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了?”韩冬瓜脸上少有苦相,这次露出这种表情,我就知道他触了大霉头——说不定连门都没进他就给撵出来了。果然,韩冬瓜往台阶对面草坪的边沿重重一坐,一抹脸上的雨水和冷汗,骂道:“知道这小子做事绝,但他娘的没想到那么绝,操,连句话都不让人说。”
我早就笃信靠韩冬瓜还不如靠根电线杆,所以对这种结果也没怎么惊讶。但此时看到他为了我的事情这么着心,不免有些感动,便走过去拍拍他:“没事,瓜哥,大不了我再多跑几个地方,杭州那么大,总能找到合适的地方。”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韩冬瓜摇摇头,一个没注意就说漏嘴了:“我是来找他谈茶地的事,本来你这桩生意是顺带捎上的。可是没想到,老子这边话头还没起呢,就给撵出来了。”听他说完,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原来我相当于是一个红利。韩冬瓜本来就是要跟这里的主人谈自己的生意,带上我他就可以大言不惭地跟那人说,你看我不仅自己要跟你做生意,还帮你介绍了桩小生意,你一下子能做两笔好买卖,这下不卖我面子是不行了。怪不得韩冬瓜不让我直接进去见这里的主人,说什么那人不好沟通,原来是自己心怀鬼胎。
呸,我早该想到,这韩冬瓜又不是什么靠谱的人,怎么可能学雷锋做好事?我这人不太会装,登时脸色一沉:“原来是你自己想找他谈生意啊?”
那边韩冬瓜的脸色比我还难看,他看看远处丘陵上的茶园,再低头看看地,一脸痛心疾首:“这里的明前龙井,他娘的哪里是茶叶,明明是绿油油的金条啊!”
我哑然失笑,心说确实相比我来说,这死冬瓜亏得更大些。上好的明前龙井,一斤价格甚至能被炒到上万,而且这种龙井茶在民间就算你有钱也买不到,一般都是送到中央作为国礼,或者是直接以高价出口到海外。我心说这里的主人也是财大气粗,不把铺子租给我这种回乡创业的穷小子纯属正常,想想也没什么好气的。
没想到韩冬瓜还是个认死理儿的人,他之前夸下海口说要帮我解决作坊的问题。现在梅家坞的铺子黄了,他也没个台阶下,就死要面子地先给我安排了住处,一边继续怂恿我跟他一起参加十一月份的那个工艺品展销会。我心里盘算着,反正一时半会儿铺子的事情也没着落,不如先搞清楚青铜钝剑的事。
自打昆仑回来以后,我嘴上从不跟人说起这事,但心里其实一直惦记着。我手头的《考工记》只有半本,还是我爸当年分家的时候偷出来的,前面半本还在我爷爷曲三江手里。我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就是想去找老爷子借前半本《考工记》一阅。但这并不代表着,我要跟老爷子和好——毕竟我爸穷困潦倒地客死他乡,跟老爷子有莫大关系。而且我长这么大,从不见他们家里人来过问过一句,说我心里没有疙瘩,那一定是假的。
我想着,我就以晚辈的身份去拜见他,不卑不亢,看完了《考工记》就走,也不至于落人口实。于是我就问韩冬瓜,既然这个展销会还是个比较大的地区性盛会,那我爷爷会不会来?
韩冬瓜暗地里一直希望我跟老爷子相认,这样他以后就能从我这儿捞好处了,所以听我这么问,他表现得异常兴奋:“哟?你要跟曲老爷子和好了呀?”我不肯定也不否认,说:“我就是想见他一面。”
韩冬瓜一听有戏,就马上说:“那个展销会曲老爷子肯定会参加,但你要想在现场见到老爷子本人,这肯定不容易!这样,你先跟着我去,到了那儿我再帮你疏通疏通,看看有没有机会。”我心想我在杭州除了韩冬瓜也没更广的人脉了,那就先跟着他去吧。
随后一个月我几乎每天都会去国展中心待着,这段时间我其实过得非常无聊。在展会里我都是待在韩冬瓜的展位上,我自己有两柄以前铸的工艺宝剑,游戏之作,极其普通,前半个月就有买主把它们买去了。在那个展位上有韩冬瓜自己的伙计管着,谈生意什么的也轮不到我。我什么事都没有,除了玩手机就只能看美女。
这个展销会上有很多珠宝商的展位,所以来的女的倒是不少。有一天我正在刷**,有个女的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从韩冬瓜的展位前走过,我一开始很反感,但抬头一看,心里立马感叹:嗯?刘亦菲?
这个时候那个女的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脸来看向我。我有种偷窥人家被发现的感觉,尴尬地低下头假装玩手机。再抬头的时候那女的已经走了,我松了口气,也没去多想。
当天晚上的时候,韩冬瓜的伙计正准备收摊,韩冬瓜突然兴高采烈地跑来找我:“曲小爷,有门啦!”
