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莫若无饱,思莫若勿致。节适之齐,彼将自至。
这不就是“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的基本理论吗?食无求饱,当然“五升之饭足矣”了。对于食的方法特别注意,有一节专论到“食之道”的。
凡食之道,大充,〔内〕伤而形不臧;大摄,骨枯而血冱。充摄之间,此谓和成,精之所舍而知之所生。
饥饱之失度,乃为之图。饱则疾动,饥则广(旷)思,老则忘(原误为长,下同)虑。饱不疾动,气不通于四末;饥不广思,魄(原误为饱)而(乃)不发(原误为废);老不忘虑,困乃速竭。
这谈“食之道”和《天下篇》的批评也正有如桴鼓之相应。但这儿所主张的是不可过饱,并不是有心欢迎饥,所谓“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夕不休”,只是庄子的讥讽而已。
《内业篇》中还有值得注意的是提出了一个“气”的存在,更神而玄之,称之为“灵气”或“精”。篇首篇尾的文字差不多就是对于这个气或灵气的叙述和赞美。
大心而敢(放),宽气而广。其形安而不移,能守一而弃万苛(奇)。见利不诱,见害不惧(这是“见侮不辱”的深一层义),宽舒而仁,独乐其身,是谓灵气(原误作“云气”,据下文改),意行似天。
灵气在心,一来一逝。其细无内,其大无外;所以失之,以躁为害。
凡物之精,此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
是故此气,杲乎如登于天,杳乎如入于渊,淖乎如在于海,卒乎如在于己。
是故此气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不可呼以声而可迎以高(原误作音,依韵改)。敬守勿失,是谓成德。德成而智出,万物果(毕)得。
这种“灵气”的强调,我们很可以看出便是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的张本。孟子形容他的“浩然之气”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孟子·公孙丑上》)孟子强调刚,强调义,而《内业》则强调宽,强调仁,多少有些不同;但无疑,孟子所说的,的确是翻版,请看他说出一个“配义与道”的道字便很不自然而无着落。《内业》和《心术》的基调是站在道家的立场的,反复咏叹着本体的“道”以为其学说的脊干。这“道”化生万物,抽绎万理,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无物不有,无方能囿。随着作者的高兴,可以称之为无,称之为虚,称之为心,称之为气,称之为精,称之为神。
道不远而难极也,与人并处而难得也。——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故曰不远而难极也。虚之与人无间,唯圣人得虚道,故曰并处而难得。
虚而无形谓之道。——天之道,虚其无形。虚则不屈,无形则无所位(牴牾)。无所牴牾,故遍流万物而不变。
大道可安而不可说。——道也者,动不见其形,施不见其德,万物皆以得,然莫知其极。故曰可安而不可说也。(以上《心术上》,上经下传,以——界之。)
夫道者所以充形也,而人不能固。其往不复,其来不舍。谋(漠)乎莫闻其音,卒乎乃在于心,冥冥乎不见其形,淫淫乎与我俱生。不见其形,不闻其声,而序其成,谓之道。
凡道无所,善心安爱(处)。心静气理,道乃可止。彼道不远,民得以产。彼道不离,民因以和(原误为知,依韵改,离字古音在歌部)。是故卒乎其如可与索,眇眇乎其如穷无所。
道也者,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视也,耳之所不能听也,所以修心而正形也。人之所失以死,所得以生也。事之所失以败,所得以成也。
凡道,无根无茎,无叶无荣,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以上《内业》)
就这样,凡所咏叹的道,都是道家所主张的本体的道,虚之则为精神,实之则为灵气,本是一贯的东西。但在孟子咏叹“浩然之气”的时候,突然不伦不类地说出一个“道”字,岂不分明是一种赃品吗?
