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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的思想(1 / 2)

墨子始终是一位宗教家。他的思想充分地带有反动性——不科学,不民主,反进化,反人性,名虽兼爱而实偏爱,名虽非攻而实美攻,名虽非命而实皈命。象他那样满嘴的王公大人,一脑袋的鬼神上帝,极端专制,极端保守的宗教思想家,我真不知道何以竟能成为了“工农革命的代表”!我这样说,有的朋友替我“着急”(大约以为我是冥顽不灵,不懂道理),也有的朋友说我“袒护儒家”;我倒要叫朋友们不必那样“着急”,我们还是平心静气地来研究研究,让我说出我所见到的根据,看我究竟是不是偏袒。

要谈墨子的思想,我们首先须得规定资料。墨子自己并不曾著书,现存的《墨子》这书是汉人所纂集的,其中有些是墨家弟子的著录,有些还不是墨家的东西,所以我们还不好抱着一部《墨子》便笼统地来谈墨子。要谈墨子本人,最好是根据《墨子》书中的下列十篇:

(一)《尚贤》(二)《尚同》(三)《兼爱》

(四)《非攻》(五)《节用》(六)《节葬》

(七)《天志》(八)《明鬼》(九)《非乐》

(十)《非命》

这十篇是各有上中下三篇的,而每三篇的内容都大同小异,只是一番谈话的三种纪录。墨家学说,根据《韩非子·显学篇》的说法,是分为了相里氏、柏夫氏、邓陵氏的三派的。《庄子·天下篇》所说的分派情形也大率相同。这十篇各具三篇,正是墨家三派各派的底本汇辑。因此在这十篇之中所含有的思想,正比较完整地保存着墨子思想的真相。在这十篇以外的东西呢,那就只好认为是后来的附益或者发展了。

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喜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则语之兼爱非攻。

《鲁问篇》中的墨子的这一段话,也正表明着这十篇是墨子的“十诫”——是他的十种主张,十种教条。因而我们要论墨子本人是不好任意跳出这个范围之外的。

在十篇之中来研究墨子,墨子究竟是怎样一个面貌?

第一,请让我来说他不科学:

墨子有“天志”以为他的法仪,请听他说:“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天志上》)这是他的一切学术思想的一根脊椎。他信仰上帝,更信仰鬼神,上帝是宇宙中的全能全智的最高主宰,鬼神要次一等,是上帝的辅佐。上帝鬼神都是有情欲意识的,能生人,能杀人,能赏人,能罚人。这上帝鬼神的存在是绝对的,不容许怀疑。但如你要问他何以证明上帝鬼神是存在,他便告诉你:古书上是这样说,古史上有过这样的记载。这种见解,我们能够认为它是科学的吗?

推崇墨子的人也很知道墨子思想的这一个大弱点,便尽力地替他掩饰,以为他是在“神道设教”。然而“神道设教”乃是儒家的办法,在这儿是不好张冠李戴的,墨子也不愿领这一番盛情的呀!或者又把《经上》、《经下》、《说上》、《说下》几篇中的一些初步的科学现象摭拾来,尽量地鼓吹夸示,以为是怎样怎样的精深博大。其实那些粗浅的常识,一部分在造字的当时已经是发现了的东西,一部分则已经融合于日常生活中而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事,丝毫也值不得夸示。而且那几篇究竟是不是墨子的东西,还是一个疑问。即使是吧,但那又何补于墨子思想之为非科学的呢?近代宗教家每每以科学为其糖衣政策之工具,如明末以来的天主教徒,在传教之外不是同时在传播欧洲的天文数理医药等科学知识吗?然而科学知识自科学知识,宗教思想自宗教思想,我们是不好混同的呀。

第二,请让我来说他不民主:

他的十篇东西整个在替“王公大人”说话,开腔一声“王公大人”,闭腔一声“王公大人”。我曾替他统计了一下,他所喊的“王公大人”的次数一共有六十七次:

在这里除掉原来“阙”了的不能计入之外,其中虽有一二篇不见“王公大人”的字样,然都有“士君子”或“天下之士君子”。这“士君子”又每每与“王公大人”连文而为“王公大人士君子”,就是当时的官僚或统治阶级的意思。据此,你可以知道墨子究竟是属于哪一个阶层的。

墨子,他是承认着旧有的一切阶层秩序,而在替统治者画治安策的呀。上下、贵贱、贫富、众寡、强弱、智愚等一切对立都是被承认着,而在这些对立下边施行他的说教。他把国家、人民、社稷、刑政,都认为是王者所私有,请看他说“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情将欲富其国家,众其人民,治其刑政,定其社稷,当若尚同之不可不察”(《尚同中》),你就可以明了了。因而一切的刑政都是由上而下的,在墨子脑筋中根本没有由下而上的那种观念。请看他说“无从下之政上,必从上之政下”(《天志上》),又说“自贵且智者为政乎愚且贱者则治,自愚且贱者为政乎贵且智者则乱”(《尚贤中》)。智愚不尽由于天授,贵了自能智,贱了必然愚,故贵智与贱愚常相联带。因而以贵者智者统一天下的思虑,便是墨子的政治理想。所谓“一同天下之义”,“上之所是亦必是之,上之所非亦必非之”(《尚同中》),“上同而不下比”(《尚同上》),不许你有思想的自由,言论的自由,甚至行动的自由。要“美善在上而怨仇在下,安乐在君而忧戚在臣”,“君有难则死,出亡则从”,简直是一派极端专制的奴隶道德!

但在这儿,推崇墨子的人不用说又替墨子找出了一个安全瓣,便是说墨子是主张民约论的人。根据呢?有的,在《尚同上》与《尚同中》的两篇:

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天下之乱若禽兽然。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尚同上》)

……明乎民之无政长以一同天下之义而天下乱也,是故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尚同中》)

到底是什么人“明”,什么人“选择”呢?可惜文章没有主格。在民约论者看来,自然“明”者是人民,“选择”者也是人民,故尔墨子也就成为了二千年前的中国卢梭。然而在《尚同下》里面,这同一的文句的主格却明明标出的是“天”。

古者天之始生民未有正长也,……是故选择贤者立为天子。

明明是“天生蒸民作之君作之师”的那一套老看法,那里有什么民约的痕迹?此外也还有不少的证据呢。例如:

古者上帝鬼神之建设国都,立政长也……(《尚同中》)

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其为政乎天下也,兼而爱之,从而利之,又率天下之万民以尊天事鬼,爱利万民,是故天鬼赏之,立为天子,以为民父母。(《尚贤中》)

三代圣王禹、汤、文、武……其事上尊天,中事鬼神,下爱人,故天意曰:此之我所爱兼而爱之,我所利兼而利之,……故使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业万世。(《天志上》)

吾所以知天之爱民之厚者有矣,曰……为王公侯伯使之赏贤而罚暴。(《天志中》)

照道理上讲来正应该是这样。因为墨子是一位极端的神权论者,他的“天志”是他的法仪规矩,哪有在建国都、立政长这样重大的节目上,没有上帝出来管事的?然而民约论者把自己的主观拿来给墨子换了梁柱之后,于是在《经》与《说》里面也就找寻着民约论的根据了。下边,我且引列梁启超的《墨经校释》里的一项:

(《经》)君:臣萌(同氓)通约也。

(《说》)君:以若(?)名者也。(若疑当作约,音近而讹。)

(释)《尚同中》云:“明乎民之无政长……而天下乱也,是故选择天下贤良立以为天子。……天子既已立矣,……选择天下贤良置以为三公……诸侯……远至乎乡里之长。……”言国家之起原,由于人民相约置君,君乃命臣。与西方近世民约说颇相类。

