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冰凉的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她没有力气睁眼,只能勉强笑了笑,喉咙里嘶哑地吐出一丝气息:“阿……颜。”
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救治过一条小花蛇。被嫌弃的小女孩在瘦小得像一条蚯蚓的小蛇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便用自己的名字唤它,阿颜。
阿颜,是她的小姑娘啊。
她跌下神坛之时,只有阿颜来找她了。
曾经的小花蛇已经成长为骇人的巨蟒,它带着她逃离了大雨如注的神坛曜都,把她带到了深藏于神庙的月鉴之中,躲过外界滔滔的洪水。
大概是启明神垂怜,她几乎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居然又活下来了。
这一次,她脸上的伤疤再也不能恢复了。
这一次,她终于自由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她可以远远地逃离曜都、逃离蜀国,天下之大,不再有哪一个地方是她无可涉足的。
可蜀国的大雨接连下了一个月,淹没了这片亘古如一的巨大盆地。她抱膝坐在山顶,看见群山飞鸟惊起,人们仓皇逃窜,背井离乡。
绝望的蜀国人,在呼唤神的怜悯。
可没有连通神明与人类的大司祭,他们的声音传不到启明神的耳朵中去。
一日,启明神入了她的梦。
那是个阳光下近乎透明的白衣男子,她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摸了摸她的额发,温柔地对她说:“问冥,你可以自己选。你不欠他们什么,你可以从这里逃出去。”
一个月后,她重新回到了神坛之巅,在那里点燃了神树。来自上天的火焰降落到人间,洪水止息,群鸟归林。
而她的灵魂,却随着神树开花的瞬间拴在了神庙之中。她将成为启明神选定的大司祭,为人间守护神树,至死方休。
从此,她再也不能离开神庙。
她是启明神在人间的使者,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从她由神坛之上滚落的那一天起,她再也不能见日光。
日复一日,她穿着从头到脚兜得严严实实的血红长袍,戴着花纹诡谲的金色面具,从不让人看见她面具之下,从眼尾延伸出去的那一朵鲜红如滴血的问冥。
既然成为了大司祭,神庙的最高使者,便早晚免不了与王族打交道。
她本尽了一切努力不再去关注和那人有关的事,但他身为蜀国王储,关于他的消息终究免不了传到她的耳朵里。
最早的一桩大消息,就是文郎国公主拒婚了,理由是觉得蜀国太子配不上自己。
对于蜀王和太子来说,这简直是明晃晃打在脸上的一巴掌,蜀国从此与文郎国结下了仇怨,幸好两国一南一北隔着崇山峻岭,王室的关系影响不到长途跋涉逐利的商贩,而有了山岭阻隔,两国倒也不至于打起来。
夕问冥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心里着实觉得……痛快极了。
几个月过去,她大概已能猜出当初发生了什么。
文郎国国力强盛,若是能娶得文郎国公主,王位便几乎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当初,他便是为了求得这一桩好姻缘,不惜从自己下手,图谋神庙权力吧?
哦不,王族觊觎神庙已久,恐怕早就有此谋划了。他既是太子,自然是要从王室的角度考虑,谋灭神庙不过是顺势而行。
大概只是巧了,自己就是这么倒霉,偏偏两个都撞上了而已。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地过去了。
对于她来说,虽然不过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但这辈子已经一眼望得到头。她在神庙中闲得无聊,便和阿颜在月鉴里玩捉迷藏,在荧惑殿的问冥花海之中打滚,做那花下晒裈的大俗之事,倒也乐在其中。
蜀国经历了那一场洪水浩劫,似乎真的平息了神明的怒火,再也没有任何大事发生,没有天灾,没有人祸,没有战争,没有瘟疫。
风调雨顺的蜀国王族,只有一桩事有些忧心。
太子的婚事。
被文郎国公主拒婚是太子高贵形象的一大污点,启明溯成了中原内外各国王族的笑柄,这也大大影响了他之后的婚事。
因着此事,蜀王十分着急,托各方贵族给启明溯求娶妃子,可偏偏这太子眼高于顶,明明自己名声已经臭了,可那些看得上他的名门贵女,他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拒绝了。
王族长辈那叫一个气急败坏,为此事不知教训了他多少次,可听说太子殿下彬彬有礼,认罚认骂,只垂首谦虚地来一句:“是我配不上人家,别耽误了人家好姑娘。”
真真叫人没脾气。
夕问冥在荧惑殿中抓萤火虫,和阿颜聊天说起此事。她说得轻描淡写,可慢慢的又咬牙切齿起来:“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她的声音忽然有些心虚地顿了一顿,因为她突然想起了当年那少年的皮相,倒还真是有几分蛊惑人心。
实话说,天下十分颜色,他占了八分。
她心下顿时十分郁闷,只得恨恨道:“他活该!”
一眨眼,平平淡淡的十年过去了。
这一年,夕问冥二十五岁。
这一年是蜀异王二十年,终于发生了一件大事。
蜀王薨了,太子启明溯即位。
三十岁的新任蜀王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后位空置,急坏了大臣们。
消息传到夕问冥的耳朵里,她顿了一顿——
挺好。俗话说祸害遗千年,这家伙当真如愿以偿了。
大概老天也觉得启明溯是个失德之人,他一即位,风调雨顺了十年的蜀国立马出了一连串的岔子。
说来也巧,第一件事,又与文郎国公主有关。
当年,文郎国公主拒绝了曾经蜀太子的婚约之后,没多久就下嫁给了文郎国的交趾王,两人已做了九年的夫妻。
可新任蜀王即位没多久,这位曾经的文郎国公主、如今的交趾王妃突然被丈夫活生生地捉奸在床,成了文郎国的一大丑闻。
本来呢,这事说破天也是文郎国的内部事务,和蜀国没有半分关系。
但要命的是,这公主大约是娇生惯养得无法无天了,被捉奸在床时毫无羞愧之色,反而对夫君振振有词道:“我告诉你,你根本配不上我!我本来该嫁给蜀国太子,如今就是蜀国王后!可当年就因为嫁给你,我变成了个小小部落王妃,不能做王后了!”
这话传到曜都来,人人都记得当年她拒婚给蜀王溯造成了多大的困扰,因此蜀国人只觉得她声名扫地真真是大快人心,如今满口胡言,没有人会当真。
可夕问冥纳闷了。她左想右想,总觉得此事透着一丝古怪——当年,不明明是她自己拒婚的么?
算了,都是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谁管他!
……要不,还是去查一查?她纠结来纠结去,到底还是派了个人去文郎国打探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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