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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尼子与其音乐理论(2 / 2)

子击磬于卫,有荷篑而过孔子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宪问》)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先进》)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阳货》)

以上是音乐与孔子的日常生活。

但孔子并不是一位“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家,他谈到乐每每要和礼联系起来,而礼乐也不仅是徒重形式。“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阳货》)他所注重的是礼乐的精神。他要用礼乐来内以建立个人的崇高的人格,外以图谋社会的普及的幸福。

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

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先进》)

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宪问》)

以上言礼乐与人格修养。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子路》)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卫灵公》)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季氏》)

以上言礼乐与政治建设。

从《论语》里面所摘录出的这些零章断语,尽足以看出孔子对于音乐或艺术的态度,也就是代表着儒家的态度。但他的理论却没有十分展开。把这理论展开了的,在事实上就是公孙尼子的《乐记》。

公孙尼子的所谓“乐”,也依然是相当广泛的。《乐记》中所论到的,除纯粹的音乐之外,也有歌有舞,有干戚羽旄,有缀兆俯仰。但大体上是以音乐为主,比前一两辈人的笼统,是比较更分化了。

他认为乐是抒情的精神活动,是内在的东西。这个道理他不惜反反复复地说,就象以一个母题为中心的回旋曲那样。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

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

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伦理者也。

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声之饰也。

你的感情受了外界的刺激而感动了,你用声音把它形象化出来,那你有怎样的感情便必然有怎样的声音。

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

或者你应该选择适当的乐器或音色来对于你的感情作适当的表达:

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石声磬,磬以立辨,辨以致死。……丝声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竹声滥(敛),滥以立会,会以聚众。……鼓鼙之声讙,讙以立动,动以进众。

乐有“文采节奏,相应成方”,它的主要的性质是和谐,而它的功能是同化。所以你的声音是怎样的性质,在别人的感情上便可起出怎样的波动,感情被声音的传达而生感染;同时知音的人听见你有怎样的声音也就知道你有怎样的感想。

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是故志微噍杀之音作而民思忧;啴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劲正、庄诚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肉好、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流僻邪散、狄成涤滥之音作而民淫乱。

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听磬声则思死封疆之臣。……听琴瑟之声则思志义之臣。……听竽笙箫管之声则思畜聚之臣。……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

音乐是你内在生活开出来的“花”,你是什么树便开出什么花来,这是丝毫也不能虚假的。

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

音乐是内在生活的花,但其实也是外界生活的反映,因为感情是由于外物而动的。同时也是外界生活的批判,因为感情的发生并不是纯全的被动,而是有主观的能动作用存在。

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这几句十分重要的话值得在这儿加以讨论,据陆德明的《释文》,“治世之音”以下的三句是有三种读法的。第一种是普通的读法,读为“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第二种是“雷读”,是在安字、怨字、哀字下断读。在乐字、怒字、思字下再断读。第三种便是我现在所采取的“崔读”。这三句话被《毛诗·关雎序》所采取,《释文》也举了两种读法,“雷读”是没有的。由上下文考察起来,当以“崔读”为妥当。“治世之音安”是反映,“以乐其政和”是批判。因为世治故音安,其更进一层的原故是由作家喜欢当时的政治和平。其它二句准此解释。这就是所谓“情动于中故形于声”,也就是所谓声音通于政。如照着普通的读法,或雷读,那作者只是受动的死物,如镜如水而已,于理不合。又这几句话亦为《吕氏春秋·适音篇》所采取,而略有更易:“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平也;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也;亡国之音悲,以哀其政险也。凡音声通乎政,而移风平俗者也。”看这第三句的改动,可以证明吕氏门下的学者也同于崔读;因为悲犹哀,读“悲以哀”,则其意犯复。

因此音乐又成为政治的龟鉴。为政的人当倾听民间的音乐,不仅可以知道民间的疾苦,也可以知道政治的良与不良。从这儿便可以生出政治的改革,故所以说:“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礼记·乐记》)

由于知道音乐与政治的关系,故音乐可以成为重要的政治工具。一方面用它去感动人,另一方面须得制作良好的音乐。要怎么才可以制作良好的音乐呢?要对于作音乐者的感情“慎所以感之”,而对于好恶的发动要“人为之节”,在这儿礼与乐来了一个辩证的统一。

