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敲门声在东南角主人居所的正屋门框上响起,站在门廊下的护卫低声道:“小少爷,我们大人刚刚睡下不久。”
月光下岳萱的脸庞似勾画着一层银边,他微笑着道:“我知道啊,我就是要把他唤醒。”
话音刚落,门“哗”地一声打开,孟长寂只穿着黑色的真丝亵衣,揉着眼抱怨:“本节度使再过一个时辰便要上朝,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一会儿?”
说完便又要合上房门,可岳萱已经把拐杖伸了进去。门板拍在拐杖上,被阻得无法合严,孟长寂这才让过身子,让岳萱走进去。
“小草,关心则乱啊,”他叹着气:“你以前什么时候这样过。”
“刚收到梁州发来的信,”岳萱道:“长亭用了才驯化好的信鹰,显然这件事很紧急。”
孟长寂这才似乎重视起来,见那信还封在信筒里,显然岳萱还没来得及看。
是担心出了变故没有敢看呢,还是要让他先看?
孟长寂不想那么多,他接过信筒,掀开小小的铁皮盖子,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条来。
“哟,”他惊道:“小女贼不错,找到余记远了。”
听到是好消息,岳萱这才把纸条拿过去细细看了。除了余记远,那上面还写了别的事。
“江小姐,”他忽然轻声道:“竟然也是足智多谋的。”
“那是自然,”孟长寂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重新躺回床上去,拍了拍床沿道:“如果是个呆傻的,早活不到今日了。我再眯一会儿,你要一起躺着吗?”
岳萱嘴唇微勾笑了。
“还是算了,”他转身道:“我怕你那个管家吴北如果清早见我从这里出去,不光克扣野山参,连饭都不给吃了。”
孟长寂没弄懂他是什么意思,翻了个身去。
等岳萱离去,他忽然又坐起来。
“来人,”他唤道:“取纸笔过来,本官病了,今日告假。”
余煜宁已经醒了,明日便是“余记远”下葬的日子,但是他送钦差卫队从府中出来时,明眼人都看出他脸上是带着些笑意的。
不光他,郑君玥看起来心情也不错,那个女寺丞拱手间神情也很和煦,似乎什么大事解决了。
除了他们,从府中还跟出一辆马车。车帘放下遮挡得看不清内里的情形,但从车轮碾压的痕迹来看,里面至少坐着一个成年男人。
这让盯梢的暗卫迅速报回去。
“看来说动了余记远,”肃王李承恪道:“如果是这样,郑君玥也不能留了。”
香朵垂头应了一声是,又问:“那还有一个人,也不能留吗?”
她问的是江琢。
李承恪便有些不耐:“说了不准动她,她是我的。”
香朵抬头小心看了他一眼,发觉提起江琢时李承恪的神情总有些奇怪。那不是喜欢或者想得到一个女人时的神情,那是有些纠结,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香朵凭借女人的直觉,认为这种心思距离喜欢仅仅一步之遥。
且是非常接近的一步之遥。
在梁州多留一日,显然便危险一日。
郑君玥向肃王李承恪辞行时,李承恪说他还要在这里管束流民,就不陪郑大人回去了。
管束流民……江琢觉得是为了撇清他们路上被袭击的干系吧。
郑君玥但笑不语,嘱咐李承恪道他已经往户部发函申请先拨五万两白银安抚灾民,其余的等他回京禀明陛下,自然会再派发下来。他特地拜托李承恪负责这一批赈灾银两的拨付,并说自己会回禀皇帝。
这也算是给李承恪上了一道枷锁,让他没有办法再动这一批银两。
李承恪神情和煦,说自己定当尽力。
这时候钦差卫队已经安排妥当,郑君玥和江琢跳上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东北方向而去。
梁州距离京城并不算远,若夜里休息,两日便可到达。若连夜赶路,第二日晨起便可到达京都。
江琢原本并不想歇,可郑君玥看了舆图,说连夜赶路会在夜间途径太乙山脉,恐遇到歹人。于是他们行了百多里路,夜间便在驿馆休息。
卫队把驿馆层层把守,江琢和衣而眠。
子时刚过,“咚”的一声,接着便听到了阵阵喊杀声响起。