“什么门?”我看了一眼韩冬瓜的腰下,“你大门开了。”
“唉刚上完厕所没来得及拉上!”韩冬瓜一边拉起牛仔裤的拉链,一边跟我说,“快走吧!车子都在外面等着了!”我还有点反应不过来,韩冬瓜直接把我拉了出去。
出了国展中心,我就看到一辆黑色的家用越野停在外面。我被韩冬瓜不由分说地推进了车里,紧接着他自己也跳了进来。我在车后座刚刚坐稳,就看到副驾驶上坐着个女的,微微朝车窗方向侧着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就是我白天在展会上看到的那个女的吗?!
韩冬瓜砰地一关车门,车就立马发动起来。我惊魂未定,那女的转过脸来冲我笑,这么仔细一看反倒不像刘亦菲了。她向我伸出手,简短地自我介绍道:“曲琪。”
我机械性地跟她一握手,说道:“曲北。”没想到她一愣:“什么?曲北?”我点点头,不知道她愣的点在哪里。她随即掩口笑道:“以前听老爷子说过,你的名字是他起的,为了纪念你的太公。我还问过老爷子你叫什么,他死活不肯告诉我,呵呵,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字。”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北”字跟我太公又有个毛线关系?这时候韩冬瓜用胳膊肘一捅我,挤眉弄眼地小声说:“这是要带你去见曲三江曲老爷子了,你待会儿机灵点,别再跟个愣头青似的把老爷子给惹毛了!”
韩冬瓜提醒之后,我这才浑身一个激灵——我这就要见着我爷爷了?这种感觉很奇妙,几乎难以用语言形容。想想我爸去世后,我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几乎忘了我还有个爷爷这回事。这辆车在杭州城里绕了大半个圆圈,又碰上晚高峰,所以几乎两个小时后才到达目的地。话说开车的司机脾气真好,路上都堵出菊花来了,他连一句娘也没骂。那个叫曲琪的姑娘定力不错,也一路无话。倒是我跟韩冬瓜,都心怀鬼胎,在车后座上东挠挠西抓抓,显得很不安分。
车子开到一个高档小区里面(我观察了一下,这里面都是中式庭院风格的排屋和别墅,看来我爷爷晚年还比较幸福),我们又走了一段路,最后进了一幢两层高的排屋。
一进门我就听到大厅里传来一阵越剧的唱腔,起初我还以为是电视里的声音,进去后才发现大厅里面真的摆了个戏台,台子后面用红幕遮着,坐着几个伴奏的琴师。
“你不要见怪。”曲琪一边领我往里面进,一边侧头小声说,“老爷子就好这一口。”
我一边走一边观察客厅的布置,这客厅是很典型的中式装潢。设计者显然是有点门道,能把这里排布得既古色古香,又不显沉闷压抑。客厅的正墙被一幅巨型苏绣所覆盖,绣面上是红梅傲雪图,旁边还题了“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一诗,相当的抓人眼球。在这幅苏绣前面就是那个临时戏台,虽说使用木隼结构简单搭上去的,但这个戏台上该描龙的描龙,该画凤的画凤,一点都不带含糊的。戏台上两个武生正在表演,我没这方面的造诣,只觉得那胡琴拉得风生水起的,还挺带劲。
戏台上的演员正打得热火朝天,戏台下面却没什么看客,几张沙发和藤椅上就坐了五六个穿黑色T恤的中年人。我经过客厅的时候,他们纷纷转过头来看我,眼神都很古怪,盯得人背后寒毛直竖。
除了那个戏台,我还注意到客厅里根雕座,上面用架子架着一柄重剑。那柄剑藏在鞘里,所以我鉴别不出品相。不过这种用来镇宅的剑,水准一般都不会太差。
过了客厅,我又经过了三个黄梨木雕圆拱门,这时上楼的木梯赫然出现眼前。曲琪催我快点上去,说我爷爷就在二楼等我。韩冬瓜也想上去,却被曲琪一只手拦下了:“韩先生,你就留步吧。”韩冬瓜嘿嘿笑着搓手,也没话好说。
我迈上楼梯的那一刻,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二楼的气氛没有客厅里那么明快了,不知是主人有意还是无心,二楼的的家具清一色用的是深色木材,叫人恍惚走进了旧社会的大宅门,气息都不自在起来。整个二楼似乎都没什么人,到最后曲琪帮我推开了一扇红木门,一股人气才扑面而来。
这个屋子里差不多有十多个人,站着的坐着的都有,他们跟下面那几个看戏的人一样,穿着宽松的裤子和黑T恤。我爷爷是唯一和他们穿得不一样的人,但我还是花了会儿功夫才认出他来。因为他正佝偻着身子缩在一张圈椅里,闭着双眼随着楼下传来的胡琴声哼哼唧唧。他有些颠覆我的想象,我印象里他是一个威严的家长式人物,但在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几乎以为是那挨千刀的周老头活过来了。
这时有个黑衣人在我爷爷耳边说了一句:“爷,人来了。”
老爷子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定格在圈椅里两三秒,才慢悠悠地坐直了身体,把一只手的手肘搁在了面前的根雕桌上。我这才发现我的爷爷精瘦而黝黑,根本不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老人,倒有点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我,歪着嘴巴笑道:“哟,没想到长大了以后跟那婆娘还挺像!”