乐者所以象德也,礼者所以缀淫也。是故先王有大事必有礼以哀之,有大福必有礼以乐之。哀乐之分皆以礼终。

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数,制之礼乐:合生气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阳而不散,阴而不密,刚气不怒,柔气不慑;四畅交于中而发作于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夺也。然后立之学等,广其节奏,省其文采,以绳德厚;律小大之称,比终始之序,以象事行,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之理皆形见于乐。

乐须得礼以为之节制,礼也须得乐以为之调和。礼是秩序,乐是和谐。礼是差别,乐是平等。礼是阿坡罗(Apollo太阳神)精神,乐是狄奥尼索司(Dio

ysos酒神)精神。两者看来是相反的东西,但两相调剂则可恰到好处。

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合情饰貌者,礼乐之事也。

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中出故静(情),礼自外作故文。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

论伦无患,乐之情也;欣喜欢爱,乐之官也。中正无邪,礼之质也;庄敬恭顺,礼之制也。若夫礼乐之施于金石,越于声音,用于宗庙社稷,事乎山川鬼神,则此所与民同也。

“论伦无患”者玲珑而不漶漫也,论伦当是双声联语,与下中正为对文,故知当读为玲珑。玲珑而不漶漫(所谓和而不流)是乐的精神,它的功用便是使人欣喜欢爱,即是乐者为同而相亲。“中正无邪”是礼的本质,他的发挥是“庄敬恭顺”,即是礼者为异而相敬。玲珑无漶,易何如之。“中正无邪”,简何如之。“欣喜欢爱”,易何如之。“庄敬恭顺”,简何如之。“施于金石,越于声音”,“所与民同”,也就是孟子所说的“与民同乐”。这是儒家主张礼乐的精神,他把古时“不下庶人”的礼及乐,“下”了下来使大家享受,大家遵守。“不下”者“下”之的这个过程,我们不要把它看掉。所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的把修齐治平的责任也拉到庶民身上来,把天子和庶民的份扯平,也是一样的道理。治平不仅是在上者的事,也是在下者的事,因为没有健全的人民,天下国家是怎么也不能治平的。

礼乐是政教的大端,礼乐得其正,可使政教得其平。反之,政教得其平,也就愈使礼乐得其正。有不率教者当施之以刑,用以维持政教的权威,而减除礼乐的障碍。

礼以道(导)其志,乐以和其性(原作声,据《说苑》改),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

礼节民心,乐和民性(同上),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

“王道备”便可以达到刑措不用的理想的地步。“暴民不作,诸侯宾服,兵革不试,五刑不用,百姓无患,天子不怒,如此则乐达矣。合父子之亲,明长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内,天子如此则礼行矣。”(《礼记·乐记》)达到这样的和平世界也就是礼与乐的成功。

礼乐的成功不仅可以使天下太平,而且可以使宇宙明朗化。所谓“大人举礼乐,则天地将为昭焉。天地合,阴阳相得,煦妪覆育万物,然后草木茂,区萌达,羽翼奋,角觡生,蛰虫昭苏,羽者妪伏,毛者孕育,胎生者不,卵生者不殈,则乐之道归焉耳。”(《礼记·乐记》)这也就是《中庸》的“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的意思。说得有点神秘,但也并不是绝对不可能。人的创造力量发挥到极高度的时候,对于宇宙万汇是必然要起一定程度的作用的。

更进一步是把宇宙全体看为一个音乐或一座礼堂,或一座奏着音乐的庄严礼堂。“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到这儿为止我们看到音乐的崇高性逐渐上升,作者的精神也逐渐亢扬,把音乐的赞美推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很有点类似希腊皮它果拉司派的宇宙观。但从这儿打一个倒提下来,便成为了神秘的观念论:

乐由天作,礼以地制。……明于天地,然后能兴礼乐。

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和故百物不失,节故祀天祭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如此则四海之内合敬同爱矣。

这个观念论到了吕不韦时代便固定下来了。且听那时代的人说:“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萌芽始震,凝寒以形;形体有处,莫不有声;声出于和,和出于适,先王定乐,由此而生。”(《吕氏春秋·大乐》)就这样音乐便倒立了起来。神的产生也刚好是这样。

