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司祭大人,你看这两人是不是绝配!”那人笑得直打跌。
夕问冥:“啊,哈哈,哈哈哈……”
正在这时,荧惑殿外忽然传来了钟声。
一声,两声,三声……声声沉重,惊起一大片寒鸦。
这钟声伴着巫人急促的脚步和说话声飞奔而来:“快去报司祭大人!”
丧钟之音,响彻曜都。
夕问冥猛地站起来,忽觉腿一软,差点直接栽倒下去。
她只觉胸口痛得像要炸开,话尾止不住地颤抖:“是,是谁?”
不知是谁已扯着嗓子在殿外嚷开了:“报!司祭大人,蜀王薨了!”
漫天月光忽然散成千万片,片片都是冰冷的锋刃。
星河凛冽,天地倾覆,她的世界下了一场冷雨,滴滴都是刀子,将好不容易一点点拼回来的心,重新切割成鲜血淋漓的碎片。
为什么呢?她明明就是这世上最希望他死的人吧。
他戴上面具,偷偷来到她的月鉴。
他从未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她又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个让自己赔上了半条命和一生的男人。
她在他的酒杯里放了梅落半望,自己饮下朔蛊,给他饮下望蛊。
从此,她每一天都在恶意地揣摩自己的心情——这活该不得善终的男人,我是要他活着,还是要他死?
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真的会死。
当他真的死了,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却是他戴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金面具,在月华星曜的月鉴中,笑着擦了擦她嘴边桃花糕的碎屑,带起一串旖旎的芬芳。
是他飞上空中接住跌落神坛的自己,墨绿的袍裾在阳光下飞旋,眼中是千万颗星辰的光芒。
是他抱着自己在荒野驰骋,她贴着他宽厚的胸膛,在狂奔的风中肆意大笑。
万物齐歌,神灵失色,天地浩渺又如何,谁能比得上此刻如风一般快乐的少年与姑娘?
他明明是那么厉害的男人,心机深沉、运筹帷幄,他可以轻轻松松骗过自己、骗过曜都、骗过整个文郎国的人。
他那样无情无义的人,怎么会死呢?
她不知道自己踉踉跄跄的脚步是怎么走到月鉴之中的。
她似乎摔了一跤,从来不离身的金色面具摔掉了,头发摔散了,可她什么都顾不上。
眼前是一片扭曲的水雾,除了一片细碎闪烁的银光,什么都看不分明。
那是星光?
不,月鉴之中没有星星,这里只有亘古不变的满月。
她看了千千万万个月亮,这才感觉到月鉴的残酷。
人间的月亮有阴晴圆缺,正如悲欢无常的凡世。可她来到这永远一尘不染、永远明亮圆满的月鉴,为何也逃不开滚滚红尘?
她也许是哭着睡着了,做了许多支离破碎的梦,梦中她与他似乎不再是注定对立的大司祭与蜀王,他们似乎变换了许多身份。
或许是佳人才子,或许是妖精书生,却总能够一起笑、一起饮酒、一起游览这天下锦绣山川,万丈红尘也挡不住他们的脚步,上穷碧落下黄泉,璧人成双,何羡万古情思长。
直到有灼热的液体一滴一滴,滴在她的脸上。
她睁开眼。
肿着通红的眼睛,第一眼是明亮灼人的满月,第二眼,就是朗目如星、浓眉如墨,一双比满月更明亮的眼睛一眨,一滴泪水落下来,仿佛融化的月亮。
我这还在梦里呢,她想。
她动了动,却忽然发现自己被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怀里。
不知是人是鬼的男人低着头看她,嘴角如同翩飞的蝴蝶一般轻轻翘起来:“你醒了。”
仿佛十一年前,满脸绷带的小丑八怪第一次在他府中醒来,溺死在他双眸的湖水之中,淹死在那一抹微笑之中:“你醒了。”
“……滚!”
倏忽十一年已逝,她终于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全都抹在了他一丝不苟的衣服上。
“启明溯你有没有心?啊?你怎么能那么对我,你怎么敢那么对我?!你这个负心汉、王八蛋、大魔头、大……”
她突然没词儿了,使劲憋了半天,终于恨恨憋出来一句:“大傻子,呜呜呜……你就会欺负我!”
