊绒坎肩的人说。
“我每天都来,每天都这样难过,每天都写一遍么?”我的酒碗中落入几片雪,“我每天都能看得到她么?”
“是。”人恭恭敬敬地立着,恭恭敬敬地说,“每日。”
“这之后我又做了什么呢?”
“将军清醒后,便继续游历这些市镇。这里的时间不比现世,痛苦也好幸福也罢,八十一个城镇的故事,连一个梦的长度都没有——因此将军只记得做了什么梦,却不知内心之处何如。”
继续游历么?去拜访那些我所憧憬的将军们么?每日如此么!
这竟然是我,单调而反复,被相同的情绪所左右,沉溺过去的故事,我脱不开,故而廉颇府前植起偌大一棵柳!这八十一市镇,不过是我郭迁自欺欺人,幻想的桃源罢了。
我扶着阑干,细细地慢慢地去揩拭那些笔墨,将那些柔婉或刚烈的词都抹去。我竟躲在后头,为女子的目光所毒,这词情再美,不过薄如纸。无论她是谁,无论我是否还爱她或是内疚,我不能再沉溺于这样的故事。
“将军!”店家与主人向前伸手,却不及组织。
我翻过阑干跳了下来,落到雪地里,稍稳住心神,便向那身影追去,向我的遗憾奔去!
愁在坠,它似有千斤附于我,扯着我的腿。
可是遗憾与不甘在飞,向上牵拉,有一万斤升力,何惧它十倍的愁坠?
我跑得比风雪快,真如那书里评的曲儿里唱的:只道将军,健步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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