关于这种见解,我在二十年前(一九二三年六月十三日)已经作了一篇文章来驳斥过(题名《读梁任公〈墨子新社会之组织法〉》,初发表于《创造周报》,后收入《文艺论集》),然而大约因为我不是专家,一直没有引起读者的注意,而梁说则深入人心,至今还牢不可拔。其实“臣萌通约”者,通者统也,约者束也,就是臣民统束,也就是臣民总管,哪里是什么民约呢?“君以若名”,太简略,不能保无夺佚,无法强解。即使要强作解人,与其说“若疑当作约”,毋宁说“若疑当作莙”。《说文》“莙读若威”,《墨子·明鬼下》“敬莙以取羊(祥)。”正直接假为威字。“君以威名者也”,那是很合乎墨子的思想的实际的。

墨子不仅没有卢梭的民约论,而且也没有儒家的禅让说,他的“王公大人”是“传子孙,业万世”的。那么他的“一同天下之义”的主张,尽管说的是“仁君”?但这“仁君”是如何产生的呢?尽管是暴王如桀、纣、幽、厉,当其时,处其世,谁敢不目以为“仁君”,为其臣下者谁又敢不奉之如神明,视之如帝天呢?故尔墨子的所谓“尚贤”,“尚同”,结果只可能流而为极权政治。

第三,请让我来说他反进化:

人类社会的一切现象由质而文,是一般进化的公例。对于过分的繁文缛礼,如厚葬久丧,而要加以反对,这是应该的,但如一味地以不费为原则,以合实用为标准,而因陋就简,那只是阻挠进化的契机。墨子的专门强调节用,除节用之外没有任何积极的增加生产的办法,这不仅证明他的经济思想的贫困,象“农夫春耕夏耘,秋敛冬藏,息于瓴缶”的民间音乐,也在所反对之例,简直是不知精神文化为何物的一种狂信徒了。

一般人都高兴他的“诸加费不加民利者,圣王弗为”的话,以为他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场,要王公大人的生活以平民为标准。王公大人谁个会听信他的话呢?即使都肯听信他的话,试问,于老百姓的生活又有什么改进?真正的革命主张,我们须要知道,并不是要王公大人客气一点,也来过过平民的生活,而是要把平民的生活提高起来,使平民同等地得到王公大人们般的享受。教王公大人节用,这不是替老百姓说话,而是替王公大人说话。他是怕老百姓看了眼红,起来闹乱子啊。老百姓是节无可节的,用不着再听你的什么节用的教条。即使你就要反对音乐吧,然而在“春耕夏耘,秋敛冬藏”之余也还是要敲敲土缽,击击瓦缶以舒舒筋骨的。王公大人呢?又谁听信了你来?他倒乐得你使一些不安分的人更不得不安分了,多谢了你这位黑衣教士的苦口婆心呀!

第四,让我来说他反人性:

墨子的见解有许多地方不近人情。譬如他主张去情欲,谓“必去喜、去怒、去乐、去悲、去爱,而用仁义”(《贵义》)。不必说这样的事情不可能,试问爱欲去尽,“仁义”又从哪里来?主张“去爱”的人同时又是主张“兼爱”的人,这矛盾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解决。大约对于一切都爱了也便是等于没有爱了。

但是最不近人情的是他所定的男女婚嫁之年。他说“丈夫年二十毋敢不处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节用上》)。丈夫二十处家倒还可以说得过去,女子十五事人,那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十五是她的最大限度,当然不到十五便可以事人。人事未通,自身的发育都还没有完全的女子便要叫她去做母亲,墨子真可以算是没有人情的忍人!

墨子思想的根本乖谬是在把人民当成为王公大人的所有物,也就给王公大人所有的五谷六畜一样,五谷蕃庶,六畜丰肥,那自然便替王公大人增加了财产。他把人民仅看成为两重的“生产工具”,一重是生产衣食,二重是生产儿女。拼命强力,不准偷惰,赶快耕,赶快织,衣食的生产便可以激增。拼命早婚,不准延宕,赶快生,赶快育,人口的生产便可以加倍。人口增加了,同时也就是“生产工具”增加了。他主张非攻,主要的理由之一即是损失人口。他主张短丧,主要的理由之一也就是“败男女之交”。这样只把人民看成工具的反人性的宗教思想家,竟被人认为是“工农革命的代表”,我真不知道这根蒂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

第五,怎么说他名虽兼爱而实偏爱?