驿官惊恐地去关门,一根带着火焰的弩箭直直射入他的胸膛。他后退几步跌下台阶,人死了,身上的火尚在燃烧。
江琢从房中出来,持剑攀上房顶。
而郑君玥手里攥着安国公印鉴,紧闭房门窗门,坐在桌案前一动不动。
“国公爷,”他口中不由得喃喃:“若你在天有灵。”
若你在天有灵。
若你在天有灵。
第一波的攻击便是淬火油点燃的箭矢,为的是把他们从驿馆里逼出来。钦差卫队早有准备,他们从二楼窗台往下泼水,浇灭火箭。与此同时驿馆内所有灯烛熄灭,这下黑压压的一片敌我难辨。
按照江琢的吩咐,钦差卫队人人左手捏着个铃铛。遇到有人靠近则松开铃铛响三声,若对方回应,则是自己人。如果对方没有铃铛,格杀勿论。
钦差持皇帝尚方宝剑代天子巡狩,若有路途中行刺杀之事,形同谋逆。
见火箭没有起到作用,喊杀声便又响起。江琢立在房顶往下看,突然便见那些刺客距离驿馆还有十数丈被迫停下来。林子里、官道上钻出许多人来,他们人人蒙面,跟那些刺客拼杀在一起。
若所料不错,该是孟长寂和萱哥的人。
原来就算自己已经住在了驿馆,夜里也是有人守护着的。
江琢神情微动。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肃王李承恪如今调令军中数万兵马,孟长寂的人就算再多,也是抵挡不过的。这么硬撑着,只能白白损耗。
想到此处江琢翻身下楼,找到丙字一号房,抬脚踹开房门。
“谁?”里面的人闷声道。
“跟我走!”江琢抓起他的衣袖,火把下可以看清余记远有些惊恐的脸。
“去哪里?我不走!”余记远大声喊叫起来,声音太大,把内外护卫都惊得一动。
“用你来换钦差大人的命。”江琢唤出两个护卫,不由分说把余记远强拉上马车。她自己驾车,两边十多个护卫随行,一声喝令朝着官道冲去。
林中厮打的人有看到的,空中立刻响起哨声。
那声音尖锐悠长,在原本应该寂寥的夜空里分外刺耳。
很快,马车后便跟来三四十人。他们从林中拽出藏好的马匹,纵马朝江琢追来。也有孟长寂追着这些人而来,在路上厮杀,留下一部分尸体散落官道。
钦差卫队里有弓弩手的,回头反击。顿时有马匹和人跌落在地,后面的没有控制好速度,更滚落了一些。但弓箭总有用尽的时候,这边刚用尽弓弩,后面便逐渐靠近了。
“留五人断后!”
江琢冷冷道。
“是!”
立刻便有五人自愿留下,此时就如战场上冲出包围圈的纵队一般,必须有人舍己牺牲。
江琢狠了狠心,她知道若全部留在驿馆势必会全军覆没。如今他们冲出来,驿馆里的人还能有一线生机。
马车中的余记远大叫着要求停下,江琢厉声道:“再喊把你丢出去!”他连忙噤声。
车往西边再行半里,后面刺客追了上来。钦差卫队全部留下,江琢驾车继续往西。
再行半里,想必钦差卫队已经被全歼。刺客里还有十多人仍追上来,江琢正准备停下背水一战,便见前方有二十多人纵马而来。
“京兆府办案!”声音很大。
此处距离京都还有百里之遥,京兆府官兵能到,必然是邓泰的安排。江琢停下马车,从袖袋里取出腰牌迎风而立。
“京兆府办案,”她大声道:“后面尽皆刺客!”
“请大人先行一步。”那些人这么喊着冲过来,然后分左右越过马车,跟后面的刺客厮打在一起。
再往西便又回到梁州界,那里驻守着肃王的兵马。江琢不再往西,她跳下马车,从车厢里扯出余记远,沿着树林中的小路往北。
“寺丞大人,这是要去哪里?”余记远惊慌道。
“饶过太乙山,”江琢道:“去往京都。”
余记远不敢再说话,跟着江琢缓慢前行。天将蒙蒙亮的时候他们来到山脚下,这时候听到前面有了些动静。
一男一女从山间小路踱步而出。
男的,正是肃王李承恪。
女的,正是香朵。
驿馆。
周围静了一刻钟后,便有卫队来报说大多刺客追着江寺丞走掉了,余下有刺客喊着要进楼杀钦差,被卫队和外面支援的人合力击杀。
那些支援的人杀尽刺客,也不多留更不解释身份,便向着江琢的方向追去。
屋内外灯烛重新点燃,楼廊中更亮着火把。郑君玥推门而出,对左右道:“点查还有多少人能动。”
很快便有护卫报上来,说死了三个,伤了五个,还有十多个是轻伤。那五个已经简单包扎过伤口,都能动弹。
郑君玥沉沉点头,看一眼官道方向,低声道:“走吧。”
走?不管江寺丞了?