四
准据上面的推论,我敢于说:《心术》和《内业》两篇,毫无疑问是宋钘、尹文一派的遗著。既见“黄老意”,也有“名家言”,而于别宥寡情,见侮不辱,食无求饱,救斗寝兵,不求苟察,不假于物诸义无一不合。韩非子说宋荣子宽恕,庄子又说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也无一不与这两篇中的含义相符。
但还有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采取道家的立场而却与儒墨旁通。救斗寝兵,食无求饱,合乎墨家的节用非攻,故荀子把宋钘与墨翟同举。而合乎儒家的地方,则是他们并不非毁仁义礼乐。
虚而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君臣父子人间之事谓之义,登降揖让、贵贱有等、亲疏之体谓之礼。——礼者因人之情,缘义之理,而为之节文者也。故礼者谓有理也。〔有〕理也者,明分以喻义之意也。故礼出乎义,义出乎理,理因乎道(原误为宜)者也。(《心术上》)
凡人之生也,必以正平;所以失之者,必以喜乐哀怒。节怒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外敬而内静者,必反其性。(《心术上》)
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忧患。是故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守敬莫若静。内静外敬,能反其性,性将大定。(《内业》)
象这些话,假使收在儒家的典籍里面,谁也不会说它们有什么不调和的地方。假使我们拘守着形式逻辑,或许也会有人根据这些话来反证《心术》、《内业》诸篇是伪书,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但是,情形并不那么单纯。在这《心术》、《内业》诸篇中有旁通乎儒家的理论,倒更足以证明这些必然是宋钘、尹文的著作。因为黄老学说之所以成派,是对于儒墨斗争的一种反应。在这儿,初期的道家可能有一种合理的动态,便是站在黄老的立场以调和儒墨。我们发觉了《心术》与《内业》是宋钘、尹文的遗著,算又把这个“失掉了的连环扣”找着了。虽然同属道家,而宋钘、尹文与环渊、庄周辈不同的地方,是前者是调和派,而后者是非调和派,后者是前者的发展。《天下篇》不正明白地说着吗:“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这正是调和派的面貌。正因为这样,所以庄子不认他为本家。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孟、荀都对于宋子表示敬意,而且很明显地受了他的影响。
但《心术》与《内业》这两篇,究竟是宋钘的,还是尹文的呢?在两篇的本身我们还找不出线索来判定这个问题。这儿很可感谢的是还有《白心》一篇,线索可在这里面找着。
以《白心》名篇,不仅根据《天下篇》可以知道是这一学派的用语,而它的意义本身也就表明着这一学派的重要主张。它不外是“洁其宫”,“虚其欲”,“情欲寡浅”,或“别宥”的另一说法而已。所以它开头两句便透露着这一学派的中心思想,便是:“建当(常)立有(首),以靖(静)为宗。”假使我们还须得更进一步,把篇中的要谛和庄子所撮述的大意比较一下的话,那也是很容易的事。
不累于俗——非吾仪,虽利不为;非吾当(常),虽利不行;非吾道,虽利不取。
不饰于物——能者无名,从事无事,审量出入而观物所载。
不苟于人——天不为一物枉其时,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圣人”上原衍“明君”二字,依丁士涵校改。)
不伎于众——孰能弃名与功,而还与众人同?
……孰能去辩无巧,而还与众人同道?
救斗救战的精神,表现得很为鲜明:
兵之出,出于人。其人入(入人),入于身。
左者出者也,右者入者也。出者而(能)不伤人,入者自伤也。
兵不义,不可。强而骄者损其强;弱而骄者亟死亡。强而卑义(我),信(伸)其强;弱而卑义(我),免于罔(原作罪,依韵改)。是故骄之余卑,卑之余骄。
其正名之意,即“不为苟察”的宗旨,也说得很透彻:
原始计实,本其所生。知其象则索其形,缘其理则知其情,索其端则知其名。……是以圣人之治也,静身以待之,物至而治之。正名自治,奇名自废(依王引之校本)。名正法备,则圣人无事。
口无虚习也,手无虚指也,物至而命之耳。发于名声,凝于体色,此其可谕者也。不发于名声,不凝于体色,此其不可谕者也。及至于至(妄?)者,教存可也,教亡可也。
“及至于至者”句不可通,第二个至字应该是妄字,形近而讹,显然是说虚妄的名物听它去,也就是所谓“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的意思了。
虽然没有说到食无求饱的话,但抽象地说到了一些忌讳饱满的道理:
日极则仄,月满则亏。极之徒仄,满之徒亏。
持而满之,乃其殆也。名满于天下,不若其已也。
但有值得注意的,是《心术》与《内业》二篇里面所没有十分发展的思想,在这儿却发展了出来。
上之随天,其次随(和)人。人不倡不和,天不始不随。
这虽然也就是“静因之道”,但显然和关尹也就是环渊的“未尝先人,而常随人”(《庄子·天下篇》)的主张相应。
人言善亦勿听,人言恶亦勿听,持而待之,空然勿两之,淑然自清。
这虽然也就是“应物若偶”,但显然是田骈、慎到派的“公而不党,易而无私,法(原误作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庄子·天下篇》)的态度。
天或维之,地或载之。天莫之维,则天以坠矣;地莫之载,则地以沉矣。夫天不坠,地不沉,夫或维而载之也夫?又况于人?人有治之,辟(譬)之若夫雷鼓之动也。夫不能自摇者夫或摇之,夫或者何?若然者也。
这很有点类似于所谓“接子之或使”(《庄子·则阳篇》)。接子或作捷子,也是稷下先生之一,“或使”是说有什么在主宰。《天下篇》说:“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向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足见天地坠陷的问题,颇为当时的学者所普遍关心,《庄子·天运篇》也有这同样的倾向。但这都是比较后起的事。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中”的观念特别加以强调。
有中有中,孰能得夫中之衷乎?