《墨子》的“兼爱”主张颇是动人,也颇具特色。本来儒家道家都主张爱与慈,但没有墨子的“兼”。大约墨子在这儿是有点竞赛心理的:你爱吧,唉,我还要比你爱得更广些!这样把爱推广到无限大,其实也就是把爱冲淡到没有了。所以墨子一面主张“兼爱”,一面又主张“去爱”,大约在他的内心中或者下意识中,是把“兼爱”作为“去爱”的手段的吧?

这些我们都且不必管,且问“兼爱”究竟要怎样才可以办到?

墨子是把这问题看得非常简单的,一句话归宗,便是所谓上行下效。他把“苟君说之,则众能为之”,在《兼爱篇》中翻来复去地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然而问题是这样简单的吗?

在我看来,墨子只在那里唱高调,骗人。他的最大的矛盾是承认着一切既成秩序的差别对立而要叫人去“兼”。“兼爱”了,则“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兼爱中》)。真是天下太平呀。然而我们要问,天下的人,是强者、众者、富者、贵者、诈者多呢?还是弱者、寡者、贫者、贱者、愚者多?不用说是后者多于前者。我们又要问:人的生活,是强者、众者、富者、贵者、诈者安乐呢?还是弱者、寡者、贫者、贱者、愚者安乐?不用说是前者安乐于后者。既承认着这一切的差别而教人“兼爱”,岂不是叫多数的不安乐者去爱那少数的安乐者!而少数的安乐者也不妨做一点爱的施予而受着大多数人的爱了。请问这所谓“兼爱”岂不就是偏爱!

第六,怎么说他名虽非攻而实美攻?

墨子是把攻当成盗窃看待的。他是承认着私有财产,承认着国家的对立而立出他的“非攻”的见解的。在国的范围内的“非攻”便是在家的范围内的“杀盗”。他把私产看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制度,故尔到墨家后学竟主张出“杀盗非杀人”的谬论。所以他的“非攻”论,我们先且不必问可能不可能,仅照他的论理的推衍,必然会流而为对于攻伐的赞美。果然,请看在《非攻下篇》便有这样的一段话。

今逮夫好攻伐之君又饰其说以非子墨子曰:“以攻伐之为不义,非利物欤?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是何故也?”

子墨子曰:“子未察吾言之类,未明其故者也。彼非所谓攻,谓诛也。”

就这样只要换一个名词或口号,那征伐便又成为“圣王”的事了。我们不必攻讦墨子的自相矛盾,因为他的理论应该是这样的。你既承认着私产,当然没有方法禁盗。你既承认着国界,当然也没有方法止攻。问题只是义战与非义战的不同,墨子所谓“诛”大约就是义战,所谓“攻”就是非义战吧。但主张攻伐的人谁个又肯承认他自己是非义战呢?吊民伐罪,大家都能够振振有辞,德寇之攻苏联,日寇之攻中国,不是都有一番大理论做口实的吗?墨子的“非攻”只是在替侵略者制造和平攻势的烟幕而已。

由“非攻”更演进而为“无斗”,那更等于是剥夺了被侵略者的武器。《耕柱篇》里面有下列一段话:

子夏之徒问于子墨子曰:“君子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无斗。”子夏之徒曰:“狗豨犹有斗,恶有士而无斗矣!”子墨子曰:“伤矣哉,言则称于汤文,行则譬于狗豨,伤矣哉!”

人总是人,受人非法的侮辱,争取应享的权利,当然要斗,汤武不是也还在“诛”吗?我真不知道何以会“伤”得起来。在这儿且再引一段故事:

鲁君谓子墨子曰:“吾恐齐之攻我也,可救乎?”子墨子曰:“可。……愿主君之上者尊天事鬼,下者爱利百姓,厚为皮币,卑辞令,亟遍礼四邻诸侯,敺国而以事齐,患可救也。非此,顾无可为者。”(《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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