护卫们虽然不敢反驳,却有几个疑惑地看向郑君玥。
不走才枉费了她一番情谊。希望邓泰的人能按照他的安排抄山路从西而来,这样路上便会遇到江琢,还能顶上一时半刻。
郑君玥神情沉重。
“走!”他冷声道,当前一步迈出门去。
趁着夜色往东去,到明日正午可到京都。他不歇也不停留,会顺着朱雀大道直直冲入宫门。
今日是个阴天,这让李承恪虽然笑着的神情却多了几分森然之意。
江琢持剑站在余记远身前,微微抬头盯住香朵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香朵很意外自己被她询问名字,她转头看李承恪,见对方的视线落在江琢脸上,并不在意她们对话的样子,便昂首道:“香朵。”
“香朵,”江琢轻声念出她的名字:“你该换一换身上的香包,因为本寺丞已经闻过三次,有点腻。”
香朵原本因为跟李承恪站在一起而略得意的神情迅速消失,她干巴巴反驳道:“那你今日是最后一次了,我会割掉你的鼻子,让你再闻不到任何味道。”
江琢低头轻笑,她身后的余记远却大惊失色。
“肃王殿下,”余记远跪地道:“不管下官的事啊,本官只是想活命,并无他想。”
“是吗?”李承恪这才开口,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很温和,并没有半点要训斥和辱骂的意思。他挪步走近两步,抽出腰间宝剑道:“这不能怪你,都怪元隼找错了人。”
余记远半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承恪又道:“我们办事其实很简单,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人找错了,抹掉便是。”
余记远听到这话脸色煞白,他猛然起身后退几步,接着便朝来路狂奔而去。不等李承恪命令,香朵抬步追上。
江琢想回身去救余记远,眼前却有剑光闪过。
“你的对手是我。”
李承恪道。
他们不是没有打过。
当初得胜还朝,皇帝嘉奖岳芽,送珍珠黄金玉如意之类的。父亲和大哥的嘉奖都是由太监内侍抱住送呈,可岳芽跪在地上低着头,见一件深蓝绣四爪龙纹的袍子停在她面前。
那袍子绣工复杂,腰身坠着的玉玦叮咚响起。
岳芽抬起头,便看到李承恪的脸。
有些顽皮,还有些戏谑,更多的是开心。
“没想到吧?”他轻声道。
皇帝的声音在御案后响起,他对安国公笑道:“三子一直在国公帐下效力,回来后说起国公打仗制胜之法,尊崇有加啊。”
安国公夸奖道:“三皇子一路上跟士兵同食同宿,又刻意隐瞒身份,臣每日担忧,唯恐损伤龙子。”
岳芽这才知道,原来一直在自己先锋营中的都尉是三皇子李承恪。她接过那些恩赏,当着皇帝的面,三皇子又把腰间玉玦解下放进去。
“这是本王赏的。”他道。
后来河南道大旱,她卖了不少东西去治水救济。那块玉玦也被她卖了一千两银子。
或许以为自己表露了身份,岳芽就会对他心生爱慕吧。可她当时只是点点头,轻抿嘴唇道了声谢。
李承恪惊讶于她的神情,第二次便提刀登了安国公府的门。
“找你切磋。”他说着便冲上来,也不管岳芽还穿着女子的装束。
好在她不管穿什么,剑都是带在身上的。晓山剑行云流水荡开剑意,树梢的红色桐花纷纷飘落。刀比剑重,可剑比刀灵活。百多余招后他们难分胜负,李承恪收了刀道:“不如本王请你去燕子楼吃饭?”
“不去,”岳芽道:“本郡主有事,殿下等能打赢我再来吧。”
如今,他弃刀用剑,如何呢?
