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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校石感觉不妙,没再多问,带石润进了窑洞。

这个时候的沈猛子已经荷枪站在了窑洞里。

“什么事?”他的声音里有一股本能的警觉。

“团……团长,不好了,政委他……”小个子石润有结巴的毛病,如果不是有这个毛病,他可能早当参谋长了。据说他在好几次紧要关头,就因为结巴,坏了自己的前程。后来部队休整时他看过郎中,一度时期还真不结巴了,没想到到了72团,老毛病又犯了。

“不要急,慢慢说,政委怎么了?”沈猛子舀过来一碗水,递给石润。与其说他是想借这碗水安慰石润,倒不如说是在安慰他自己,石润的慌乱惊着了他。舀水的时候,他似乎已经猜到事情的结局。

石润感激地接过水,他真是渴了,喉咙里往外直冒烟。

这时候白健江也被吵醒了,一看石润那副狼狈相,鼻孔里哼出一声,想也没想便说:“还能怎么,让人家俘虏了。”

“健江!”沈猛子喝住白健江,情急的目光又落到石润脸上。

石润牛饮一样喝光了那碗水,抹把嘴说:“谭师长把政委留下了。”

“留下了?”沈猛子没听明白。

白健江倒是听得十分明白,他半躺在草铺上,懒洋洋地说:“客气了吧,石大参谋说话越来越讲究了。”

“老白!”沈猛子又喝了一声。白健江蹭地起身,提起双盒炮,屁股一甩走了,临出窑洞还没忘在枪口上吹上一吹。石润脸上泛过一道子红,刚才他本来是想实话实说,可白健江在场,他实在是说不出口。要是说出来,还不知白健江怎么羞辱他呢。等白健江的脚步声远去了,他才吞吞吐吐地道:“团长,我们……我们让姓谭的坑了。”

“呵呵,开玩笑吧,石参谋。”沈猛子也学白健江那样,提起手里的枪,冲黑黝黝的枪口“噗”了一下,塞胳膊底下一擦,边把玩枪边冲石润苦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石润的脸就臊得不知往哪放了。他在湿扑扑的地上站半天,“扑通”一声,蹲下了。沈猛子别扭地转过脸,不敢看石润那熊样儿。但心里,恨不得冲这个败兵踹上几脚。如果换了以前,他做大当家的那会儿,哪个腆脸鬼敢这么不知羞耻地回来,没准儿一激动,他手里的歪把子就能走火。今天不行啊,他是共产党的团长,带的是共产党的队伍,他得克制。

但能克制得了?

“说吧,是红的还是白的?”默了半天,他终于狠狠地吐出一句。

“啥红的白的?”石润大睁着双眼,一副不解的样子。这也难怪,他的经历远比沈猛子们简单,也纯粹,沈猛子说的话,一半他听不懂。

“操蛋!”沈猛子心里恶了一声。这是当土匪时的行话,跟着傅将军干时,他们也常说,彼此都能听得懂。所谓红,就是对方很友好,虽然不打算跟你合作,但也不伤害你。古书上称这个叫“两军交战,不伤来使”;至于白,那就是另一码事了,轻者,留你做人质,让你死了念头。重者,怕就得见刀见枪。沈猛子懒得解释,他就不明白,像石润这么聪明的人,脑子里咋就老是缺根弦!

他曾再三提醒毕传云,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打江山、平天下,靠的是枪杆子,还有硬功夫。如果单使些小诡小计就能把对方瓦解掉,对方岂不是草包一个?谭威铭谭师长绝不是草包,他是11集团军的中坚,是老司令屠翥诚的心腹。11集团军有今天这个成就,谭威铭至少有一半功劳!沈猛子虽没跟谭威铭交过手,但谭师长的大名,他早已如雷贯耳,从不敢小瞧。毕传云仗着在唐培森手下做过几年参谋长,还读过几本兵书,有文化,口气就大得能把老天爷吞下。聪明反被聪明误,毕传云怕是做梦都没想到,他会提前成为谭威铭谭师长的“俘虏”!

“娘的,丢脸!”沈猛子吐了一口痰,这痰憋嗓子里很久了。

石润说,之前他们到刘集,都是跟一个叫老黄的人联系。老黄跟毕传云是老乡,两家还有点亲戚关系,两个人是同一年离开老家的,后来毕传云润参加了共产党,老黄却跟着谭威铭远走了。直到谭威铭投了老司令屠翥诚,老黄才算安定下来。老黄这人思想进步,是他主动提出劝说谭威铭倒戈的,毕传云和石润都把希望寄托在老黄身上。没想这次下山,跟老黄联系不上,他们在刘集秘密活动了两天,想找到一条接近谭威铭的捷径,不知风声怎么传进了谭威铭耳朵里。前天夜里,老黄手下的一个营长突然找到毕传云,说老黄出事了,要他们赶快离开。毕传云笑了笑,认为事情没那么严重。谁知营长走后不久,他们住的那户人家的院子突然被包围,石润刚要冲出去,谭威铭的副官在十多个人的簇拥下闯了进来。石润他们几乎没做抵抗,就被带走了。

“那你怎么回来了?”沈猛子疑惑地问。

石润结巴了几下:“是……是……他们放我回来的。”

沈猛子便坚信,谭威铭要跟他来白的,想拿毕传云做人质,要挟72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心里恨着毕传云,嘴上却问:“条件!”

