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年过去,再过几日便是岷山祭,她终于发现了这个地方。
这倒是,当真巧得很了。
-------------------------------------
同一时间,嬴铄一身玄色深衣,静静立于安阳王府的大门之前,仿佛寒冬黑夜中肃立的修竹。
他没有带副将,独自一人前来求见安阳王。
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次第露出门后的萧墙、回廊与空阔的演武场。初春的气息飘散在空气之中,一瓣桃花悠悠地穿过了半开的大门。
突然破空一声,一支箭从半开的门中射出,毫无阻碍地刺穿花瓣,直直地向着嬴铄刺来!
空气在瞬间爆裂,又在瞬间凝固。
嬴铄没有动,只是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一年多的时间里,月影摇之毒越来越深。他依然能敏锐地察觉这一箭,但绝不可能避开。
电光石火的瞬间,黑箭贴着嬴铄的额边掠过,箭风甚至没有带起一根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
黑箭无声无息地飘远了。他缓缓抬眼,望向此时已大开的门中,萧墙一侧那个黛青长袍的持弓人。
嬴铄嘴角轻轻一勾,面色沉静:“安阳王的待客之道,还真是别致。”
启明泮恶意地歪起唇角:“哟,靖阳君还不错嘛。”
他把弓往旁边一扔,便有手下人接住了,“稀客稀客。我想想……这是靖阳君第一次来本王府上做客吧?怎么,有什么事要来求本王么?”
他漫不经心的目光在嬴铄身上一转,嘴边忽然翘起一丝鄙夷而恶意的笑:“哎呀呀,殿下怎么一个人来了,连副将也不带一个,这么寒酸?”
他一拍脑门:“哦对了,小洛将军的伤,不打紧吧?”
尾音拖得极长,阴阳怪气。
一年前,正是他随便寻了个洛玄璜冲撞了他的由头,把人打了个半死。若不是那人命大遇上医师,恐怕早已一命呜呼。
嬴铄沉默片刻,嘴角慢慢地溢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微微俯身作揖:“子铄管束下属不力,冲撞了安阳王殿下,还请恕罪。”
启明泮震惊了,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面前这个身姿挺拔,哪怕作揖也没有一丝谄媚意味的黑衣公子。
即使面对如此无礼的挑衅,他也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和一年前那个满眼仇恨地跪在地上,却只能愤怒逼视安阳王的落魄公子简直判若两人。
嬴铄面上的一丝笑意随即扩大成了耐人寻味的浅笑:“不过,子铄今日登门,自然是有要紧事要说的。殿下准备就在门口说么?”
启明泮面色一冷:“原来是个软骨头,本王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果然景国人都是这个德性,教训几次便听话了,呵呵。”
他冷哼一声,斜乜了嬴铄一眼:“你倒是挺看得起自己的,真当我这安阳王府谁都进得来么?你最好……”
“殿下失了本该属于你的王位,心态倒还是调整得挺好的。”嬴铄微笑着躬身向前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声音很低,恐怕除了他二人,谁也听不见。
启明泮瞬间脸色大变,牙咬得咯咯直响,脸上半是愤怒半是震惊地瞪向嬴铄:“你!你知道什么……”
嬴铄连眼都没眨,笑意未变地又重复了一遍:“殿下……准备就在门口说么?”
启明泮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抖了好一阵子,但终于还是将嬴铄请进了王府的会客厅。
还未等嬴铄坐稳,安阳王面容狰狞,连茶也没备,一拍桌子便恶狠狠地压低声音道:“说!你知道什么了?!”
“殿下带兵攻破景国,围困雍都,战功赫赫。奈何蜀国先王暴毙,太子便顺理成章地即了位。”
嬴铄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子,目光扫视过四周,在墙上挂着的一把弓上顿了一顿,“这一切都发生在殿下带兵在外之时,难道……你就不曾怀疑过?”
启明泮握紧了拳头。就算他再蠢,怎么可能没有怀疑过!
十有八九是那该死的老女人使的坏。
可他没有证据!