山间小路狭窄,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林木。江琢和李承恪的剑碰在一起,她比之前更多了灵活,这具身子如今已经能跟上她的心意。而李承恪也不差,他融了刀法入剑意,每一剑都如万钧之力压下,让人胆寒。
李承恪如今用的是岳芽当初的晓山剑,剑比较长,而江琢手里的是云山剑,短了一些却更灵活。百余招后她寻到一个空子一剑斩向李承恪的脖子,李承恪用晓山剑格挡,屏退她后压制着她的剑用尽全力。江琢连夜奔走,有些疲累之下便往后让了一步。
“要认输吗?”李承恪轻声道:“你认输,我不杀你。本王只是想跟你聊聊。”
江琢看着他微微一笑,左手自身后翻出,匕首朝着他的胸口刺去。
若李承恪想躲避,只用退后一步便可。但他显然不想放弃这好不容易抢占的先机,竟然用手臂格挡匕首,硬生生挨了这一刀。
匕首入肉的沉钝感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莫名的香气,然后江琢便觉得身上有些酸软。
看来匕首不光刺入他的肉,还划开了他藏在手臂袖袋处的迷香。
“咳!”她剧烈咳嗽了一声,然后听到李承恪的声音道:“晚了。”
剑从她手里滑落,江琢的身子软倒下去。
李承恪伸出胳膊搂住了她。
京都往梁州的官道上。
衣袂翻飞的人骑着一匹马,手里的缰绳还拽着另外一匹。
双马轮换,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去往梁州,去救她。
孟长寂觉得这是岳萱的错,都怪他深夜敲门,言语间都是对江琢的放心不下。
算了算了,他算是被岳家人坑惨了。小时候挨打,长大了冒死救人,如今更是跟亡命之徒似的为了救一个人不管不顾。
对,都怪岳萱。
他对江琢根本就不关心。那女贼不过是岳萱妹妹的徒弟罢了,关他什么事呢。
她要是死了,自己还能趁机收回马车呢。
想到这里,孟长寂觉得自己真是善良。
她侧身躺在干草上,软绵绵的,但是手脚都被捆绑。这绳子系紧的手法她认识,是她曾经在军中教如何绑俘虏不会松脱的。
还是大意了啊。
江琢刚睁开眼睛,便见李承恪朝她看过来。虽然是白天,他身前却燃着一处火堆。见江琢醒来,他的视线从手里拿着的匕首上移开,有些温柔道:“是不是不太舒服?”
假惺惺做什么?不舒服难道还会给我松绑吗?
江琢眯眼看他,没有做声。
如此也好,他们在这里耽搁得越久,郑君玥就越接近京都。
李承恪拿着那把匕首过来,半跪在她身前低头看着她。他眼里有化不去的疑惑,翻转匕首给江琢看,口中道:“远山,这是庆阳郡主的匕首,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江琢道:“这就要问问殿下的女杀手香朵了。”
李承恪神情变幻,点头道:“我会问的。”
江琢轻轻松了一口气,却见李承恪又忽然探出手来。他的手指从江琢的额头拂过,接着抚弄过鬓角的头发落在她耳后,轻轻摩挲。虽然坐在火堆前,但他的手非常冰冷。
江琢心中微惊。
她知道他在找什么,他怀疑自己戴着人皮面具。他怀疑自己的身份。
“你做什么?”江琢还是问了一句。
李承恪已经把手挪开,颓然道:“本王真是疯魔了,你怎么可能是她。她死了,本王亲手埋了她。可你,又是谁呢?”
他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继续絮絮叨叨道:“你有跟她差不多的身手,有跟她一样吃饭时的神情,你走路的样子,谁都不怕的样子,都像是她。可你又不是她,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你是别人训练好送来的。送来迷惑我,继而杀了我。”
似乎对自己的这个分析很满意,他搓了搓手把匕首的刀刃抵住江琢的喉咙,冷声道:“你是岳萱训练的,对吗?这世上只有他,会对自己的妹妹如此了解。他在哪里?说出来,本王饶你不死。”
江琢挣扎了一下,趁着这个挣扎,她的脚靠近火焰。那里有一根燃得没有火苗却满是火星的木棍,如果她瞄准得好,可以把草绳燎断。
如果瞄准得不好,她整个人会烧起来。
为了能好好瞄准,她看着李承恪开口道:“好,我告诉你。”
因为确认了她不是岳芽,李承恪的神情已经放松。虽然拿匕首抵着她,但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杀她了。
没想到节度使余记远竟然还有三两下子,但是几十个回合以后,香朵还是得手了。她刺在余记远身上好几刀,又探了探他的鼻息,确认这人死了,才松口气。
近日总是不顺,还好这个任务没有失败。
香朵看向远处的青山,殿下应该还在那里。凭殿下的身手,杀掉江琢不成问题。
但是她觉得自己还是要去帮忙的。
而且江琢拿着那把被她丢在节度使府的匕首,她觉得若是殿下知道自己私藏了那把匕首,必然会大发雷霆。
“他藏在平凉,”江琢道:“他想问你一句话,既然口口声声喜欢岳芽,为何却又跟元隼狼狈为奸,陷害安国公府。”
其实这不是萱哥要问的。
这是藏在江琢心中,岳芽要问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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