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冬瓜（1 / 1）

杭州十月。灵隐寺。

这个季节江南地区总是有下不完的雨，秋风秋雨秋煞人，灵隐寺里游客也稀稀拉拉的。我裹了裹自己的外套，心事重重地朝山上走去。我旁边的韩冬瓜倒是一点都不受低气压的干扰，他手里那把大红色的雨伞，在周遭阴沉的色调里显得尤为突出。而且他走起路来好比扭秧歌，雨伞在他手里一颠一颠的，再加上不说话也眉飞色舞的表情，过路人都忍俊不禁。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过了大雄宝殿，到了灵隐寺后面的岔路口了。灵隐寺后面其实还有一个小寺，叫永福寺。因为灵隐寺是江南名刹，这个小寺的香火总是被灵隐寺给压着。外地游客一般过了灵隐寺就直接上飞来峰去了，其实永福寺清雅幽静，杭州本地人都会上那儿去烧香。永福寺往后的山道就没什么景点了，我举目望去，那条小道湿漉漉的，走上去就是我跟韩冬瓜今天要去的地方了。

“今天天儿不错。”韩冬瓜说，“不跟我们东北似的，北风那个吹。”

这时我们旁边刚好停着一辆观光车，雨天人少，司机也没什么生意，百无聊赖地在车上坐着抽烟。听到韩冬瓜这句感慨，就顺势接道：“天气好，老板，上山喝茶去呀？”他大概看韩冬瓜一开口就一股苞米渣子味，就认定韩冬瓜是个外地游客，“今天下雨人少，两位老板，这趟80块钱我就拉了。”

“你忽悠谁呢？80块钱都够回趟老家的了！”韩冬瓜就不愿意了，“啪”地一声收起雨伞，跟爷似的舒舒服服坐进观光车里，“就25，多了没有！”那司机扔了烟头，回头看他：“老板，25块真不行，我连本钱都不够。”

韩冬瓜一脸异常嫌弃的表情：“那你爱拉不拉，不拉我们就自个儿走上去，反正天儿好。”说着，就作出要下车的样子。这招果然管用，那司机立刻就伸手留人：“40！40怎么样？”韩冬瓜用自己的小细眼轻飘飘地看了司机一眼，继续他的下车慢动作，司机呼号道：“35！老板，今天我是真的没生意做，35就走了吧！”他说这话的时候痛心疾首，仿佛是赔了很大的本。韩冬瓜这才勉为其难地坐回来：“好吧，走着。”

我站在观光车边上想事情，韩冬瓜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你愣着干哈？快上来！”我如梦初醒，笨手笨脚地收了雨伞，滚进了那辆湿漉漉的观光车。一坐到韩冬瓜身边就听到他嘀咕：“还80一趟……给我整蒙了都……”

我上一次来灵隐，已经是八岁以前的事情了。我甚至不记得灵隐寺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永福寺，就更别提游览车的价格。于是我说：“咱们买进来的门票都要100多块呢，景区里面，东西贵一点也正常。”

没想到韩冬瓜小声说：“正常个屁！我告你这地方我一年得上上下下个十几趟，平常都是要价25，今天瓜哥我人品不好，碰上个司机狮子大开口。哼，今天看在他也没什么生意，就让他赚个10块钱，下回要再敢敲老子竹杠，老子……”我一把摁住他，赔笑道：“算啦算啦，你坐都坐上来了，就别心疼钱了。”

“嗯……”他点点头，脸上突然间换了一个表情，抬手揽住我，起了另一个话头，“诶我说，你这一路上怎么连屁都不放一个啊？是便秘了？要开塞露吗？”

“**才便秘了！”我一把推开了这个傲娇的冬瓜，“我是在思考人生。”

“哦……”韩冬瓜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脑袋便秘了，脑袋便秘了你早说呀！喝六个核桃就好了！”我当时真的很想笑，但他娘的又想保持高冷，于是脸上的表情就异常的……奇怪。韩冬瓜指指我的脑袋，又说道：“你说你们这些大学生，这里哪来的那么多屎粑粑？连脑袋都能便秘，简直天下奇闻，而且一便秘就愁眉苦脸。你愁眉苦脸能解决生活问题吗？你愁眉苦脸能解决户口问题吗？你愁眉苦脸符合社会主义科学发展观吗……”我抬头疑惑道：“我愁眉苦脸跟社会主义科学发展观有什么关系？”

韩冬瓜一愣，撇撇嘴心虚道：“啊，的确他娘的没有关系。但是你愁眉苦脸能解决对象问题吗？你可别告诉我这年头的小妞就喜欢你这种忧郁的小白脸。”我听了他一长串不找边际的演讲，感觉很烦，就说：“行行行你别吵吵了！我知道了还不行吗？”