于是制礼作乐的人也就成为圣,成为神。“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天则不言而信,神则不怒而威。”“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乐记》)

公孙尼子之后,凡谈音乐的似乎都没有人能跳出他的范围。

《尚书·尧典》(伪古文分入《舜典》)有这样的几句话:“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这和《乐记》的理论颇有平行。《尧典》我认为是子思依托的,子思是与公孙尼子同时代的人,很可以有同样程度的思想。

再后一辈的人如孟子,虽然很少谈乐,但他谈到的地方都不免有公孙尼子的气息。如他说:“今之乐犹古之乐也……与百姓同乐则王矣”(《梁惠王下》)。又如以音乐的语汇来赞美孔子为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万章下》)又如以礼之实为仁义之节文,乐之实为乐行仁义,“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离娄上》)

荀子的《乐论篇》差不多整个是《公孙尼子》的翻版。所谓“乐统同,礼辨异”,所谓“乐者天下之大齐(《乐记》作‘天地之命’),中和之纪”,所谓“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我们并看不出有什么特创的见解。

一九四三年九月五日

追记

本文草成后,由友人处借得钱穆所著《先秦诸子系年》一书。见其所述公孙尼子,与余所见者可云正反。今摘录之如次,而略加以辩驳:

《隋志·公孙尼子》一卷云:“似孔子弟子。”又《隋书·音乐志》引沈约《奏答》,谓《乐记》取《公孙尼子》。《礼记正义》引刘云:“《缁衣》公孙尼子作。”余考《缁衣篇》文多类《荀子》。《乐记》剿袭《荀子》、《吕览》、《易系》诸书,其议论皆出荀后。则公孙尼子殆荀氏门人,李斯、韩非之流亚耶?沈钦韩曰,“荀子《强国篇》称公孙子语”,则其为荀氏门人信矣。……《汉志》谓是“七十子弟子”者已失之,《隋志》乃谓其“似孔子弟子”,则所失益远矣。(原书第四五九页)

今案据同一沈约《奏答》:“《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皆取《子思子》”,与《正义》所引刘说不同。就《缁衣》文体以觇之,与《中庸》、《表记》、《坊记》为近,而与《乐记》实相远,可证《缁衣》与《乐记》断非一人之作,则刘氏云云实出于误记无疑。故欲论公孙尼子,刘说殊不足据。(据余所见:《表记》、《坊记》、《缁衣》均系依托。)

其次,《乐记》文固有与《荀子》、《吕览》、《易系》诸书同者,然亦无缘遽可断定《乐记》出于“剿袭”。《吕览》本成于杂纂,《易系》亦系秦、汉之际的儒者所为。荀子虽是富有特创性的大儒,但其《乐论篇》在全书中旧独无注,且其“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一节,同在《礼记·乡饮酒义》,而彼冠有“孔子曰”,此却无,则《乐论篇》盖亦出于荀门之杂纂。情形如此,故与其谓《乐记》出于“剿袭”,毋宁认《乐论》、《吕览》、《易系》诸书之出于剿袭之为宜。然为慎重起见,余于与《荀子》及《易系》相同之语,于文中则概予保留,盖《公孙尼子》原书已失,《乐记》本经汉儒纂录,究无法证明是否公孙尼子原文也。

“议论皆出荀后”一语尤有大病。即如论性一节便与荀子性恶说全异。荀子既主性恶,故对于文物术数之用均认为外铄,而独于乐则认为“中和之纪,人情之所必不免”,又谓“穷本极变,乐之情也,著诚去伪,礼之经也”(《荀子·乐论》),与其学说实相刺谬。然此等语在《乐记》中却甚为从顺,并不能感觉到有若何的矛盾。

《强国篇》的“公孙子”是否就是公孙尼子,还不敢断定。但即使认其为是,观其征引其说而尊称之曰“子”,与其断定为“荀氏门人”,何如断定为荀氏先辈之更为合理呢!《公孙尼子》原书已佚,今日所能接近者,仅《乐记》中所保留的断简残篇,然在班固乃至长孙无忌的当时,原书尚在,前人下论必另有依据。仅据断残的资料与推臆而欲推翻旧说,勇则勇矣,所“失”实难保不比长孙无忌更“远”了。

一九四三年九月八日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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