石润暗自一惊,沈猛子真是够毒,三言两语,就能击中问题的要害。

“要我们退回到华家岭。”石润满脸愧色地道。

“退回华家岭?”沈猛子差点咆哮起来,“让我退回到华家岭,他想得也太美了!”

“狗日的谭老虎,看我怎么收拾他!”白健江不知啥时已走进窑洞,鄙视地瞅了石润一眼,比沈猛子更愤怒地说。谭老虎是谭威铭的外号,白健江曾在他手下干过,对他的老谋深算,深有领教。毕传云落他手里,定是凶多吉少。

石润脸上越发无光,作为旅长唐培森手下的高级参谋,一个担负着特殊使命的共产党人,出此洋相,实在说不过去。不过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说:“团长,副团长,12师扣下的可是政委啊!”

“政委怎么了,是他自找的!”白健江向来不把石润跟毕传云放在眼里,他对毕传云的颐指气使早就忍无可忍,今天他可以好好发泄一通了。

沈猛子摆摆手,止住白健江。现在不是乱发牢骚的时候,更不是互相拆台的时候。他得认真想一想,认真想一想。

这个上午,对沈猛子来说非常漫长。安顿好石润,跟白健江简单扯了几句,见白健江说出的话非常过激,知道这事没法跟他商量,借故让他去前沿阵地,把他支走了。白健江一走,沈猛子的心就重了,沉了,透不过气儿来。

这算哪门子事啊,正面的威胁刚刚解除,还没松下一口气,侧面的威胁又来了。他知道,谭威铭所以迟迟不跟毕传云会面,是压根儿对毕传云的起义不感兴趣。毕传云把事情想得太理想,也太简单。单靠一个老黄,就能说服谭威铭?他敢断定,副官带人请毕传云的时候,老黄早已蹲了禁闭,弄不好,因为这件事他能把命搭上!这是在打仗,不是绣花做文章。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下难的是,搞不清谭威铭跟屠兰龙的关系僵到啥程度。屠兰龙受命进驻米粮城,接管11集团军,最不服气的,就是谭威铭。这已不是什么秘密,屠兰龙担任11集团军总司令后,整个米粮山区,吵得最凶的,就是他跟谭威铭的关系。两个月前刘米儿也跟他说过这事:“等着看吧,一山藏不了二虎,弄不好哪一天,他们内部就得打起来。”刘米儿说这话时,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毕传云所以对谭威铭抱希望,也是看中这一点。但,传说归传说,不足可信。沈猛子怀疑,11集团军在放烟幕弹,谭威铭未必就真不服气屠兰龙,就算他心里有想法,依他对屠老爷子的忠诚,也会给屠兰龙面子的,不会把事情闹得太僵。

难题便有了。如果谭威铭跟屠兰龙在这段时间化解了矛盾,谭威铭就会不顾一切地帮屠兰龙化解危机,那么,华家岭这块地盘,72团就退定了。谭威铭的12师一旦从侧翼发起攻击,72团处境将不可想象!

沈猛子再次叹出一声。

在窑洞里闷了有足足一个时辰,沈猛子感觉快要被沉闷的空气压垮了。他起身,心情沉重地走出窑洞。外面阳光灿烂。这一天的米粮山,阳光居然是那么的艳,那么的绚烂。站在窑洞前的山坡上,凝望着远处的米粮城,沈猛子心情起伏,像有千军万马在内心里打仗。这座城,在屠老司令手下平平静静了十多年,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就连土匪刘米儿,也不愿骚扰。她给手下定下三条铁律,绝不允许无端骚扰米粮城、无端骚扰百姓、无端向11集团军挑衅。可现在,他把炮火带到了米粮山,带到了米粮城,难道真要让这座号称世外乐园的古城陷入到纷乱的战火中?

沈猛子思考着,他本不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13岁从老家坝子营跑出来,跟着二瘸子闯荡世界,先当土匪后当兵,干得净是跟枪把子有关的事,慢慢地,性格脾气也变得跟他手里的枪一样,该走火就走火,该上膛就上膛,很少有犯惑或困顿的时候。自从吃了那次败仗,进而被18集团军收编,沈猛子突然发现,自己爱琢磨一些事了。以前从不打脑子里过的东西,如今他都要过三遍以上。还有,他对战火、对战火中那些惊慌四散的人群、对那些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以及在炮火中倒下的一具具尸体,开始有一种恐惧、一种震撼。甚至,有了罪恶感。这可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以前玩枪把子,图的是过瘾,图的是那股豪气,那份做男人的爽快劲!现在,他忽然觉得有了负担,手里的这把枪,重了、沉了,仿佛多加了什么,变成了一个有性情的家伙,不再听任他随心所欲地摆布了。隔空儿,还要跟他较个劲,让他提也不得放也不得,举着它,半天竟想不明白应该对准谁。

娘的,越来越变得像个娘们了,再这么下去,不用别人要他的命,自己就把自己的命要了!沈猛子愤愤一甩头,很不甘心地收回目光,本想掉头进窑洞,目光却再次被脚下的山峦吸引住了。山峦起伏,逶迤不绝,米粮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在他的视线里以近乎飞腾的姿势,昂首摆尾,虎虎地飞向远方。远处是黄河,是他的坝子营,是他的家。

家啊!

后来沈猛子忽然就想到一个问题,这座山难道真的是他沈猛子的墓穴?72团的全体将士,难道真要在这儿殉难?还有,到底有没有理由,跟山下11集团军的弟兄干下去?就算他现在是共产党的队伍,是革命军人,那也不应该这么永无止息地把枪口对准自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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