启明溯把她搂得更紧了。他一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顺气,一边一迭声道:“好好好,我就是负心汉、王八蛋、大魔头、大傻子!阿颜,我知道,自始至终,都是我对不起你。”
“你大概也已经猜到了,十一年前,你不是无缘无故撞见我的……但那真的不是我的本意!我从不愿做这样差之毫厘就会害人性命的事,何况是一个无辜的小姑娘!可当时我的父王等到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才告诉我这件事,我太懦弱,我无论如何都不敢告诉你真相,让你知道我们从一开始的相遇都是阴谋……”
夕问冥在哭,启明溯在说:“父王察觉了我们的事,却以此来威逼我,要我在三十日内剿灭神庙,否则就必须娶文郎国的公主。我那时只觉得天都要塌了,我恨不得自己和启明氏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公子,能带着我积累的全部家当,来欢欢喜喜把你娶回家,可我是蜀国的太子,我做不到……”
“阿颜,对不起……是我无能又懦弱,我没有能力抗衡当时的父王,哪怕到最后一刻,我都不能毫无牵绊地抛下一切,我不得不安排好所有的后事,把蜀国干干净净地交给下一位蜀王,才能来找你……”
“阿颜,我来找你了……”
夕问冥哭得更凶了:“人家不叫阿颜了!现在叫问冥……”这么一说,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为大司祭与神庙的牵绊,“都是因为你!我再也不能见阳光了,我永生永世,都离不开神庙了……”
男人忽然一把捧起她的脸,猛地吻了上去。
夕问冥一口气没提上来,气得重重地咬下去,浓浓的血腥味瞬间在两人口中蔓延开来,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松开。
这一吻几乎到天荒地老,她觉得自己就要溺死在这天地倒转的星河永夜之中,而他终于放开她,正正地、一眨不眨地看向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阿颜,问冥,无论你叫什么名字,都是我心里唯一的小女孩,是我唯一想娶的姑娘!”
夕问冥还没忍住抽抽噎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一双通红的兔子眼睛,毫不示弱地盯回去。
他等了半晌依旧没等到她的回答,又一把抱住了她。
她没有挣扎,只是趁势又把更多的鼻涕和眼泪抹在了他的肩膀上。
有些洁癖的他却一点儿都没有在意她赌气的小动作,只是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阿颜,我早就是你的囚徒了。你若一直住在这月鉴,我就一直在这月鉴中陪你,你想囚禁我多久都行。”
她猛一歪头,而他一时没防备,嘴角被狠狠磕了一下,顿时吃痛地嘶了一声。
夕问冥一垂眼,看到他被自己咬破的嘴唇,简直肿得像颗野山楂。
……不过比山楂要甜多了。
她忽然就被自己的想象给逗得破涕为笑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要关你一辈子呐。不对,一辈子也不够,还要下辈子,下下辈子,你欠我的债,我一世一世地讨回来。”
她扳着指头,一本正经地数起来:“你若是求取功名的士子,我便是来乱你道心的妖精;你若是励精图治的帝王,我便是魅惑圣心的妃子。嗯,说不定你就是街边捧着个碗的乞儿呢,那我就勉为其难做个心善的贵家女,每天到你那儿溜达一圈,今天掉个金钗儿,明天掉个玉镯儿,待你洗得干干净净上了门来,便收你做个上门的相公……”
他微笑起来,眼角微红,眸中映出漫天星子和星光下的红衣姑娘:“怎么净是你来找我呢?我倒觉得,你定是名满天下的佳人,却千金难买一笑;我便是那慕名前来求娶的公子,到了你府上,紧张无措到处出洋相,没想到楼上传来噗嗤一声,原来是从来不笑的佳人,竟被我这副蠢样给逗笑了……”
风乍起,朵朵芦苇扬起的星絮飘飘摇摇洒满天空,点点银光落在两人交缠的乌发之上。
就这样青丝走到白头,从此人间跌宕起伏,再与他们无关。
月鉴悠悠,方寸之间,有了你我便不再是囚笼。
光阴似乎静止在这里,可她一日日老去,竟越发恐惧起死亡来。
死亡有太多未知的变数,死后的人会去哪里?
来世,她真的还能找到他吗?
她便这样无边无际地担心,直到有一日,满头白发的神庙大司祭最后一次枕着他的臂弯于月下睡去,悠悠醒转,才知不过又是一场大梦。
十九岁的云容依然青丝如墨,在一个人的臂弯中醒来。
她迷茫地睁开眼,但见月鉴再无满月,唯余漫天灿烂星辰从夜空中倾泻下来。
星光温柔地溢满了他和她四周,一条朦胧的光带萦绕其间,柔柔地落到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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