“这就对了嘛！”韩冬瓜又揽过我，重重地拍两下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有屎，就是应该拉出来。”

“好。”我一个没憋住，终于笑了，“你等我酝酿一下。”

不出一会儿，我就跟韩冬瓜坦白了：“其实我顾虑的东西很简单，那就是……”

“今天晚上吃啥？”韩冬瓜顺口溜般地接道。

“不是！”我刚刚有了一点倾诉的欲望，被他这么一说就全没了，就恼怒道，“你闭嘴，听我说完！”韩冬瓜连连点头，目光中透出一种热切与专注的神情：“嗯嗯嗯我听我听！”

我定定神，整理了一下被打乱的思路，才跟韩冬瓜说了自己的心事——如果说今天再搞不定作坊的事情，等我身上的积蓄一用完，接下来就得喝西北风去了。我用几句话把这个意思说完，韩冬瓜一拍大腿道：“切，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他连连摇头，好像是不能理解我为这事发愁，“我告你，之前是因为你单干，当然得四处碰壁。可现在不同呀，你跟着我韩冬走。我韩冬在杭州别的没有，有的就是人脉！人脉你懂不？做生意起头最要紧的是什么？人脉呀！”

韩冬瓜这个人，你给他起个头，他能给你编出个情节跌宕起伏的故事来。我心说靠着你韩冬瓜？那我还不如靠根电线杆呢！这时韩冬瓜又接着说：“不过话说回来，曲小爷，我韩冬倒是挺佩服你的。曲老爷子在杭州城里枝繁叶茂，你不靠着大树好乘凉，反而要自己创业。这份胆色，啧啧！”他一说就戳中我的痛处，而且他自己还没意识到。我冷笑道：“我那哪里是不想靠，是根本就靠不上。你看我回来杭州这么久了，我爷爷管都没来管过我。”

“那是你爷爷不知道你回来了。”韩冬瓜说，“他要是知道你回来了，那寻孙启事肯定得登在《都市快报》头条啊！嘿嘿，到时候，肯定全杭州城的孙子都去了。”

我根本没心情跟他瞎扯，只忧心忡忡地问他：“韩冬，你真跟那梅家坞的主人有交情？他能答应把铺子租给我？”

“哎呀这问题你都问过八百多回了！”韩冬瓜不耐烦地说，“你放心吧，我跟那家伙见过一面，我说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什么？！你才和他见过一面？你不是说和他有交情吗？！”我闻言从车座上跳了起来，观光车盘旋在山路上，刚好一个大拐弯，我重心不稳差点摔下车去。在前面开车的司机转过头来说：“坐稳了就别站起来！出了事情我们不负责的。”

“我说你都二十多岁一大小伙子了，别那么一惊一乍的。”韩冬瓜扶我坐下，给我顺了顺气，向我解释道，“我有说错吗？见过一面就等于是打了照面，打过照面不就是有了交情吗？你脑子又便秘了？”

他把这又熊有强大的歪理说得头头是道，我竟无力反驳，只得暗自吐血。我心里想着，这死冬瓜不是没有过前科，我居然还会相信他，真是日了狗了！

一个星期前我刚刚从包头飞回杭州，在萧山机场取了托运的行李后急着上厕所。正好厕所旁边有个人靠在那儿抽烟，我就说兄弟你帮我看一下行李，我去上个厕所就回来。这个人的头很大，五官却长得紧凑，远远看去活像个冬瓜，这人就是韩冬。我当时托他帮我看包，这人连连答应，看样子很是憨厚（谁知人不可貌相）。

等我上完厕所出来，韩冬还靠在那里。见我连声道谢，他把烟头一掐，就操着一口东北普通话开始跟我扯了：“兄弟外乡来杭州挣钱的吧？作电脑的？还是搞销售的？”我跟他说不是，我本来就是杭州人，这几年外面形势不好，就回乡来发展。至于我是干哪行的，我懒得跟他解释，就说自己是做小商品的。

韩冬闻言点头，然后说：“我看你年纪不大，一个人出来混可要长点心了，现在社会上坏人很多的。”他这话说出来，颇有吓唬小孩的嫌疑，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哦？怎么讲？”

“就比如说——”他凑近了点，说道，“你叫我帮你管行李，你说万一要是我自身道德建设不行，把你这些行李都给顺走了咋办？”说着，他就做了一个抢我行李的动作。我笑了笑：“没事，我这行李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都随身带着呢！”

之后我们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都没互通姓名就告别了。本以为也就是个萍水相逢的好心路人，谁知后来发展成了那个样子。

事情的转折点是在我走出机场后，我把行李往地上一放，习惯性地去检查外套内衬的衣兜。一摸，登时就愣在那儿傻眼了。

那块我费尽千辛万苦，从昆仑玉岔口挖出来的古玉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