若左若右,正中而已矣,县乎日月无已也。
和以反中,形性相葆。一以无贰,是谓知道。
虽然《内业篇》也说过“正心在中,万物得度”,又屡言“全心在中”,“心全于中”,或“治心在于中”,中字都是内字的意思,与所谓正中的意思不同。不过《内业篇》也说过“不喜不怒,平正擅匈”或“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那样的话,但没有象《白心篇》这样显明地强调“中”。这似乎又是受了“皇子贵衷”,“子莫执中”或子思的中庸之类的影响了。
也提出了一个“时”的观念来,在一开首的“建常立首,以静为宗”之次,便是“以时为宝,以政为仪”。政者正也,中也,这在上节已经说过,而“时”的详细解释则是:
不可常居也,不可废舍也,随变以断事也,知时以为度也。
意思是不可固定,也不可不固定,要在因事制宜,临机应变。这很明显地又是受了儒家的影响。孟子说:“孔子圣之时者也。”提倡《易》学一派的儒者也正特别强调这时与变。易是变易,又是不易,变易就是“不可常居”,不易就是“不可废舍”了。
这些都显然是进展。因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断案,便是:《白心篇》与《心术》、《内业》为一系,而它的产生是要后些的。尹文是宋钘的晚辈,因而我们也就可以说:《心术》和《内业》是宋钘的著述或他的遗教,而《白心》则出于尹文了。这在《管子》书中也不无迹象可寻,便是《心术》与《白心》同在一卷,而《白心》是被编次在《心术》的直后。这不正表示着所据的原有资料本来是有一定的先后的吗?那么,《内业篇》为什么又编次得很后去了呢?这也不难说明,因为那是另一组资料,来源不同。
五
就这样,我感觉着我是把先秦诸子中的一个重要的学派发现了。有了这一发现,就好象重新找到了一节脱了节的连环扣一样,道家本身的发展,以及它和儒墨两派间的相互关系,才容易求得出他们的条贯。宋钘这一派,无疑是战国时代的道家学派的前驱,而它的主要动向是在调和儒墨的。
还有《枢言》一篇,其中有好些思想或辞句,和《白心篇》有平行的地方。例如:“名正则治,名倚则乱。”“以卑为卑,卑不可得;以尊为尊,尊不可得。”“致德莫如先,应适(敌)莫如后。”“日益之而患少者惟忠,日损之而患多者惟欲。”这些都是很精粹的语句。但全篇的文字和思想都嫌驳杂,如无简编的错落窜杂,大约又是尹文子后人的零碎抄本了。
更其次想附带着叙述的,便是在《孟子》书中所屡次见面的告子。这个人主张“生之谓性”,“人性无分于善不善”,“仁内义外”,时常和孟子论难而遭受到孟子的反对;但孟子也佩服他,说他比自己“先不动心”。这个人又见于《墨子·公孟篇》,墨子的二三子说他“胜为仁”,但又因为他反对墨子,便“请弃”他。据这些看来,尽管有人在说他是孟子的弟子(赵岐)或墨子的弟子(钱穆),但他分明是非儒非墨或亦儒亦墨。他的关于性的主张是道家的看法,而他不非毁仁义还保持着初期道家的面貌。最值得注意的是孟子在谈浩然之气的时候,引用了他的两句话来加以批评:“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孟子·公孙丑上》)这分明是“毋以物乱官,毋以官乱心”(《管子·心术下》)的另一种说法,所不同的只是告子把心作为了思之官,而把气(即是灵气)放在了心主宰的地位而已。据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断案,便是告子也是宋钘的一派,看来大约也就是游学于稷下的一位学士了。他可能与宋钘是上下年纪,而在思想系统上则宋钘是他的先生。
还有一点要附带着叙述的,是稷下的一位辩者兒说的时代问题。《韩非·外储说左上》说:“兒说,宋人,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乘白马而过关,则顾白马之赋。”我觉得这位兒说就是《战国策·齐策》的齐貌辩(《吕览·知士篇》作剂貌辨),《汉书·古今人表》作昆辩。盖兒误为皃(古貌字),皃又误为昆。皃辩,兒说,盖一字一名。貌辩在齐威、宣之世,是靖郭君的食客,曾经游于稷下是不会有问题的。貌辩“多疵”,《吕览》作訾,是说他好为怪论。《天下篇》“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即此訾字义。又《吕览·君守篇》言:“鲁鄙人遗宋元王闭,元王号令于国,……莫之能解。兒说之弟子请往解之。”宋君之称王者仅王偃一代而灭亡,《荀子·王霸篇》称之为宋献,谓“索为匹夫不可得”。献元偃均一音之转,元献均非谥,其谥乃康王也。王偃当齐宣、湣之世。兒说之弟子既与王偃同时,兒说必在威、宣之世,与貌辩年代亦相符合。故余信兒说必为貌辩无疑。
知道兒说即是貌辩,则可知在齐威、宣之世已有“白马非马”之说,这是宋钘、尹文要正名而“不为苟察”的动机。白与马离析而成为各自独立的观念。白是一观念,马是一观念,一加一为二,故白加马不是马。这种观念游戏的诡辩,在告子的思想中也有它的痕迹。告子是承认“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的,而“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由各种白色的东西里面抽出“白”的这个观念来而使它成为独立的东西,可见告子也不免受了些兒说的影响,差不多快要跨进“苟察”的圈子里面去了。
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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