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两个人却一起走了上来,身后跟的青衣护卫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虎视眈眈的模样,竟像是有意切断了嬴铄的退路。
她猛地想起几日前与嬴铄最后确认祈年祭起事细节时,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云容,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现场你什么都不用管,一定要保护好你自己。还有……”
“怎么?”
“……不,没什么。到时你就知道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慌乱,保护好自己。”
她那时觉得嬴铄吞吞吐吐、语焉不详,虽有些疑惑,但心头同样压着沉重的心思,并未细究。
他到底瞒了自己什么?
一颗心忽然未卜先知般,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她和他隔着最高层的神坛,中间是燃烧的金色神树和巨大柴垛。他们中间仿佛隔了不可逾越的时空,猎猎的罡风将她定在原地,吹起他玄色的长袍。
寒光一闪,那是利刃对凡人最原始的感官威胁。
吞噬一切的浓烈火与光之中,她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垂眸接过红衣司祭递过去的金色短刀,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玄衣轻快地在额前一掠而过。
——轻巧地像是一只振翅飞过的寒鸦。
唯一不同的是,寒鸦的身影后是一丝蜿蜒的红线。
他的左眼再也无法睁开。
世界忽然扭曲起来,从他细长指尖覆盖下的蜿蜒血红蔓延出去。
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是金黄与血红的色彩交织,滚烫的阳光泼洒下来,巨大的嗡鸣几乎让她失聪,天地颠倒,血意弥漫……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这种灭顶的痛苦曾是她无比熟悉的感觉,耳眼心口无一不苦,天地万物无一不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扶住了她。
耳边的嗡鸣散去,她恍惚地侧头,只看到白衣的蜀王对她微笑,那微笑仿佛沁透世间最冷的泉,又像是吹过山巅最浩大的风,那是毫无温度的凛冽,却又似乎隐藏着一丝悲悯。
仿佛神明俯视人间百苦。
“靖阳君名不虚传,果然有种。”启明泮抚掌大笑,“走!兄弟们,我们去杀了那些暴民!”
神坛下的喧嚷从未止息,此时正愈演愈烈,青衣卫队便迅速跟在安阳王身后下了神坛,拦在疯狂的人群之前,“擅闯者杀!”
此时,任何人都能明显看出,天宇之上的太阳已经缺了一半,而黑暗的侵蚀还在寸寸推进。
启明泮刚离开,嬴铄一手掩着受伤的左眼,忽然趔趄了一步。
“嬴铄!”云容一把推开蜀王,下意识地抢上前去。
然而,他在肩膀被她扶住的同时,仿佛被刺了一般后退一步,随即低声道:“……我没事。”
云容猛地愣住了。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两年前他与她从雍都千里迢迢来到曜都的情景。那时,她满心是被启明泮的任性所坑害的愤懑,更瞧不起仿佛天都塌下来了一般的嬴铄。
那时的嬴铄,不过十九岁吧?
来到异国时,他还只是个少年。
两年里他似乎又长高了许多,蜀国的烈日和长风把他脸上的线条打磨得更加鲜明凌厉,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启明泮的欺压和蜀国王室的鄙夷下摸爬滚打成长起来,从当初意气用事的贵公子,一步步成为喜怒不形于色的阴谋家。
她一时有些失神。眼前这个一身黑衣,哪怕自废一眼都能不哼一声,沉声对她说“没事”的男人,真的还是当初那个少年吗?
如今的他也不过二十一岁,可他已经从赤裸裸的现实中明白这世界的冷漠和残酷,明白作为凡人,他要做到一件事,代价会有多么沉重。
等等!一种无可名状的茫然与恐惧猛然从心底升腾起来,在胸腔中炸开。
她是怎么了?!为什么她会为他而心痛,他明明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是她转世轮回再来也恨到骨子里的男人。
两年在异国相互扶持的经历改变了他,也改变了她,但这种改变……不能允许,更不可原谅!
她永远永远,也不会背叛她的呆书生。
正在这时,人群的愤怒呐喊中,巫人更高声地唱道:“祈年祈昌,以奴之躯,祭吾神之灵!”
唱音刚落,便有巫人走向了柴堆边瑟瑟发抖的奴隶。
祈年祭最重要的火祭就要开始,奴隶的灵魂将在烈火中得到净化,他们会升上天空,去启明神的身边服侍。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神坛的最边缘,一个前一刻还瑟缩如枯叶的老年奴隶突然目露凶光,他的眼中一瞬间迸出了奇异的光彩,仿佛绝望无边,又仿佛看到了希望。
他一把张开双臂,扑向走到身边的巫人,像是一只骄傲的巨大鹰隼从神坛之巅扑向了太阳。
两人就这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直直地坠落了下去!
“蜀王去死吧!”他最后的吼声回荡在神坛上空,一颗火星就这样蹦入了干草堆,“啪”的一声,炸了。
“爷爷!”奴隶群中响起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转瞬就被更多人的怒吼盖过去:“蜀王去死吧!”
神坛之巅猛地刮起大风,刚才畏缩在阳光下的奴隶猛然动了起来,纷纷朝身边红衣的巫人扑了过去,顿时扭打成一团。
神坛下的人群也注意到了神坛之巅的混乱,顿时士气大振,神坛上下都陷入了混乱的海洋。
“他是假的!启明神要杀了他!”
“杀了他们!”
“我们都活不下去了,能拖一个是一个!”
在这座没有文字、没有历史的古老国度,仇怨和愤怒已经积压得太久太久。
辽阔原野在炽烈的阳光下已经干枯到极致,只需要最后的一颗火星,就会燃起再也无人能够阻挡的燎原大火。
蜀国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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