曲琪就帮我开了个门,半句话没说就带上门出去了,这时屋内只有那帮黑衣人、老爷子和我。有个人给我搬了个凳子过来,我愣在那里半天,才想到要坐下。我落座以后,老爷子自顾自地点起一根烟,一吸就是小半截,看得我还挺吃惊的。完事,他缓缓吐一口烟圈,问我:“说吧,你这回来找我老头子,到底有什么事?”
早些年我就听我爸说,爷爷生杀决断雷厉风行,绝非一般货色。现在这么看来,我爸倒也没诳我骗我。既然他老人家这么直白,我也不好藏着掖着,就鼓起勇气跟他说,我想看前半本《考工记》,看完就走人。
当然我不是这么说的,我有组织过语言,自觉言辞得体且委婉。没想到老爷子听完后脸色一沉,把手里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捻灭了。我心说不好,难道我说错话了?
“考工记……考工记……”老爷子眼神莫测,在那里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然后冷笑道,“我看,你要读考工记是假,想谋财才是真吧!小西斯,老子半条腿都迈进棺材了,侬就看准这个点回来,是那婆娘指示你的?”他用杭州话骂我,我憋着肚子里的气,又跟他解释了好几遍,我真的只是想看《考工记》,你那点臭钱我还不稀罕呢。
这样拉锯战拉了一会儿,老爷子终于松口了:“侬要看《考工记》也可以,就看你小子有没有本事了。”说着,就让手下替他去另一个房间拿东西。我一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看本《考工记》还要看我有没有本事,后来老爷子的手下把一个木雕盒子端了上来。老爷子舒舒服服地缩回到圈椅里,那眼睛瞟我:“你要是有本事打开盒子,你在这儿看上一个晚上,老子都不会来拦你。”
我端过那个盒子一看,只见插销处装了一把木锁。这看样子还不是普通的锁,环环相扣,我不是行家,当然看不出里面的名堂。于是我赌气跟我爷爷说:“爷爷,我只会铸剑,不会开锁。”
老爷子立马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哟嗬,那死婆娘没教你?”还不等我辩驳几句,他就又不干不净地说,“这不是她的老本行吗?偷东西偷男人,就没有她不会的!”
我听他言语里多次对我妈不客气,终于脸上挂不住了,沉下声来说:“我说爷爷,我妈都已经去了,您就积点口德吧!”
老爷子早些年混江湖,是典型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见我顶嘴,抄起圈椅边上的藤木拐杖就朝我当头兜来:“小畜生,你都忘记自己姓什么了是不是?”
才没说几句这就开始打人,我也气了。我一低头就躲过了他那一棒,老爷子不依不饶,呼地反手又是一棒。这下我怒得站了起来,后退几步到门边:“那我先走了,您多保重!”我故意把“保重”二字说得很重,其实我当时巴不得他第二天就死掉。老爷子气得发抖,坐在圈椅上颤抖道:“你……你……他娘的小西斯,你敢走!”
我心说我都二十多了你还敢管我去哪?当下二话不说,甩门就走了出去。这期间我听到背后有人说:“爷,爷,别气!大夫说了您不能气!”
曲琪就站在楼梯口,看到我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一脸错愕地看着我。我疾步走到楼下,韩冬瓜正靠在楼梯边百无聊赖地等着,看到我才露出一脸的期待:“你这么快就看完了?”我懒得理他,气鼓鼓地只想着早点离开曲家。韩冬瓜见我脸色不好,也猜到个大概,上来抓住我的手臂说:“怎么?谈崩啦?我他娘都叫你机灵点了,你怎么就不听呢?”
我正巧憋着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当即就冲韩冬瓜吼道:“就你他娘的最机灵,你给他当孙子去吧!”韩冬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我几秒钟,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最后都给咽回去了。这人其实很没脾气,很多冲突的时刻他都不会发火。我胸口剧烈起伏着,也不理他,继续愣头青一样地朝门外走去。
走到客厅里,戏台上的折子戏还在继续,还是那两个武生,还是那段行云流水的胡琴。只是看见我从里面出来,那几个看戏的黑衣人都刷的一下站起来。我视若无睹,走到大门边上,却发现门被锁上了。我回头,刚想叫人来开门,却看见曲琪站在那里,跟那几个黑衣人说话。他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曲琪:“曲小姐,这都是爷的意思,说这小子放进来了就不能再给出去。你这样,我们底下做事的也不好办啊!”
曲琪也不着急,一边帮我把门打开,一边和气大方地跟他们交涉:“几位大哥,这次就算是卖给我一个面子。老爷子要是怪罪,你们就尽管推到我头上,下回我一定请你们喝酒。”
说完,曲琪就把我往门外推:“快走吧!别再想《考工记》的事了!”我还有点感激,脸色缓了缓,刚想跟她道声谢,却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断喝:“站住!”
随即传来杂乱而浊重的脚步声,老爷子的几个手下跑到客厅里:“别让这小子跑了!他偷了爷的《考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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