启明泮一双眼睛鹰隼一般,凶悍地死死盯住了面前低头浅笑的黑衣公子,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嬴铄的目光终于扫遍了屋中陈设,低垂的眼睫一点点抬起来,直视如临大敌的安阳王:“蜀国王族与神庙相争多年,先蜀王老迈,大司祭暗中支持殿下,殿下自然觉得王位已是囊中之物。可谁知道呢,北上景国一场轻而易举的仗,竟会把到手边的王位给打没了?”
启明泮紧紧捏住了手心的一只陶杯,目光若有实质,恐怕能把嬴铄扎成筛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嬴铄微微挑起一边眉毛:“殿下不奇怪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么?”
他敛下眉目,伸出手指叩了叩案几,“哦对,以殿下的性子,大概回来就去找大司祭对质了。她呢,必定告诉殿下,先王就那么薨了,你却远在千里之外,她能有什么办法。是不是?”
啪的一声脆响,随即是一阵令人牙酸的窸窣之声。启明泮手中的陶杯被他捏碎了。
他的眼睛通红,仿佛已到疯狂的边缘:“……那你说,为什么?”
嬴铄微微叹口气,目光只垂在面前的几寸桌案上:“大司祭的支持,当然不是不求回报的。此前殿下与她合作愉快,可这一次对景之战,是不是做了什么……违背她指令的事,让她觉得有必要敲打敲打呢?”
他的目光微不可察地冷了些,可随着双眸一点点抬起来,那一点冰冷的雪意悄无声息地化成了一丝微笑——
“比如说,因为自己的一箭之仇,把大司祭指定的质子人选给换了?”
“操!”伴随着骂声的是震天一响,启明泮已经暴怒地一掌拍碎了案几:“那个该死的鬼老娘们儿!”
嬴铄反应极快地伸袖挡住了四下飞溅的木屑。
他眉头一蹙,一瞬间显露出一丝厌恶。
可这不悦转瞬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严肃坦诚:“殿下的心情,子铄感同身受。安阳王堂堂英雄,岂能屈居人下?”
桌子已经没了,他便不再坐着,站起身来一拱手道:“不过木已成舟,愤怒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殿下应当明白这一点。神庙依然势力极大,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稳住大司祭,再利用她,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么?”
启明泮喘着粗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往嬴铄身上转了一转,整个人都散发出极为可怕的气息。
片刻,他使劲闭了闭眼,目光如刀光一般切向嬴铄:“你怎么知道的?”
嬴铄微一颔首:“殿下勇猛无双,不过是被怒火一时冲昏了头脑,没看清局势与利害罢了。大司祭如此行事,自然会有意防着你,做得天衣无缝。可是她手下那些神使,却在一次闲谈时把这个给透露了出来,正好被去神庙中为奴隶诊治的一个医师听到了。”
他想到什么,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下去:“子铄也曾请过那医师。于是……便知道了此事。可惜殿下战场真英雄,却被人背后下此阴招,实在可叹。”
他叹了口气,有些怅然:“其实见到殿下如此遭遇,倒真让子铄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格外慨叹命运不公起来。”
得知消息已经过了片刻,启明泮看起来稍稍冷静了一点。
他慢慢松开自己紧握的拳头,冷冷看向嬴铄:“你又有什么可和本王相提并论的?”
嬴铄微笑起来,又是一拱手:“沙场英武,子铄自然比不得安阳王殿下。不过,先王晏驾,殿下却被那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太子给占了便宜。而景国国内……”
他的眸色深了些,声音也缓缓沉下去:“子铄也面对着一个兄弟咄咄逼人的攻势呢。”
嬴铄摊了摊手:“托殿下的福,我如今来这儿了。沙场相见,擒贼擒王,唐突了殿下是不得已,遭到殿下记恨,子铄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可如今我那兄弟在景国内,我怕是不能匹敌了。但子铄却觉得,天意如此,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好好谋算翻盘。”
他的眉梢轻轻抬起,双眸亮得像淬过的寒铁:“殿下不觉得……你我这般相似处境,联手互相借力,是个很不错的选项么?”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